八月底的一天,佳禾吃過早飯後,又向鄰居家借了自行車,前往大湖縣城。
南頭村到縣城約莫有二十五里路,鄉間都是些不甚平整的機耕路,到了城郊纔是平坦的水泥路。路上夾雜着貨車、拖拉機、板車和三輪車,場面有些混亂。行人則在路旁緩緩地向前走動,他們心態平和,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已經適應了這種緩慢的生活節奏。
過了新造不久的九里鋪大橋,便到了城區。
小城熱鬧而又喧囂。狹窄的街道擁擠不堪,汽車喇叭聲、叫賣聲同雙卡收錄機播放的流行歌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正在演奏着頗具小城特色的“交響曲”。而穿着喇叭褲、留着長髮的小青年和挑擔的老鄉前後而行,給人以強烈的視覺反差。
街道兩旁種有梧桐樹和桂花樹,低矮破舊的磚木建築掩映其中。高樓大廈難得一見,那座四層高的百貨大樓,便是縣城最高的建築。
佳禾來到人民公園,幾個先前約好的同學已經在公園門口等他。同學相見分外親熱,相互之間熱情地招呼着、說笑着。
冰潔與雅萍也在,今年高考兩人都遺憾落榜,準備復讀一年。
佳禾和冰潔再次相遇,兩人慾言又止,神情頗爲尷尬。
在公園裡找了一個僻靜之處,男生們盤腿坐在草地上,說着各自的近況和打算,女生則站在一旁說着悄悄話。
魏海平是佳禾的上鋪,這次高考的分數上了大專線,被水州師專數學專業錄取。
睡佳禾對鋪的施衛國考取了省城的建築學校,幾天後就要去報到。
同桌鄭建中,父母都是縣府機關的幹部。這小子爲人豪爽,很講義氣,平時學習也不用功,只爲混一張高中文憑,現已經在房管處找了一份工作。
同學汪越峰,父母都是鄉幹部,寫的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今年高考遺憾落榜。大伯是本省沿海城市東州市一家鄉鎮企業的廠長,越峰便聽從父母的安排,去東州給大伯當秘書。
這四位男生在校時與佳禾朝夕相處,情誼深厚,如同兄弟一般。
佳禾的心事,四位好兄弟是瞭解的,只是不知道他有心結。他們也瞭解海平的心事,知道他對雅萍頗有好感。
看着毛楊二人的尷尬相,四人都笑了笑,隨後又搖了搖頭。
雅萍的相貌屬於小巧玲瓏型。她皮膚白皙,身材嬌小,五官端正,鼻子小巧挺直,嘴脣紅潤,峨眉之下,是一雙靈活會說話的眼睛。
佳禾見海平看雅萍的眼神很不自然,心中也有些好笑。
冰潔今天穿了一件淺黃色帶蕾絲邊的連衣裙,和雅萍站在公園小河邊的一棵柳樹下,低聲說着什麼。
一陣風吹來,冰潔的裙襬隨風飄動,披肩的秀髮迎風飄然,宛如凌波仙子一般,佳禾看着不覺癡了。
此時,雅萍轉過頭來,狠狠地“嘉獎”他一個白眼。佳禾見狀,一臉的苦笑。
此次聚會,雅萍是召集人,她想要創造機會撮合這對有情人。
轉眼到了中午,幾人在公園附近找了家乾淨的飯店,上二樓要了個小包間。
大家紛紛落座,幾個男生爭着要做東。建中手一揮,大聲道:“今天我做東,誰也別爭,誰爭我跟誰急。”
大家都知建中素來豪爽,也就不再與他爭。酒菜很快上桌,男生一人一瓶啤酒,女生則點了可樂汽水。
佳禾坐在冰潔身旁,不時向同學們敬酒,也不忘替冰潔夾菜。冰潔也不看佳禾,低頭小口地吃着菜,有些悶悶不樂,很少主動說話。
雅萍爲了活躍氣氛,笑着說佳禾偏心,只知替冰潔夾菜,全然忘了席間還有一位女同胞。
見佳禾要站起來替自己夾菜,雅萍又笑着說道:“這索要來的心意,不要也罷,你還是多關心關心冰潔吧。”冰潔輕輕地打了雅萍一下。
雅萍抓住冰潔的手,笑嘻嘻說道:“冰潔,這麼快就知道心疼了。”
大家見此情形,都哈哈大笑起來。佳禾和冰潔的神情愈發尷尬,滿臉羞赧。
佳禾此時心底已豁然開朗,他和冰潔心心相印,只缺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而已。他愛着冰潔!冰潔也愛着他!這比什麼都重要,讓謝同學的話見鬼去吧!佳禾下定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找個機會向冰潔表白。
用過午餐,大家喝着茶,你一句我一句地閒聊着。佳禾看了一眼冰潔,鼓足勇氣問道:“冰潔,楊校長和林老師身體可好?”
冰潔不知佳禾決心已下,還以爲他這是沒話找話,便冷冷地說道:“託你的福,我爸媽的身體好得很,不勞你牽掛。”語氣中頗多幽怨。
佳禾聽冰潔語氣幽怨且冷淡,一時不知說什麼纔好,便坐在那裡發呆。
雅萍見此情形,連忙向其他幾個男生使了一個眼色,跟着道:“佳禾、冰潔,你們在這裡坐一會,我們幾個到下面透透氣。”
幾個男生心領意會,連忙起身說道:“是啊,你們好好談談,我們下去透透氣。”佳禾和冰潔也想起身,分別被海平和雅萍按在了座位上,雅萍還順手帶上了小包間的門。
小包間內只剩下佳禾和冰潔。
佳禾看冰潔低着頭,嘴脣動了動,卻說不出什麼話來,便緊張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冰潔緩緩地擡起頭,與佳禾四目相對,兩人的眼神自一交匯,便再也捨不得分開,千言萬語,都匯聚在這深情的凝視之中。
佳禾握住冰潔柔滑的纖手,深情表白道:“冰潔,我心裡有你,一直都有你。”
冰潔臉色羞紅,喃喃地說道:“佳禾,我也是。”兩人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再也不想分開。
冰潔輕輕地打了一下佳禾的後背,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上,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滴在佳禾的頸項之間。
佳禾摟着冰潔柔軟的腰肢,一股醉人的幽香沁入心田,不免感慨萬千,心想兩人的感情經歷了一些坎坷,得來不易,今後應該倍加珍惜。
他感到頸項之間有些溼潤,便輕輕地轉過冰潔的臉,卻發現她滿臉都是淚。佳禾心中萬分內疚,深知以前對冰潔太過自私和殘忍,便用手輕輕拂去那晶瑩的淚珠(他想用脣去親,但不敢),柔聲說道:“冰潔,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要不你用力咬我一下,也好解一解心中怨氣。”
冰潔當真在他肩頭咬了一下,佳禾吃痛,臉上一副痛苦狀,但忍住沒出聲。
冰潔見佳禾的痛苦狀,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便不再流淚,她輕輕地揉了揉他的肩頭,愛憐地問道:“疼不疼?”
佳禾深情看着冰潔,眼中神采飛揚,讓她心動不已,隨後搖頭說道:“我不覺疼,只是心中疼你。”
冰潔覺得佳禾最爲迷人的便是那一雙充滿神采的明眸,以前哪怕看她一眼,都讓她內心狂跳不已。
她聽得此言,內心深爲感動,動情地看着那雙令人難以忘懷的眼睛,便伸手點了一下佳禾的額頭,嬌羞地說了一句:“傻瓜。”隨後斜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張俏臉,滿是動人的紅暈和淺淺的笑意,佳禾不覺看呆了。
冰潔搬弄着佳禾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聲問道:“佳禾,那天你爲什麼不走過來,反而狠心地轉身離去?”
佳禾不想把那個已經解開的“心結”告訴她,柔聲道:“冰潔,你瞭解我們之間的差距,我不想讓你跟着我受苦受累。”
“我知道你就有這些顧慮,所以讓雅萍轉告我的心意。”
“我本想等考上大學後主動向你‘坦白從寬’,這不今天就主動向你‘坦白’了,冰潔你得‘從寬’處理。”
“如果沒考上呢?”
佳禾神情有些傷感但又堅決地搖了搖頭。
冰潔見狀用力地擰了一下他的胳膊,眼中淚光再現,幽怨道:“佳禾,你就那麼狠心,捨得丟下我一人而不管不顧?”
佳禾沒有立刻回答,心想如果沒考上,那高考結束這一天他的態度應該是正確的,他真的不想讓冰潔受苦受累,今天也不會來參加這個同學聚會。
他見冰潔眼中含淚,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佳禾不想她再次落淚,便隱藏了真實的想法,隨後用紙巾拭去她眼角的淚珠,笑道:“現實之中並沒有那麼多如果,如果那個‘如果’非要存在的話,冰潔,你想我怎會捨得丟下你一人而不管不顧,爲了你我會竭盡全力,永不放棄。”
冰潔的臉上又有了笑意,隨後摟住佳禾的脖子,在他耳邊柔聲說道:“佳禾,你不要想得太多,難道愛情非要建立在條件對等的基礎上?再說我們還很年輕,一切都會變好的。”
佳禾緊緊地摟着冰潔,深情道:“冰潔,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佳禾心中只有你,再也容不下她人,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將來更是。”
冰潔跟着動情說道:“佳禾,我也一樣,不要忘了今天我們彼此說過的每一句話。”
兩人不想海平他們等得太久,便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準備下樓與大家會和。
在打開房門之前,冰潔將她平時節省下來的一疊錢塞進佳禾的口袋。佳禾推辭着堅決不收。
冰潔見狀便生氣道:“佳禾,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不要見外。你一個人在省城,用什麼都要花錢,再不收下我就要生氣了。”
佳禾無奈,心中感嘆,只得收下。
幾個男生在樓下玩撲克牌,雅萍在旁觀戰。佳禾和冰潔手拉着手,面帶微笑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冰潔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顯得容光煥發,愈發嬌美動人。
見此情形,幾個男生便開始起鬨,建中和越峰還吹起了口哨。佳禾和冰潔趕緊把手分開,滿臉通紅。
海平適時地總結道:“毛離不開羊(楊),羊不能沒有毛。”
大家聽罷,頓時大笑。旁人不知這幫小年輕如此舉動的原因所在,紛紛轉過臉來驚訝地看着他們,見佳禾與冰潔滿臉羞赧,也大致明白了箇中緣由,便報以善意的微笑。
大家交換了聯繫方式,約好下次再聚,然後揮手而別。海平和雅萍留了下來。
雅萍將冰潔推到佳禾身旁,笑道:“佳禾,冰潔就交給你了。”
佳禾微笑道:“一定不負所托。”然後又將海平推到雅萍身旁,對海平說道:“海平,我書呆子一個,反應遲鈍一些。你才思敏捷,接下來該如何如何,無需我直白相告吧。”說罷又衝他擠了擠眼。
雅萍害羞地低下了頭,海平則紅着臉道:“海平沒有此等經驗,想做一些嘗試。”
看着海平和雅萍並排離去,佳禾轉過頭來問冰潔:“冰潔你說他倆有戲不?海平心裡可是有雅萍的。”
冰潔笑道:“佳禾,你是不是想急於報雅萍的恩呀,想報恩的話就以身相許唄。”
佳禾一臉的無辜狀:“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再說你捨得嗎?我是看海平爲情所困,兩人也很般配纔有此一說。”
冰潔滿臉喜悅,她笑着輕打了佳禾一下:“別臭美。你自己剛剛解困,就緊接着幫海平解困,就不怕亂點鴛鴦譜。不過你這個月老倒是牽對了紅線,他倆有戲。”
佳禾騎了自行車,冰潔坐在後座自然地環着他的腰,兩人情意綿綿。
冰潔的姐姐冰清在縣郵電局工作,雖在縣城分有住房,但冰潔大多與父母住在禹山中學。高考分數揭曉後,冰潔便到縣城新華書店買了些書籍資料,住在姐姐家複習,過兩天便是九月一日,就直接去紅星高中上高復班。
到了百貨大樓門口,佳禾鎖了自行車,便和冰潔一起走了進去。
佳禾挑了一隻廉價的棕色人造革皮箱,冰潔又幫他選了兩套衣服。佳禾拿着小票,去收銀臺付了款,隨後又和冰潔來到玩具櫃前。
佳禾買了只絨毛小綿羊送給冰潔,並“剽竊”了海平的成果:“毛離不開羊,羊不能沒有毛。”冰潔聽了很是感動,也跟着重複了一遍:“毛離不開羊,羊不能沒有毛。”
從百貨大樓出來,冰潔看了看錶,快三點了,便說道:“佳禾,你還是早點回家吧,回去太晚的話爺爺要擔心的。”佳禾心想也是,便先送冰潔回家。
冰清的住所離百貨大樓不遠。冰潔指着一幢黃色外牆的臨街單元樓說道:“佳禾,姐姐家就在這,今天時間不早,下次再上去坐坐。”
佳禾點了點頭,兩人戀戀不捨地話別,隨後目送冰潔回家。
姐姐上班不在家,冰潔便匆匆來到窗前,打開窗戶,見佳禾正擡頭看她,就搖了搖手中的絨毛小綿羊,又揮了揮手。
佳禾也揮了揮手,然後騎車緩緩離去。望着佳禾漸漸遠去的背影,冰潔心中悵然若失。
佳禾騎着車,順路去一處工地找到了根叔和佳黍。
佳禾叮囑了佳黍幾句,又說了些近況。根叔見太陽已偏西,便催佳禾早些回家。
佳禾到家時天色已暗,爺爺已準備好飯菜等他回來。
飯後,佳禾衝了個澡,隨後就上了牀。他回憶着白天的事,心裡想着冰潔,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這一夜,冰潔抱着佳禾送給她的絨毛小綿羊,甜甜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