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接着幹活。不知是誰“走漏風聲”,走馬燈似的來了不少人,像看耍猴似的來看我寫字。這些人都自報家門,有連長、指導員、副官、參謀,連衛生隊的大夫也來過。可他們並不在意我的字,個個都像蒼蠅似的把眼睛黏在我臉上。有的還故意湊得很近,呼哧呼哧吐着大蒜氣混着菸酒的臭味,氣得我把筆一摔坐到一邊去,乾脆不寫了!想來的、該來的都來了,我卻再無心拿筆。剛剛寫完的幾條都歪歪扭扭,字不像字、體不成體,簡直是暴殄天物,我簡直不敢相信這都是我寫的。
晚飯後黃團長派勤務兵來“請”我,說團長夫人要見我。“盛情”難違,我只得知會過姜瑞田、徐偉之後,隨來人去黃團長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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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天幕已把營區遮得嚴嚴實實,只有一排排營房的小窗戶還閃着微弱昏黃的燈光,四周靜得可怕。忽然傳來幾聲槍響,好像就在附近,我嚇得搶步向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胳膊。
“這是哪裡打槍呀?”我悄悄地問。
“沒事兒,離這兒遠着哪。”小兵滿不在乎地說。
聽聲音他好像在笑我。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幾乎是小跑才能趕上他。一路上我跟他只說過一句話,我想說點兒什麼,可他越走越快,我只有喘氣的份兒。
在一排營房的中間,有一幢蒙古包式的小洋房,球形的門燈像眨動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憑我些許的物理知識,我斷定這是電壓不穩。那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小兵指給我看,“這就是團長的家。”我隨小兵邁上臺階,小兵熟練地在電鈴鈕上摁了兩下。門裡的燈亮了,照出一個黑熊似的影子,我猜是黃團長。門開了,一個圓乎乎的胖臉先伸出來,一嘴焦黃的大板牙尤其顯眼,兩隻金魚泡似的眼睛已眯成兩條彎曲的黑線,眉毛淡得像被颳了去。
“歡迎,歡迎,小安同志快請進,外面冷,可別凍着呀。”他弓着身子謙和地後退一步,做了個請的姿勢。我不知道深入虎穴是個什麼感覺,大約也就是這樣:戰戰兢兢,頭皮發麻,心突突地跳。前面是敞開的門,後面是堵在臺階上的小兵,我真的是沒有退路。我像踩在薄冰上,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黃團長立即跟上來,把小兵關在門外。房子很矮,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房間裡很暗,走在地板上顫顫悠悠的咯吱咯吱響,好像隨時都有踩塌的危險。外面一間房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都很舊,大概還是日本人留下的。
再往裡走是並列的兩扇門,黃團長急忙跑到前面推開靠裡的一扇門喊道:“金玲,客人到了,你的隊友小安來看你啦。”我不由自主地邁進門去,一股濃郁的香水或者頭油的氣味撲鼻而來。我一眼看見一個身體微胖的女人坐在牀沿上,她穿着一件鮮紅的緊身絨衣,把女人的曲線盡顯無遺。她頭上罩着金絲線髮網,雖然已近就寢時間,依然濃妝未卸,或者也許是剛剛敷上去的。這位團長夫人按我的推測,應該在二十二三歲,可看上去卻並不年輕,近看眼袋下垂,眼角已有了淺淺的魚尾紋。她算不上是個美人,卻也眉清目秀,皮膚細嫩白皙。見我進去,她立即站起疾步迎上來,親熱地拉住我的手。
“你好,謝謝你來看我!”她笑得很甜,只是笑容瞬間便消失了。直覺告訴我她並不快活。我也用真誠的笑回報她,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
“夫人,你好!”團長夫人嗔怪地說:“什麼夫人夫人的,我最討厭這稱呼。我也是從政工隊出來的嘛,我們是隊友,你還是叫我的名字賈金玲吧。”我們說話時,黃團長就在地上轉悠。
“老黃,你去幹你的事情,我們姐妹倆拉拉家常嘛。”“好,好,你們嘮,我不打攪。小安啊,咱們這是廟裡和尚清一色的光棍兒,平常她沒個伴兒,你能陪陪她真是太好了!”黃團長帶着哈哈大笑走出房間。
團長夫人拿出各色糖果、餅乾給我吃。
“賈大姐,”我遵從她的意願不再稱呼“夫人”,“你身體保養得多好呀!”我沒話找話翻出這麼一句肉麻的話。
“唉,有什麼好不好的,不過是混日子罷了!”她有些激動地拉住我的手不放,忍住在眼裡打轉的淚水,給我一個甜甜的笑。她笑得很美,只是太短暫,我還未及細細品味便倏忽不見了。她緊盯着我的眼睛看,塗得豔紅的雙脣翕動一下,想要說什麼。我猜想在她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從她憂悒的眼神中,我又猜想那些故事大半是苦澀而悽楚的。我正急切地等着她開口時,她卻把嘴閉得連縫隙也沒有。她斜眼朝窗外瞥去,好像聽到了什麼動靜。接着我也聽到咚咚的腳步聲。隨着一股冷風黃團長推門進來。
“哈哈哈,嘮得挺熱乎嘛。時間不早了,小安啊,明天還要做事吶,有話留着以後慢慢嘮。金玲,就讓小安睡在隔壁吧。我已經打過電話告訴小姜和小徐,小安你就放心住在這裡。我原想讓你跟我太太一處睡,又怕你不習慣,還是你自己單獨睡吧。”他盯在我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我心驚肉跳。來時隊長說幹不完明天接着幹,沒想到晚上的住宿問題,更沒想到要住在黃團長家裡,現在已是身不由己。我又一想,不睡這兒又睡哪兒呢?兵營裡如何安排一個單身女子呢?還算好,隔壁一間不跟他們的居室相通,把門插上機警一點兒不會有問題。
黃團長似乎看出我的顧慮,又是伴着幾聲大笑說:“小安啊,不用擔心,住在軍營裡是最安全的,我這一團人都是你的衛兵,你就放心睡大覺吧。哈哈哈。”不知怎麼我腦海裡忽然閃出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有個一換地方就睡不着的壞毛病,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用了種種催眠的招數都不管用。跟他們的居室雖有牆壁隔斷卻不隔音,那邊的動靜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我的心肝兒,快,快,快脫呀,不要讓我着急嘛。嘻嘻嘻嘻。”是黃團長的聲音,好像並不想避諱什麼,甚至是特意提高嗓門兒給我聽的。
“別鬧了,我困了。”賈金玲低聲說。
“困什麼?明個兒讓你睡上一整天,來吧。”“把燈關了,求你啦。”“開着燈纔有味兒嘛,嘻嘻嘻,你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呀。”我朝門外望了一眼,走廊的灰牆上映出燈光的白格子,我趕緊把燈關掉。
“這幾天身上不利索,就別——”“你總拿這個搪塞我。不利索怎麼呢?我不在乎,哈哈哈哈,快點兒嘛。”……
下面的話更加不堪記述。我用枕頭堵,用被子蒙,那些污言穢語依然不絕於耳。
我還是個不諳男女情事的姑娘,哪會想到在這種地方竟聽到這一幕齷齪的勾當。我想哭,想嘔,更想大聲呼喊。我想踢開那扇罪惡的門,罵他們,撕他們,可我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不敢做,無助無奈極了!我只能咬着被角哭,任屈辱的淚水泉涌似的流淌,浸溼了枕頭,浸溼了被子。我真後悔,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進什麼鬼政工隊。媽媽,您聽到女兒在呼喚您嗎?媽媽,媽媽,我即使沿街乞討,即使凍死、餓死也不要在這裡做下去。媽媽,我想你,我想你呀!
……
一隻大手在我身上胡亂地摩挲着,我驀地從噩夢中驚醒,一個重重的壓在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猛睜開睡眼,只見黃團長獰笑着用力撕扯我的衣服。我使出渾身力氣將他推開。由於用力過猛,我竟把他推到牀下去,他一絲不掛地匍匐在地板上,白晃晃、圓滾滾,活像一隻剛剛褪了毛的死豬。我不敢看他,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正要往外跑,他一躍而起,瘋子似的抱住我的雙腿不撒手。
“心肝兒寶貝,我喜歡你,從上次看你演出以後就天天夢見你。你答應我,要怎樣便怎樣,我有的是錢,金條、鑽戒、美金、法幣都歸你——”突然,披頭散髮的賈金玲奪門而入,她哭着、喊着、罵着,發瘋似的撲向他。
“姓黃的,你是畜牲,你是豬,你豬狗不如。你吃着碗裡的惦記鍋裡的,你害苦了我又要害人家姑娘,你不怕天打雷劈!”黃團長惱怒交加,氣喘吁吁地罵:“你當你是什麼好東西,臭婊子,我還不是‘撿洋落兒’弄個二手貨!媽的,你要再喊老子槍斃你!”賈金玲舉起一把椅子砸過來,我趁他們撕打拔腿就跑,想去找姜瑞田,可是四處都是黑洞洞的,我辨不清方向。我正猶豫着,突然從身後伸過一隻大手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不看也知道是那個魔鬼。
“小安哪,千萬別幹傻事兒,他們要是知道這事給你抖摟出去,你還有臉見人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講就什麼事情都沒了,你照樣唱你的歌、演你的戲。你要是說出去不光是你沒法做人,我也決不饒你!”他啞着嗓子發狠地說。
我氣得咬牙切齒渾身打戰,“我纔不怕你,大不了一死!”“嘿嘿,小姑娘,千萬別幹傻事,問題可不那麼簡單。別忘了,你是軍人,跑到哪裡也要把你抓回來,開小差按軍法是要槍斃的。再說你不要家了?不要親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要是對不起我,就叫你家破人亡。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他一聲聲冷笑。
惡魔的話讓我頓時沒了主張,我害怕極了,這件事真要張揚出去,不僅沒臉回隊,更沒臉見媽媽弟弟,再說這個惡魔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我怎麼能鬥過他?我無奈地失聲痛哭,兩腿軟軟的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惡魔用他的大手將我順勢攬在懷裡,我徹底瓦解了。
“小安,回去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好好睡上一覺,明天還要工作呢。”他一反剛纔的卑劣和粗暴,像一個長者在哄孩子,我順從地跟着他回到那個在精神上扼殺了我的魔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