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啃着爆米花,癱坐在靠背椅,表情神態類似,彷彿一條沒有生趣的鹹魚。
哪怕銀幕中的劇情,已經到了“張博”父親鬱鬱而終。
在靈堂上,“張博”幡然醒悟,決心振作起來。本該熱血沸騰的場景,三人卻一臉麻木,內心沒有絲毫波瀾。
接下來,就是“張博”頭懸樑錐刺骨,認真苦讀的劇情。他去參加科舉,卻捲入到了舞弊案,被剝奪了功名,扒開了衣褲,在大庭廣衆之下受到了鞭打。
“其實這事有爭議……”
餘念這纔開口道:“當年的德州,確實發生了舞弊案,也是在同一年,張博在地方史料消失了。”
“所以纔有專家學者推斷,他捲入到了案子中,再也沒有顏面留下來,只能遠走他鄉。”
餘念敲打扶手,“不過這只是合理的延伸推斷,至於是真是假,沒人說得清楚。”
“姑且當真。”
崔吉隨口道:“這一段,拍得還算煽情,一個個演員的表演,也算是到位。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卻不能打動我,更不能讓我感同身受,與主角發生共情,一起悲憤、煎熬。”
“……”
周牧答道:“因爲他苦讀的劇情,也少了許多鏡頭。在劇本上,爲了展現他的決心,可是經歷不少磨難的。”
“最磨人的一段,就是爲了借閱一個文人的藏書,他去給人家當了十幾天的苦工,又是拉牛耕地,又是挑水砍柴做飯搗衣,各種粗重活幹完了,才感動了文人,得以借書回家抄閱。”
“類似的例子,還有兩三個!”
周牧慢聲道:“如果你看到完整的劇情,肯定會覺得他讀書非常不容易,產生強烈的代入感。”
“不像電影中,只是在屋裡拿着書卷,困了捏眉,累了掐臉,窗外花開花落,就是幾回寒暑。”
周牧冷笑,“這麼‘輕鬆’的讀書場景,怎麼可能讓大家覺得,他已經浪子回頭,而且爲此付出了大代價?大家潛潛意識中,只會認爲他在裝模作樣,所以看到他倒黴,肯定沒什麼想法。”
“是!”
餘念忍不住罵道:“莫懷宣這混蛋,到底刪了多少劇情啊?”
“很多。”
周牧看了眼時間。
電影放到現在,才七十分鐘而已。
接下來的情況,就是“張博”與妻子,連夜乘着小船,離開了這傷心之地,抵達偏僻小縣城。
這是“張博”妻子的老家,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張博”也放下了幻想,踏踏實實賺錢、養家。
在街頭,幫人抄書、寫信,再到經營小買賣,走街串巷。
好景不長,時局愈加崩壞了。
戰亂蔓延,連小縣城也捲入其中。“張博”與妻子,無奈隨着難民,一起離開了安身之所。
一路上,他們經歷了許多磨難,災荒、兵禍、匪患……
這時候,波瀾壯闊的史詩感,才逐漸展現了出來。
軍閥混亂,國土淪陷。
放眼蒼茫大地,就沒有一片淨土。幾百災民,慢慢變成了幾千,然後變成了幾萬,最終匯聚成海。
密密麻麻的場景,在荒野行走猶如蝗蟲過境。
那個鏡頭,那個場面……
餘念難得讚許,“總算拍出了幾分氣魄。”
緊接着,悲愴的事情發生了。
在冰天地雪中,“張博”的妻子,扛不過苦難煎熬,把最後的一點糧食交給“張博”,猝然長逝。
“張博”心態崩了,悲恫呼號。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在夜裡狂奔,摔倒在湖泊中。
他一動不動,想一了百了。
不過他還是被人救了上來,鏡頭一轉……
他成了船伕,幫官兵運糧,然後看到了,炮火連天,城池破碎的狀況。戰爭的殘酷性,清晰展現了出來。
硝煙瀰漫,一座座完好、繁華的城市,在煙火轟擊下,變得支離破碎,猶如人間煉獄。
時光穿梭,匆匆而過。
“張博”的臉上,染上了風霜,鬢角斑白。戰爭告一段落,他才得以脫離運糧的差事。
他回到了家鄉。
記憶中,繁花如錦的州城,也改變了形貌。
大家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
這樣正好。
在隱居在郊外,自己搭建了草堂。
不久之後,他買來了筆紙,開始奮筆疾書。他的內心中,積累了許多事情,需要宣泄。
少年的輕狂,中年的失意、流離失所。
一場場,一幕幕,在他的記憶中穿梭、交匯。最終化成他筆下的悲觀離合,人生百態。
他的頭髮,越來越白了。額頭皺紋,也越來越深。
又一天,他寫書累了,在湖邊漫步。
一絲絲小雨悄然飄落。
他走進涼亭,觀雨、聽雨,臉上寫滿了哀思、回憶。一會兒,有和尚撐傘中過,邀請他到僧廬避雨。
不久之後,在精舍之中,“張博”受到了熱情款待,一壺薄酒讓他醉了,赤腳站在窗邊。一首聽了讓人頗覺淒涼的詩詞,立即橫空出世。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蒼涼的聲調,悲愴的情感勃發。
周牧也承認,孟輕舟的表演,無可挑剔。換成他來,大概就是這個程度,高明不到哪裡去。
崔吉沉默了片刻,才問道:“你就是靠這首詞,賺了幾十個億的票房嗎?”
“……授權,授權。”周牧強調。
“差不多。”
崔吉感慨萬端,“我感覺,現在肯定有人後悔死了,做了一筆虧血本的買賣啊。”
周牧不說話了,免得被當成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與此同時,電影也慢慢接近尾聲。“張博”越來越蒼老,或者說著書耗費了他的精氣神。慢慢地,他走路艱難,提筆無力,卻依然堅持伏案工作。
最後……
一筆落下,濃濃的墨汁暈散開,他倒在了榻下。
恍惚、依稀,他回顧了一生,“……少爲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他蒼老的手掌,舉在了半空。
父母、妻子,對着他露出慈祥、愛慕的笑容。
他歡喜微笑,手掌垂落了下來。
電影,就此結束。
在字幕後面,還有一些花絮。
無非是介紹張博的生平,還有《浮生一片雲》這偉大的著作,以及名著的影響力……
影廳的燈光,慢慢地亮了。
一大包爆米花,也吃剩下最後一粒。崔吉拋到了口中,咀嚼問道:“電影怎麼樣?”
餘念沉吟了片刻,才予以迴應,“……感覺問題好像很多,但似乎又沒有什麼毛病。”
“……”
崔吉撇嘴,“對我們用得着繞彎子嗎,直說了吧,好端端的史詩大片,讓他拍成了流水賬。”
“也不能這麼講。”
周牧輕聲道:“這電影是張博的傳記片,但是對於張博,我們只知道他少年時候的事蹟,以及老年的主要活動。”
“問題是,在他青年到中年這段時間,幾乎是一片空白。大家只是大概知道他應該是在各地遊歷。”
“具體做了什麼,沒有人清楚。”
周牧公允道:“拍這部電影,最大的問題,就是影片對這段經歷的描寫卻極盡蒼白。”
“大家想知道,在遊歷的十幾年間,張博究竟去了哪些地方,有怎樣的具體經歷。在遊歷途中,他又如何生活,又居於什麼原因,萌發了著書的想法,從而成就文學家的地位。”
“但是這些……”
周牧聳肩道:“沒有,統統沒有。唯一着力表現的,就是張博怎麼悽慘,天煞孤星似的,剋死了父母親友,連妻子也沒有放過,在戰亂中,畢生的至愛,死在了他懷裡。”
“另外還有各種炮火連天,撼山摧城的大場面,如果能把這些場景拍得不媚俗、合情理、有新意,也會十分出彩。然而結果是,媚俗談不上,庸俗逃不掉。”
周牧輕嘆,“總而言之,全片看下來,邏輯上大體是成立的,可圈可點,沒有毒點,沒有毛病,但是卻缺乏充分鋪墊,表現得倉促毛糙,不盡如人意。”
“對!”
餘念贊同,“在結構上,主線上,影片沒有缺陷。但是兩個半小時看下來,我卻沒有感受到驚喜與誠意。”
“怎麼說?”
一個聲音傳來。
“就是……”
餘念纔想回答,卻感覺到不對。
三個人連忙擡頭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在影廳之中匯聚了十幾個人,紛紛抄着相機,蹲着拍照。
“……”
周牧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凌晨兩三點了,頓時覺得好笑又無奈,“你們不用睡覺麼,怎麼找到這裡的?”
十幾個人面面相覷,嘿嘿笑了起來,卻沒有回答問題。
總不能告訴周牧,是影院的工作人員,也看過《三笑姻緣》,認得這是大明星周牧,所以急忙通風報信。
一個情報,賣了十幾家媒體,讓對方賺足一年工資。
爲保護線人,可不能透露。
一個記者迫不及待問道:“周老師,你看了《張博》,覺得這電影怎麼樣?”
“非常好。”
周牧面不改色道:“這是一部好電影,值得一看。”
噫……
在場的記者愣了愣,然後整齊翻白眼。覺得對方不愧是演員,睜着眼睛說瞎話本事,絕對是超一線。
“咳!”
另外一個記者,大膽說道:“周導,你就可憐一下我們,給我們講兩句實話吧。畢竟我們才躺在牀上睡着,就被電話吵醒,然後火燒屁股一般,匆匆趕來這裡,非常的悲摧……”
“對對對!”
其他人紛紛點頭,眼神充滿了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