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安一早就被召入宮。
眼前的金色大牀,四角雕着龍頭圖案,牀上的中年男人頭髮黑白參半,身着金色寬袍,圓潤的臉,圓潤的身體,正是北漠皇帝蕭儒。
蕭儒的目光溫和中有精銳:“長安,朕找了幾個太醫,全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你可別學他們啊!”
她微微一笑,氣度從容。“皇上,您背上的瘤子不能留,但我知道北漠貴族不喜見血,太醫們一開始想用藥劑緩解,做法沒錯。”
“依你看怎麼樣?”
“湯藥無用,就只能動刀了。”她回答的果斷。
蕭儒沉吟許久,才問。“你有幾分把握?”如果不是每日躺着疼痛難忍,無法入睡,他也不想做北漠歷位皇帝第一個開刀流血的。
“六分。”
面對這些惜命的皇族,太醫全都採取保守治療,生怕在動刀的時候出了差錯,而且,沒有豐富的經驗,是不敢拿刀的。但她不一樣,她在傷兵營習慣了用最快的方法救人,別說流血,就是斷肢殘骸也看的麻木了。
北漠皇帝的那顆瘤子長在背上,在她看來有完全的把握,但凡事謙遜一些最好,話說得太滿反而容易遭遇飛來橫禍。
蕭儒摸着鬍子,目光落在被賜座的綠衣女子身上,她年紀輕輕,卻淡然若素,果斷乾脆的性子令人印象深刻。
半年前,如果不是她解開了他身上的陰骨散,他早就歸西了。
“你要準備多久?”
秦長安本想說不用準備,但還是一點頭。“五日即可,到時皇上還需安排兩個御醫給我當助手,還有一朵天山雪蓮,作爲藥引子。”
“這有什麼問題!”蕭儒豪爽地大笑,眼睛眯成一條縫,見她始終自如神色,不禁感慨萬千。“秦峰帶兵打仗有如神助,你醫術超羣膽識驚人,一文一武,都是人才,卻都是來自金雁王朝……”
秦長安眼皮微跳,北漠正因爲不是個強國,才格外惜才,但對於他們這些異國人,也不見得能做到毫無芥蒂。
“皇上,一個人在何地出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何處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她以不變應萬變。
“也對,你收了個後院人,小兩口感情可好?”
她噙着一抹甜美笑意,臉龐也柔軟了幾分。“除了脾氣有些彆扭之外,別的還行。”
蕭儒難得看到秦長安流露出來的女子嬌態,卻不知這是障眼法而已,他意味深長地說道。“等你有了子嗣,他們就是道道地地的北漠人了。”
她眸光閃過一抹熠火:“但願我的子女爭氣,能爲北漠出一份力。”
她的話中肯又誠摯,蕭儒聽的窩心,心情大好,笑着擊掌:“讓你那位後院人加把勁,朕等着你們的好消息!”
秦長安從皇帝寢宮退了出來,暗自啼笑皆非,雖然北漠人性子耿直,但無論哪國的天子,全都不是省油的燈。
蕭儒表面上贊成她跟明遙的結合,實際上旁敲側擊,是在探虛實,想見她是否對四皇子存着不該有的心思。
越想越覺得情蠱這事,看似讓她陷入困境,實則爲她開闢了一片新天地。
一切盡在掌握,她不必捲入皇家的渾水,反而樂得輕鬆。她一想那個從鬼市上買來的怪蛋,腳步不自覺又到了常去淘寶的古玩店。
古玩店後面有個書樓,裡面全是市面上難找的孤本,當然,不只是醫術,農務、建築、水利甚至小說雜冊都有。
在滿是灰塵的書櫃最上層,她看到一本插畫圖,翻看着,盡是她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奇珍異獸……只是,插畫旁邊的文字卻是她不認得的。
果不其然,她在最後一頁,看到一種鳥,鐵灰羽毛,一對鷹眼,體形如鵬,在高山懸崖邊徘徊,懸崖上有碩大的鳥窩,窩裡的鳥蛋也是鐵灰色的。
不就是她家裡的那顆?!
她眼睛一亮,詢問錢掌櫃。“這是哪國文字?”
錢掌櫃看了看,不太確定地說。“我年輕時候去蒙沽的時候,好像看到當地族人是這樣的文字。”
蒙沽文字?她抿了抿脣,那可是北漠更北的地方啊,據說那裡連片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
“錢掌櫃,這本書我要了,還有,你替我關注一下可否有能翻譯蒙沽文的人,我給高價。”
“我一定幫郡主留心。”
將書冊包好了,揣在懷裡,她突然想到什麼,回頭在裡屋牆上看了眼。
“那幅畫呢?”
錢掌櫃一臉茫然。“郡主要什麼畫?”
“一月前,你這兒不是有一幅歐陽臨畫的肖像嗎?是個年輕的男人。”
“喔,您說那個啊,前幾天那對主僕來了,又把它買回去了。”錢掌櫃滔滔不絕:“那個小廝說,他們已經渡過難關,他家少爺想把這幅畫放在家裡,留給自己的子孫供奉。我一文錢都沒加,二十兩賣給他們,也算成全他們一樁心願。”
“你瞧見真人了?”她好奇地問。
“那位少爺雖然沒站到我跟前,但他就在對面,身形氣質跟畫裡的一模一樣,絕對錯不了。”
“錢掌櫃,你怎麼用身形氣質來分辨?”她無語。
“他戴着蓑帽,看不清臉那。”
她啞然失笑,什麼時候起,皇城多了這麼多“沒臉見人”的男人了?
……
“還守着那顆蛋呢?”不知何時,明遙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
屋子裡特意空出來,放了個孩兒牀,只是小牀裡的不是嬰孩,而是一顆鐵灰色的蛋。蛋被棉被包裹,周圍一排蠟燭,一天十二個時辰燭光不滅。
“光照、溫度缺一不可,你說還要不要抓只母雞或大鵝來孵着?”
他關上門,榻上倚着的女子,赤着雪白的玉足,長裙因爲她雙膝曲起而露出一截小腿,長髮垂瀉。
唯有在內室,他才能看到她嬌柔的一面,心情不免有些曼妙,他不想破壞這一抹綺麗風情。
“這是什麼書?”
“說是蒙沽文,不過蒙沽在關外啊,能找到語言相通的翻譯可不容易。”她嘆了口氣,擡起美眸,幽然望向他。
明遙很少看到她這麼犯愁的模樣,不知爲何竟然牽動心絃,他低聲說。“的確是蒙沽文。”
“你認識?”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眸子放光。
他移開視線,不去看那雙美的驚人的眼,刻意忽略她的期待。“只是見過,還談不上能翻譯。”
那雙琉璃般的眸子,瞬間黯然失色,說不上來怎麼有些失望。
明遙若有所思,不自覺轉動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似跟平日一樣默不作聲,眼神卻深不可測。
秦長安只是隨意瞥了一眼,突然坐不住,腳底一股涼意直直地竄上來,心裡隱約恐懼着,卻又說不清自己在抗拒什麼。
記憶深處,好似也有個人會有這樣的小動作,尤其是……他在算計什麼的時候。
“你很喜歡這個玉扳指?”她強裝鎮定。
“郡主凡事能想着我,我當然歡喜。”他很冷靜。
“幾日後,我進宮給皇上看病,如果一切順利,我會請皇上給你撤銷奴籍。”她強壓下心中的駭然,看向那雙閃耀着清冷光輝的黑眸。
他不說話,緊緊握着她的手,卻察覺她手心一片寒涼。他本以爲她說的爲他擡籍多少帶點緩兵之計和安撫人心的意思,可她的坦率,卻令那異樣的情緒再度蠢蠢欲動。
“如果你感激我,就替我看着這顆蛋吧,我回去睡覺了。”她將手抽出,不甚優雅地打了個哈欠。
明遙的臉上,終於有了幾不可察的笑,也對,就算如今是北漠郡主,她骨子裡就從來不是個大家閨秀!但那又怎麼樣?那些膽小如鼠的閨秀沒一個不怕他的,都是些廢物!但秦長安不一樣。
對,她是那麼的與衆不同。
蒙沽文,他當然是看得懂的,只是——他不得不藏拙。
想到此處,他眼底的笑意搖曳晃動,喉嚨溢出一連串的沉笑,這丫頭可不是個吃素的紙老虎,精得很,他還不想太早暴露。
或許,他可以換個法子來幫她。
五日後。
皇帝寢宮內,皇帝服下了麻沸散,陷入昏睡,吳公公將他翻過身來,背上果然有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瘤子。
半年前她爲皇帝解毒的時候,瘤子只有黃豆大小,雖然解了陰骨散,但毒性卻催發了瘤子的生長速度,還讓皇帝痛的輾轉難眠。
對她而言,只要救了皇帝,又能爲她記上一筆功勞,有底氣跟皇家人談條件。
皇宮,也是她的戰場。
秦長安臉上繫着白麪紗,打開藥箱,取出以酒錦袍的利刃,素手壓下,準確地切下第一刀。
旁邊兩個三十來歲的御醫,眼看着她的面紗上濺上幾滴鮮血,不由地面色微變。
枉費他們學了三十年醫術,還不如一個女人!
她面無表情,神情專注,面紗外露出的眸子冷光流離,毫不遲疑地又下一刀。
“止血。”她嗓音清冷。
御醫急忙抹去從背上淌下的大片鮮血,一臉緊張,額頭已有冷汗。
“金盤。”她又說。
另一個御醫捧着金盤,見到一顆血肉模糊的瘤子滾進來,忍不住想吐。
她無心顧及旁人的臉色,拿起羊腸線和金針,馬不停蹄地開始縫合,半個時辰後,她才轉身,仔細洗手擦淨。
兩個御醫一道看向皇帝的後背,如今只有一條新鮮疤痕,切口整齊,他們面面相覷,難掩心中激動。
給皇帝動刀,考驗的不只是手法經驗,更多的是處亂不驚的膽量啊!親眼一見,纔對這個平民郡主佩服的五體投地!
她細心地囑咐:“吳公公,皇上會在半個時辰後醒來,一定要喝止疼補血的湯藥,千萬不能忘記。”
“小的都記得。”吳公公將一個鑲着寶石的木匣遞給她,恭敬的很。“這是您要的天山雪蓮。”
她裝模作樣地輕咳一聲:“沒錯。”其實皇帝的毛病並不棘手,根本用不到雪蓮,一朵雪蓮不過是她的出診金,給真龍天子動刀,怎麼着也值這個數吧,不算獅子大開口吧?
“小的派人送您出宮。”
“勞煩公公了。”
回到郡主府,已是深夜,耗費太多心力,累的她倒在牀上就睡。
隱約有人在替她脫衣服,胸前的一顆顆盤扣耐心地解了,她警戒心很重,一向不會放任自己誰的太死。
“珍珠?”她悶哼一聲。
沒人迴應。
那人的手繼續在她腰間,解開了裙子,她攸地睜開眼,給她寬衣解帶的人不是明遙還能是誰?!
她由着他把她剝的只剩下裡衣,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更懶得把不請自來自動爬牀的明遙踢下牀去。
他眼捎微掀,替她拆了發拆,解放一頭青絲……只是,他眸子一暗再暗,撩起一縷變淡的髮絲靠近他的鼻尖,不悅至極。
誰把那黑亮美麗的頭髮毀成這樣?!
他整夜坐在她身畔,在他稀薄的感情裡,或許連什麼叫真心對待都不會。他的僻性是骨子裡帶出來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鑄就了他無血無淚的格調,但是爲何遇到她,那種不能隨心所欲的掙扎就出現了?連她髮色的變化都耿耿於懷,這不是病入膏肓是什麼?!
他的脾氣一向壞,無心改也不想改,但如今卻爲了不想嚇着她已經是忍氣吞聲到了極點——嚇着她?
心中再度傳來陣陣寒意,他料事如神,行事狠辣,竟也沒料到有朝一日會擔心一個女人知道他的本來面目?
可笑,多可笑。
半個月後,錢掌櫃派人送來消息,說是找到了一個來北漠做生意的蒙沽人,可以代爲翻譯,但那人不肯見權貴,只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好。”她點頭,微微一笑。“錢掌櫃我信得過,就麻煩他了。”
將奇書用藍布包了,傳話的小廝笑嘻嘻地收了跑路費,回古玩店去了。
錢掌櫃做事果然可靠,兩天後就把翻譯好的書頁送來,秦長安直接翻到最後一頁,這才知道這種鳥叫靈隼,是一類罕見的猛禽,但生性警覺機靈,飼養馴熟後,可以幫助打獵。但這裡的打獵卻不同一般的含義,它對珍貴藥材的嗅覺極爲驚人,就算聳入雲端的高山之巔,它也可銜來。關鍵的一點是,它忠誠度很高,到死只會忠於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主人。
原來是一顆寶貝蛋啊。
她丟下書,摸了摸那顆鐵灰色的蛋,不知是否是錯覺,蛋殼好似有了從未有過的溫度。
書上說,用主人的鮮血,就能孵化隼蛋。
銀亮的匕首當下就在指腹上割下一道,鮮血順着指頭,滴落在鐵灰色的蛋殼。
歪着螓首,她睜着發亮的美眸等了許久,也不見這顆蛋有任何動靜。
就在這時,珍珠的聲音在外傳來。
“郡主,歇雨樓的藥酒出了點問題——”
“我這就來。”
她出了門。
三個月前做的同批藥酒,五十罈子全都發出詭異的酸味,歇雨樓的僕人們全都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這麼多藥酒泡湯了,這一筆損失的可不少啊。
“是誰看守酒窖的?”
“回郡主的話,是趙錢和孫李。”管理酒坊的老馬據實以告。
“郡主,小的冤枉啊。”兩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嚇得臉色慘白。
“老孫,把他們趕出去。”她丟下一句,看也不看他們,獨自走出歇雨樓,思緒飛快運轉。
雖然藥酒不需要她親自釀造,但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
五十壇酒全都壞了,要麼是見鬼了,要麼是人爲的毀壞。
她相信後者。
她或許成爲有些商戶的眼中釘,但郡主的身份,什麼商家敢在她的鋪子裡動手腳?
她看出那兩個年輕人不會動手,故意錯判此事,就爲了引出藏身在酒坊裡真正的大老鼠。
街巷新開了一家烤鴨店,香味勾人,排了長長的隊,等待的客人們中有個大高個,剛硬的頭髮編着細辮,一對毛毛蟲般濃密的眉毛,古銅肌膚。
如今是初冬,他還穿着露膀子的短打布衣,一身驚人的肌肉,被烤鴨勾去了魂魄,目不斜視,眼睛暴突,一邊等一邊擦口水。
北漠民風開放,經常看到不同打扮的人,有的是偏遠的民族,有的是異國人,這個男人是關外人吧。看他那副饞樣,肯定這輩子沒吃過烤鴨。
她笑着走過那條排隊的隊伍,偶爾有認得的民衆對她行禮問候,腦子裡飛快閃過的什麼,她最終沒有抓住。
入夜。
明遙懶散地在燭下翻着書,樑上有了動靜,一個黑衣人好似瞬間出現在他牀畔。
他挑了挑眉,毫無懼色,將瓷枕丟過去。
劍氣撲面而來,把他丟過去的瓷枕震碎,明遙黑眸一沉,這殺手是頂尖中的頂尖。
他拂去牀邊的碎片,幽幽地說。“我不問你是誰派來的,我只問對方出了多少賞金請得動你,我出雙倍。”
殺手哈哈大笑:“就憑你?一個倚靠女人的後院人?”
話音未落,殺手提劍刺去,清楚這一劍過去,立馬能取了眼前男人的小命。
明遙靈敏閃過,看清殺手眼底的一絲錯愕,顯然,他會武功出乎對方意料。
憑空出現的魁梧漢子,生生握住那一把劍,然後,用力一折,劍身居然斷成兩截。
就在殺手虎口震裂,心神大亂的下一刻,漢子已經將對方飛踢,身形鬼般移動,手裡斷掉的劍端,拂過對方喉嚨。
血花噴濺上雪白牆面,見血封喉。
明遙嫌惡地看着全過程,黑眸中滿是陰森,是個高手,可惜,不能被他所用的,就只能是一具死屍。
他不自覺地掩鼻,泄漏對血腥味的極度厭惡,冷聲說。“驚雷,誰讓你把這裡弄得一塌糊塗?”
“對不住,爺。”這漢字就是小廝驚雷,他懊惱地看着滿面鮮紅的牆壁,一臉面壁思過的表情。
“明早我回來,別讓我聞出一絲血味。”這個屋子不能睡了,他毫不遲疑地邁出門檻,走向秦長安的院子。
秦長安衣服脫到一半,就看到明遙推門而入,她清麗的臉上沒有表情,輕輕冷冷地說。“門在那裡,就是需要敲門才能進的。”
“後院來了刺客。”他沉聲說,明目張膽地欣賞着那一片雪白的美背。
“刺客?”她轉過頭來,“殺你?”
“也可能是衝着你來的,殺了我,你也活不了。”他挑明瞭。
“解決了?”她又問,眼前的男人不見半分狼狽,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有,顯然沒受傷。
他徐徐一笑,連眼底都染上一抹輕狂,朝她伸出雙臂,動作依舊透着高貴優雅。“郡主要不要仔細檢查一下?”
她轉過臉不看他,氣定神閒。“刺客顯然不夠強,否則,你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
“沒人告訴我,當郡主的男人也會面臨層層殺機。”他突然變臉,滿目倨傲森冷。
“現在知道還不算晚。”她回眸,拍拍他的胸膛。“你以爲郡主府的軟飯這麼好吃?”
明遙的臉微微僵硬起來,一開始有氣,但突然又想笑。
這女人……他看上的女人果然有趣極了!
“白銀,讓護衛隊打起精神來,別讓外頭的刺客以爲郡主府是狗洞,想鑽就鑽。”她朝着門外吩咐。
“是,郡主。”白銀馬上離開。
“這麼早就睡?”他留意到屋內有了暖爐。
“北漠的冬天太冷了。”她迅速地鑽入被窩,只露出一個腦袋。
他的眼底有了星星點點的笑,軟化了身上的清冷孤傲,他從容不迫地寬衣解帶,上了牀。
“我已經讓護衛去了後院,回你屋睡去。”她一腳抵住他的胸膛,不讓他躺下。
明遙身子巋然不動,視線落在胸前的秀足上,眸色漸漸晦暗起來。
向來只有他征服別人的份,讓人畢恭畢敬跪着舔他的腳趾頭!
偏偏肌膚下的血液,卻爲之沸騰,滾燙翻涌,就因爲天底下只有她敢這麼對他!
察覺到他散發出來的亢奮毫不掩飾,她想起以前那吃過虧的一幕,猛地縮回了腳,心跳如鼓,怒氣染紅了那張芙蓉美貌。
明明對他沒有好臉色,他還興致盎然,難道是受虐狂?
“長安,你的腳好冷。”他察覺到她的體溫帶些寒涼,過去也是這樣嗎?他怎麼沒留意?
“我生來如此。”她輕描淡寫,其實不然,是這兩年隨着她髮色變淡,四肢也失去了往日的暖意。
他淡淡嘆了口氣,輕柔地擁住她的肩膀,她一開始想推開他,卻又驚訝於男人極爲溫暖的身軀,光他一個人,就抵過好幾個暖爐。
“平日看你奔走東西,還以爲你身體強壯,原來就是隻紙老虎。”
她的粉脣抿成一線,看似戲謔的語氣,細聽之下,彷彿還帶着別的情緒。
這張常常帶着固執的臉,跟印象中的少女完全一樣,他嘴角含笑,眼底一派春色盪漾的暖融。
她微微一怔,只因爲他溫暖的身體而沒把他趕走,實在不像她,可是爲什麼對他諸多寬容?難道就因爲他們有着類似的境遇?她曾是罪臣之女,而他是罪臣之子?
“酒坊出了奸細,五十罈子的藥酒全都報廢了——”她適時地轉移話題。
“只是不能喝,還稱不上是報廢。”他安分守己地抱着她,沒有其他動作。
秦長安眸光一亮。“怎麼說?”
“酒池肉林,你可知道?”他和顏悅色。
她面色微變,突然想通了。“你是要我把那些發酸的藥酒當成滋補的藥浴,稀釋後,賣給需要的人?”
“不可行?”
“可以試試看。”她點頭,藥酒是貨真價實的藥材浸泡釀造,只要降低價格,藥效也在,不愁沒人來買。
既能降低她的損失,又能方便別人,是一舉兩得的好法子。
“阿遙,你很聰明。”她笑了。“若你以後走商道,我跟你當對手,也許未必鬥得過你。”
“那我答應你,將來不做你的對手,我們兩個不必鬥來鬥去。”
她一愣,本以爲他就是隨口敷衍,卻見面具露出來的那雙眼,好亮好亮。
“我突然很好奇,阿遙你以前長什麼樣。”她心中一動,脫口而出。
他眼底的光雖然閃爍,卻不曾熄滅,嗓音異常平靜。“姑且當作是天下無雙的美男子吧。”
聞言,她噗嗤一聲笑出來。“老鴇也誇你風華絕豔,看來是沒差。”
她的笑聲穿透他的胸膛,那一剎那,他的心都熱了。他不由自主地將她擁的更緊,將臉貼在她的耳畔,摸了摸她小巧的耳垂。
一個高貴冷豔的男人,就着明遙如今的身材輪廓,慢慢在腦海裡勾勒出來雛形,他總是眼神淡淡,難得一笑。
然,一笑傾城,再笑傾國。
她被自己的想法震懾住,搖了搖頭,拍掉他的手,一個正氣浩然的男人怎麼會對她動手動腳的?剛纔的所有幻想,瞬間磨滅。
“夜清歌說你以前可是清心寡慾的,他果然不瞭解你。”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他森眸半眯,宛若一頭慵懶野獸。他從不避諱對女人的慾望,不就是跟吃飯睡覺一樣,食色性也,他對人的控制慾和獨佔欲向來強烈。清心寡慾……多讓人嗤之以鼻。
美眸流轉間,心思漸漸沉澱,她許久沉默着。
“怎麼?”他不喜歡看她沉寂在過往中的表情,那讓他覺得無法看透她,更覺她離自己遙不可及。
“如果有人跟你一樣,不沉湎過去,一切往前看,明白放過別人,其實就是放過自己……那該多好。”才幾個月,明遙就能振作起來,後院人的身份不曾讓他自怨自艾,不照樣生龍活虎的?
他知道她指的是陸青銅。
陸家兄妹,真是連他都頗爲費解的關係,在他從春獵回京,陸青銅已經是王府護院。
但一空下來,他還是在劈柴。
“陸青晚死了。”他無情告知。
“死了,終於死了,死了纔好。”陸青銅手裡的斧子一滑,落在離他布鞋旁,險些斬斷腳趾頭,他失魂落魄,呢喃自語。
“她是不是你的親妹妹?”就連性子如厲鬼般殘忍的他,都聽不下去,她是怎麼對陸青銅,恨不能把心掏出來!他想把陸青銅也拉出去砍了!
“總比活着,卻要被你踐踏蹂躪的好。早點去投胎,選一戶好人家,下輩子活的輕鬆點,嫁人生子。”陸青銅擠出一個落寞至極的笑,那張有刺青的臉幾乎不能看了,然後,抓起斧子,啪一聲,木樁砍成兩半。
從思緒中抽離,明遙看向已經在他懷裡睡着的女人,攤上那麼個狼心狗肺的二哥,是不值。
更別提,在他見過秦峰後,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陸青峰、陸青銅跟陸青晚的長相,怎麼都不像是親兄妹……那麼,陸青晚的身世必當有貓膩。
指腹拂過她擋住眉眼的劉海,眼底溢出連他都不曾發現的淡淡溫情,從何時起,自己被他不齒不屑的兒女情長絆住了?
……
“郡主,您想的法子真有用,老孫用了那些藥酒泡了兩次,老寒腿都好很多了。”老孫滿臉堆笑,精神矍鑠。
“酒裡還有酸味嗎?”
“您放了銀桑花,果然把酸氣都驅除了,只剩下花香,這一招真是妙啊。”
“明天運到歇雨樓售賣,以小罈子盛好,前一百位免費贈一小壇。”她嘴角含笑,神色平和。
“這麼多?銀桑花的成本可不便宜啊。”雖然是稀釋過的藥酒,但後來又添了不少藥材,這些都是銀子。
“藥酒壞了,這個法子是應急的,但如今我改主意了。以後,我打算把藥浴開發出來,不管養肌美膚,還是安神助眠或者是緩解老寒腿都成,所以,要靠百姓們的口口相傳,這一百份當作是試用,很值當。”秦長安柔聲說,商場上,另闢蹊徑才能闖出屬於自己的新天地。
老孫聽的連連點頭,他三代經商,但還是被秦長安經商的獨特手法所吸引。
“你出去吧,把瑪瑙喊進來。”她揮揮手。
進來的是個十六歲的年輕女子,穿着酒坊工人的衣裳,頭上扎着藍色頭巾,清秀的臉上樸實無華,屬於在人海中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凡長相。
“有懷疑的對象嗎?”她挑了挑眉。
“有一個。”瑪瑙一開口,卻是黃鶯般悅耳動聽的嗓音。“在趙錢孫李被趕走後,他沒幾天就藉口回家探親,一走了之。”
趙錢孫李當了替罪羊被趕走,是秦長安的一場戲,演給有人之人看而已。他們兩個小夥子,如今正在藥田幹活。
“我想他還會回來的,如果藥浴賣的紅火,他的主子肯定會派他繼續暗中破壞。”她眸子清冽如水,思緒分明。“這次,我們等着甕中捉鱉。”
“是。”瑪瑙恭順地回答。
她淺淺微笑:“瑪瑙,你在酒坊待了一年,等抓到這隻臭老鼠,就該回到我身邊來,我提你做一等大丫鬟,否則,都快沒人記得你是我的四婢之一了。”
瑪瑙呆住,兩眼泛紅。“奴婢還以爲郡主不喜歡奴婢……”
四個貼身婢女,只有她是進了郡主府沒多久就被送到酒坊裡來的,翡翠還冷眼嘲笑,她曾經傷心了好一陣子。
“你祖父是釀酒的,當初酒坊缺人,我把你丟在這裡,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勝任。”
瑪瑙抹了一把眼淚,依稀記起來,她好像真是在郡主詢問家世後,纔到了酒坊,不禁破涕爲笑。
“是奴婢不懂郡主的良苦用心,奴婢太笨了。”
“你呀,笨的可愛。”她無奈搖頭,哭笑不得。瑪瑙是宮裡的宮女,她以爲宮女個個都是人精,一點就通,當初纔沒有多做解釋,結果卻成了冷酷無情的主子。
“郡主,奴婢一定竭盡全力逮住這個酒窖裡的臭老鼠。”瑪瑙捏緊小拳頭,一臉誓死效忠。
“凡事小心些。”秦長安點頭。
“五皇子送來的拜帖,郡主。”老孫敲了敲門,瑪瑙低着頭退出去。
她翻開看了下,接過下人遞來的馬鞭,隨即騎馬前往皇子府。
蕭涌已在正廳等她,他剛從災區賑災回來,人曬黑不少。“長安,我在災區大半個月,鳥不拉屎的地方果真無聊透頂,趕緊陪我找樂子。”
“什麼樂子?”她臉上有笑,自從發現她膽子大過男人後,這個毫無野心的五皇子就把她當成狐朋狗友了。
“摔跤,沒見過吧?”蕭涌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還真沒見過。”
說着話的功夫,兩人就來到了院子裡,用碳粉畫了個方方正正的框,鋪滿細沙,兩個魁梧高大的漢子只着長褲,光着腳丫子,虎目騰騰,架勢很足。
“開始吧。”蕭涌跟秦長安一道坐下。
漢子們拽着對方的褲腰帶,互不相讓,厚實的腳板子重重一踩,揚起金色細沙。赤手空拳的搏鬥,竟然也不全憑蠻力,細細一看,其中不乏技巧。
秦長安按住椅子的扶手,看的聚精會神。
藍褲的漢子被人摔出黑線,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激發了鬥志,在第二輪輕巧閃過對方的攻擊,抓住紅褲漢子的腳踝,重重一甩,膝蓋鉗制住敵手的後背,總算打成平手。
“怎麼樣?”蕭涌嘴角揚起沾沾自喜的笑。
“精彩。”她慢慢擊掌,轉過臉。“摔跤也講究巧勁,讓人大開眼界。”
“算你識貨!長安,你實在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女人們對赤膊的漢子摔來摔去可沒興趣。”蕭涌一掌拍上她的肩膀,卻被她靈敏避開,他悻悻然地扯脣一笑,誇誇其談。
“他們都是關外人,從小練習摔跤,每年草原上會有摔跤比賽,拔得頭籌的勇士就是全族膜拜的英雄。”
漫長的沉默,充斥在兩人中間,過分安靜的秦長安,讓蕭涌頓覺陌生。“發什麼呆啊你?”
秦長安心頭微震,眼前依舊是漢子們摔跤的畫面,但腦海裡卻飛快閃過什麼……回到半月前她在街巷烤鴨店前看過的那個異常高大卻一臉饞相的男人。
她雖然稱不上過目不忘,但記性素來不差,只是有什麼梗在腦子裡,她不由地將食指擱在脣上,要旁邊的男人噤聲。
他太吵了。
蕭涌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老實巴交地把嘴巴閉上了,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北漠皇子啊!他老子是皇帝啊!
耳邊終於清淨了。她痛苦地皺着眉頭,眉心的紅痣好似在白玉的肌膚上鑲嵌着一顆紅寶石,脣中溢出一個字。“蒙……”
蕭涌古怪地盯着她的異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她依舊在回憶,心神回到靖王府的晚宴,她只是偷偷看了一眼,就被一個大塊頭當成探子拎到宴會廳,也就是那一晚,龍厲當着衆位官員的面,宣告她是他的玩物。
眼前的藍褲大漢凌空翻身,抓住紅褲漢子的褲腰帶,往背一推,將將近兩百斤的漢子摔過腦後,剎那間,滿地黃沙飛揚迷了眼。
“好!”秦長安一拍扶手,攸地站起來,眸光犀利如刀。
她想起來了。
那個大塊頭叫蒙圖,關外人,力大如牛,一身愚忠,正是龍厲的屬下!
他怎麼會出現在北漠?!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節發白。
匆匆告別了蕭涌,她直接去了將軍府,在書房見了秦峰。
“大哥,你不覺得這兩個月,京城出了很多事嗎?”她眼神一凜,開門見山。
秦峰放下手裡的軍事地圖,跟她對視。“怎麼說?”
“畫舫沉湖,曲國舅縱馬摔死,四皇子得了花柳病,夜清歌被劃花了臉,明遙遭遇刺殺……我甚至在街巷看到了龍厲的屬下!我有種不詳的預感,這些事看似獨立,實則還有暗中的聯繫。”她深吸一口氣,臉色發白,才徐徐將心中的不安吐出。
“你懷疑靖王的眼線來了北漠?!”秦峰肅然的面孔沉下,刀疤也微微扭曲。
她憂心忡忡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