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夜燈在木榻上來回翻滾,如何都不願起來,最終被日照晃得眼睛疼,這才吊着臉帶着起牀氣爬起來。
梅修長的手才搭在門上便聽到一聲鷹唳,他擡頭看了看天空,無奈地嘆氣,走到遠處接過飛鷹傳書,看過之後眼中顯出一絲鬱悶,離開之前,回眸凝望了許久。
於是,風夜燈洗漱完畢,準備跟風靈策和木兮一起吃早餐時,對方突如其來的一句給她問蒙了:“你沒接受他?”
風夜燈好容易纔給木兮教會了韭菜盒子的製作方法,正準備大快朵頤,剛吃了半塊韭菜盒子,突然噎在喉嚨裡,眼淚橫飈的某隻猛捶幾下自己的後背,然後才咳個半死地擡起頭,斷斷續續道:“他?什麼他?”
這下輪到風靈策懵逼了:“你沒見到人麼?”
風夜燈笑了,用油紙墊着韭菜盒子,一手抓着吃的,一手給自己倒水:“你不是人啊?大清早的就腦子不好使了?”
風靈策立刻懂了——感情那隻幼鷹先叫走了梅,該是秦樓有什麼事需要處理吧。他只得換個話題:“你如今的功夫,練的怎麼樣了?能打得過我不?”
風夜燈“切”了一聲:“大哥,你的身手真的不咋地好吧?上次霜降對付你,只用了五十招好吧!”
風靈策瞬間尷尬了,握拳咳了幾聲:“我的確沒有練武的天分,會點拳腳已屬不易,哪裡還能精通……”
風夜燈對於揭短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嘿嘿一笑:“額……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嘛!你擅長經商,以後我得抱大腿了呢!還有,你對易容術精益求精,如今已是爐火純青,真棒~”
風靈策知她從不吝嗇誇獎,便搖頭:“一般而已。”
風夜燈豎着右手食指,歪着腦袋,眉眼彎彎:“一般一般,江湖第三!我給你算啊,易容術第一的,就是秦樓二副手竹,也叫竹清遠。第二的我是沒見過,聽說代號叫‘玉面狐狸’!但我見過竹清遠,上次他跟謝文墨約面,我還去唱歌助興了,所以有評價的資格喲!”
風靈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你贏了,行不行?”
木兮拍着油膩的小手,樂呵呵地重複:“一般一般,江湖第三~”
風夜燈大笑一嗓子,瞬間給木兮舉了大拇指:“木兮,我給你點個贊!”
風靈策被二人惹得無言以對,在髮妻的額頭輕輕點了點:“兮兒又頑皮了~”
隨後,風靈策給木兮擦了擦手上油,領着木兮去東廚,親自爲她洗手。再回來,風靈策又親手喂木兮吃飯,一副甜到膩牙的感覺!
風夜燈撐着下巴觀賞,傻樂地吃狗糧,吃到撐的節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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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年,冬月初一。
渭城郡,驚鴻樓。
女子聲音清冽,綿延長遠的思念飛過千山萬水,詞曲卻很怪異——
“遙望夜空的明月,想起了久別的故鄉
漂泊異鄉的遊子,牽念着媽媽
明月啊明月,請你等等,請你等等我
我想把思念捎給你,送給我的媽媽
媽媽啊媽媽,孩兒思念你……”
硃色身影微怔,懶懶側過耳朵。小花貓這是在思念誰?孩兒?莫非媽媽的意思真的是孃親,也就是他們博巴人說的阿莫拉?小花貓念家了?
清晨的薄光打落在渭城驚鴻樓上,飛檐上倚坐着一人,硃砂色的單薄衣衫迎風招展,烏髮以銀色絲絛輕束,青絲與髮帶齊飛,薄脣淺笑,整個人顯得慵懶而清冷,仰身躺在青瓦上,雙手枕頭好不愜意。
不消多時,晨光散盡,陰雲堆積。
寒風漸漸刺骨,天空有片片潔白徐徐飄落。傳至耳畔的還有入情的歌聲,別緻而冷冽的嗓音破空而來。亦不知究竟是那人的歌曲動人,抑或是檐上人的功力深厚,連所帶的感情都可感知到。
雪花緩緩覆蓋住那抹身形,似要與天地融爲一體,硃色逐漸隱去,空留一處怪異的凸起,看得人很膈應。翹檐上的人如夜安眠,靜默地躺着,享受般地聽着,不遠處動情的曲子輕緩地唱着。
渭城作爲京城青都轄下一郡,繁華與喧囂不比青都差多少,驚鴻樓尤是如此。
衆所周知——
青都鳶尾洛凝眉,渭城驚鴻封雪待。
江南問柳皖州西,七情六慾紅豆採。
這四句小詩說的就是這煙花閣主謝文墨的名頭,七座青樓分別爲京城青都的鳶尾閣、中原洛州的凝眉軒、渭城郡的驚鴻樓、封城郡的落雪臺、江南鳶州的問柳院、皖州徽城的西江月、雪域梅城的紅豆採。
“紅袍銀槍謝文墨……驚鴻樓真是奇葩匯聚之地吶~”硃砂長袍的男子吃了一口雪,饒有興趣地兀自唸叨着,“兩個月沒見,倒是有些想念那隻小花貓了~”
白色雪花簌簌驚落,瞬間化作熱氣蒸騰。濃郁的白霧還未來得及消散,水紅色身影便已不知所蹤。
小院裡,一抹碧色裹着斗篷,雙手欣喜地接着鵝毛大雪,久久站立下似有所悟,又開始了一首新歌。雙臂擺開,腳下邁着大步,水袖長舞。
女子雖着漢人服飾,舞蹈卻不似漢家,點步轉圈如鳳凰搖翅飛舞,明快活潑。
“……初戀的琴聲,撩動幾次雪崩
少年的我,爲何不懂心痛”
這句歌詞唱得令他心痛,少年的他已離家,遠赴他鄉數年。多年來思鄉情切,未敢與人言說。
歲月如梭,轉瞬便是十多年的別離。
雪域是他的故鄉,做夢都想回去的地方,可惜如今卻沒辦法歸去,離開那裡近十八年,她的遺體都化作了白骨,他卻還活着……
“驀然回首,已是光陰如風……
滾滾的紅塵,難掩你的笑容……
茫茫的雪域,何處尋覓你的影蹤”
唱者有情,聞者有意,這是什麼歌曲?
他想詢問,卻又不捨得打擾,安靜地坐在屋頂上,遠遠地望着那隻小花貓載歌載舞。
這首歌曲很特別、很優美,讓人一聽便能想到梅城皚皚的積雪,還有春寒時節的梅花。
“……煮了又煮的酥油茶
還是當年那樣濃……
……釀了又釀的青稞酒
讓我醉在不眠中”
雪域,那個遙遠的地方,多少次出現在午夜夢迴時候他已記不清楚,只知道,每次夢醒時分,枕邊早已是一片溼潤。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他從不爲任何人落淚,卻難以不去思念那個早已化作白骨的女子和遠別的故里。她是自己這世間唯一的念想,亦是唯一支撐他生存的希望,更是屈指可數的溫暖……
“呀拉秧錯,呀拉秧錯……”女子舞姿隨性而清麗,長袖與音符同時抑揚頓挫。
他微微一愣,這丫頭怎麼還會博巴人的舞蹈和語言?莫非她身上亦有博巴人的血統?雖然不夠準確,但他還是能聽的出來,這就是家鄉的語言!
酥油飲、元麥酒?
若非上次聽着她自言自語,倒是真的不知道青稞酒便是元麥酒。此乃雪域特有的飲食,如同西域烏茲國的葡萄釀,漢人不會更不懂。至於博巴人的果卓舞,是極少有漢人知曉的,更莫說會跳了。再者,她跳的雖然有些相像,卻並非完全相同,許是未得真傳。
碧色衣裙的小人兒眉眼間盡是自得其樂的欣喜,生疏的舞步踩着歡快的節奏,努力跟着自己所唱的曲調。
遙遠的故鄉習俗,被眼前的小花貓唱出十足的異域風情,深刻的思念宛如蝕骨之痛。他不禁心動,縱身躍下,與那小貓一同起舞。
風夜燈先是一愣,眨巴眨巴了清澈的眸子,見這男子星眸半眯,隨着方纔她的旋律踩着大步,好似雄鷹翱翔。此刻她方懂,原來是爲自己領舞呢!她亦不示弱,隨着對方的步點邊唱邊跳。
一曲畢,她先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子:“小女子風夜燈,‘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風、夜、燈。敢問公子貴姓?”
他在脣齒間反覆咀嚼這段話,拱拱手:“在下梅君鶴,君王的君,仙鶴的鶴,字仙羽,羽翼的羽。”
風夜燈呆了呆,君王的君?一般人該是避諱君主這個詞,這人怎麼毫不在意?要麼不是朝堂之人,要麼就是皇家貴族!不過,永安帝沈鵬似乎就只有個親生獨子沈戎爲儲君,然後就剩下侄子慶陽王沈伏了吧?這二人從不是混跡青樓之人,功夫都用在京城較勁,怎麼可能從青都跑來渭城逛青樓!
仙羽?她噗嗤一笑:“鹹魚?你這字誰給你取的?是想要你鹹魚翻身嘛?”
梅君鶴不知道她在高興什麼,只以爲是覺得自己名字很不錯,便道:“是秦樓‘卦仙劍聖’之稱的玉爺爺爲我取的,他說,我是‘羽化而登仙’的仙緣命,克了凡福,爲保八字增添壽辰,就反着取了。怎麼了?”
她沒想到來頭這麼大——秦湘玉可是秦楓的爺爺,只得訕訕一笑:“額,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已故秦老樓主啊……那個,梅公子是江湖中人吧?呵呵呵呵……真是好俊的輕功呢!”她可不瞎,這貨從屋頂四五米高的地方飛下來,跟蹦極似的!
梅君鶴廣袖長袍,右衽鬆散半敞,腰間銀色絲帶輕系,劍眉微揚,星眸含着幾許戲謔之意,脣邊的酒窩卻是透出一絲疏散惺忪:“在下不過是個秦樓三副手,區區一個屬下而已,算不得什麼江湖人。輕功只爲混口飯吃,燈姑娘謬讚了。”
風夜燈就呵呵了,半張臉擠出笑意:“梅公子真會開玩笑!”
不說還真不知道啊,這個矯情的騷包,居然還是秦樓的人!是個人都知道,秦楓動動手指便可翻覆整個武林,哪怕是她這樣才穿越過來八個月的小蝦米,也已經知道秦樓在江湖上的地位了……
等等,那隻樹懶貌似也是秦樓的耶?
秦樓樓主秦楓,字霜染,以“千金一諾”著稱,有白衣卿相之才,卻甘願守一方平安,一襲白衣不染纖塵,世人美其名曰“白衣天下”之號。
秦樓的六位副手,行走黑道白道,大家都會給以面子。又聽人說,這六位副手按“鬆、竹、梅、桃、李、杏”取名,只有竹與梅以本姓爲名,並且與秦楓的貼身護衛墨傾各有勢力,說是屬下,亦不過是其自願跟隨,外人豈敢小覷?只是,幾乎沒人知道六位副手的全名,所以她纔有些懵逼好嗎?
上次那隻樹懶,是不是這個梅君鶴啊?都穿着硃砂紅,一副慵懶的模樣。可是爲嘛長的不一樣?分明現在這個劍眉星目自帶酒窩的男人要更帥一些,但上次那個狐狸眼又是誰?
她心裡彎彎繞繞半天,都沒聽清梅君鶴說了什麼,自顧自問道:“梅公子難道是藏族人?哦不,是博巴人?怎麼還會跳鍋莊,額不對,果卓舞呢?”
梅君鶴背對着她,嗓音低迷輕柔:“只是看一位故人舞過罷了……”
風夜燈有些錯覺,那隻騷包好像在思念什麼,許是某個人,許是某個地方。
不等她細問人卻不見了,心裡那個鬱悶……她不由憤憤:“你妹,會點兒輕功了不起啊!”
孰料這句話聲音不大,但梅君鶴的功力深厚,一字不落地進入了他的耳朵,他勾起脣角笑了,並未發覺其中有何不妥。
後來纔想起,那兩個外時空來的字,樓主夫人亦說過。
“夜燈,你準備好了沒有?晚上可是你的初場,別出了什麼差錯!”鴇姐將腰肢努力扭得風情萬種,媚態叢生的臉上有一絲嫌棄,“已經耽擱了這許久,也是該賺錢了!”
是啊,她往日不過是彈彈琴、唱唱歌,至多陪顧客喝個酒,這次是要賣身了。之前,她總是找各種藉口推脫,直至樓驚鴻出嫁、樹懶失聯,她再無依靠。
她不卑不亢:“花姐放心,夜燈會爭氣。”
風夜燈很無奈,別人穿越都會遇到帥哥,可她遇到的卻是人販子。好嘛,從一個良家少女變成了青樓女子……雖然不知道原主是哪家少女的說。
她帶着滿腹鬱悶出了玲瓏小院,躲在二樓拐角,看着臺下人山人海,心裡有些不舒服,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卻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太矯情了些……
入夜後,驚鴻樓纔開始了正式的碧蓮臺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