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默默地在草地上並肩而行,醫院到了夜晚只沿路點了燈,其餘的地方是靜幽幽,黑漆漆的,踩在滲了水的草皮上,“哧哧”的腳步聲時有時無。近光亮處時,家逸旋身擋在來茴面前,嚇了她一跳,原本在走廊上聽了他那些話就有些慌亂,這下又不知道他擋着她要做什麼,只管低着頭,不敢看他。
“我們再走回去吧!”
捱得很近,她聽到他的呼吸聲有些急促,像是在斥責自己的冒失。她可顧不得,只作沒聽懂地說道:“這不到停車場了嗎?還走回去做什麼?”
家逸當是沒聽出她的拒絕,順着她的話答道:“我有話跟你說!”
“哦,有話在這裡說一樣的!”她不想跟他再走回去,路走完了,就不必要再回頭,多添些留戀和煩惱。
“你要我在這裡說也行,只是你確定要低着頭聽我說完?”他的語氣頗有幾分糾纏和無賴。
來茴急急地折身,走在前面。“現在說吧!”
她猜到他要說什麼,並不想堵往他的口,不管她有沒有猜對,都希望他能親口說出來了,證實她猜對或是在她意料之外,她都希望聽到,至於聽了該怎麼辦,她暫時不去想。
“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他的聲音含了幾分羞愧,來茴拎包的手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些,期待他說下去,又有些想捂住耳朵,若是跟她猜的一樣,該怎麼辦?她又自問一次。
“來茴,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們重新開始,你一定覺得我厚顏無恥!”他頓了頓,黑暗中看不到她驚訝的神情,想了想,繼續說道:“所以我不會說,哦,是現在不會說,周于謙不放你,我只能等,趁這段時間我證明給你看,我改變了,不會像過去一樣不懂得珍惜你!”
她咬緊了脣不說話,果然,果然跟她猜的一樣,他竟然說出來了。以前她無事就想,他一定會後悔的,現在他真的後悔了,心情卻不如她想像的那般暢快,半點虛榮心都挑不起來。
“如果沒有再見到你,或許我就隨便同個女人結婚,這一生也就平平淡淡地過了,但我又見到了,算算看,重遇後我們也只見了五次,每見一次,我就帶着你的影子回家,任憑你在我的生活中興風作浪---”
“你說這話有失公道,你與你女朋友分手,不要把責任推卸到我頭上!”來茴張口打斷他,不想聽他再說下去,她已經後悔了,不該聽的,越聽越是煩亂不堪。
“你知道我不是在推卸責任,隨你怎麼想都好,你可以把我想像得更不堪些,但在你沒有愛上別人之前,我還是要爭取。”他執起她的手貼在頰邊。她的指尖觸到冰涼的肌膚,想要退縮,卻被握得更緊的,又聽他嘆息一聲,悶悶地道:“你是不知道的,當年你離開我以後,我找你找得發了瘋,這一切是我自找的,我只能埋怨自己,但我總想着,若不發生那些事情,我們便在老家過得平平淡淡,不管我們怎麼吵,我們總是不會分開的!”
來茴猛地抽回手,冷漠地說道:“你怎麼知道就不會分開?有那麼多和我一樣的人最後不都分開了?”
“我當然知道,你仔細想想,大學時候我爲什麼要辛苦地去賺錢?我賺錢存錢都只爲了買房子,畢業後就結婚我不是說說而已,大二起我就開始計劃了,來茴,你記得我們那時候就連吵嘴都跟夫妻沒區別,我想不管怎麼吵,都像平凡夫妻一樣,你始終是要和我在一起的,不管發生多大的事情,你總是要在我身邊,我那麼確定,只是沒想到你會徹底地消失。”
說不下去了,他的喉頭陣陣發緊,胸口又開始抽痛。來茴仍是低着頭,憶起大學時的種種,很多次半夜醒來,還見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溫習功課,手託着臉頰,睏倦得頭一點一點,好幾回險些撞到桌子,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就去洗把冷水臉,日復一日,只爲了白天要賺取她的生活費,好讓媽媽不再那麼辛苦地寄錢給她。
平日裡他要四處奔波,忙着工作,他是學校的資優生,卻要爲了賺錢低三下四地求人,收起驕傲拉攏人際關係。記得最清楚的是,有次他帶她與同事聚會,席上所有人假意敬他酒,要他一口乾掉,而自己卻握着杯子一口不喝,別人欺他,他故作不知,反是爲了稱別人的心,一口飲盡,臉上掛着虛假討好的笑直到醉得不醒人事。
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把身體滾燙的他扶回巴掌大的出租屋,剛進門,他便推開她,衝進洗手間趴在馬桶邊緣嘔心吐肺起來。
他狼狽的樣子讓她心揪得死疼,她又恨他卑微地討好別人,讓人瞧不起。半夜裡,他迷迷糊糊地醒來,翻身便緊緊地抱住她,囈語般地在她耳邊呢喃:寶貝,我不會再讓你受苦,不會再讓你拿掉我們的孩子!
那件事情,何嘗不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痛苦?
他不是像其他的情侶一般,空口說着畢業後結婚的誓言,除卻在校園裡花前月下外,什麼都不去做。他是用行動證實,他要在畢業後給她一個安穩的家。
那時候那真傻呀,他早就是把她當妻子看,所以才期望能一起扶持走到最後,她爲什麼不能理解?爲什麼不能多體貼他一些?反倒是過了這麼多年,才明白他的苦心,如果她那天不要任性,留張紙條給他,雖然日子會過得苦些,但不至於分開啊!
可---終究是遲了,時間又不能倒回去。現在憣然醒悟又有什麼用,錯都錯過了,他們終究是無法回頭了。
但是,越想就越不甘心,鼻子微微發酸,她兩腿一彎,蹲在地上抽噎起來。
家逸跟着蹲下身,手伸了伸,最終還是縮了回來,兩人就這樣蹲着,好半天,家逸才哽咽出聲:“別哭了,我沒想惹你哭,你要不願聽就當沒聽見,來茴,不管怎麼樣,我都等你,直到你願意嫁給我,或者---嫁給別人!”
她擡起頭,單手撐着草皮,沁涼的露水沾溼手心,清洌的草香給她提了些神,她不再看謝家逸,起身奔向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子,逃難般地駛離醫院。
家逸惶惶然地站在原處,他想,她算是很明白地拒絕了吧,再不然就是逃避,命運多舛,她只想平靜度日,不願面對任何意外。因爲,哪一種意外,都可能使她再次受傷。她是真的改變了,當初義無反顧地愛他,拒絕多次仍不放棄,如今卻變得怯懦只知逃避。他直直地望着停車場的路燈,暗處,只適合心靈相依的兩人,他們顯然是該尋個亮堂處說話,如此,才能看清對方的心思。
“看來,你除了惹哭她以外,也沒有別的本事!”遠遠的一個身影走近,他聽出那諷刺的聲音,竟然是周于謙。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家逸憤怒地質問,不知道他究竟看到多少,旋即,又因害怕他爲難來茴,喪氣道:“雖然是我惹她哭,但她也拒絕我了!”
周于謙聞言,不知怎的竟放鬆了些。他也是突發奇想地來接她,不想在停車場撞到他們折返黑處,等了又等,只見到來茴哭着跑上車,想必是傷心透了,經過他的車都沒發現。
被忽略的感覺讓他很不痛快,但他也清楚,若此時去詢問她不是理智的。
周于謙單手抄在西裝褲口袋裡,頎長的身形佇立的黑幕裡,身上散發出壓迫性的氣息,直逼向謝家逸。“她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
“再沒有更重要的了!”家逸面對他的逼近,紋絲不動,他不是幾年前的謝家逸,現在,周于謙對他來講不具任何威脅性。
“哦---”周于謙玩味地拖長音,刺他道:“太重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恐怕下場很慘吧!”
“那也比某些人霸佔着卻不重視強!”家逸張口反擊回去,他輕笑道:“不過,這倒是給我添了幾分勝算!”
周于謙面容依然沉着,胸中怒氣卻更甚了些,他竭力隱忍地開口:“如果她愛上我了,不計較名份地繼續跟我呢?你知道我們相處得很愉快!”
說這話,完全是爲了扳回面子,他毫無把握,相反,他倒是清楚,來茴不可能不計較名份地跟他,何況,他從來沒考慮過,除了錢以外,要給她什麼。
家逸並未如他預料中地發火,反是冷笑兩聲,淡淡諷道:“你如果瞭解她,就應該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愛上你,周董事長是何等身份,何等家世,來茴是再聰明不過的人,你認爲她會傻得去做麻雀變鳳凰的白日夢嗎?”感受到對方的氣勢弱了些,他趁勝追擊:“退一萬步講,即使你愛上她,她也不一定會相信,攤開來講,你那名份對她來說,還不如你契約上給她的七百萬更有安全感。”
周于謙窒了窒,一時之間,竟找不出話來反駁,只能任憑家逸肆意地嘲笑他:“你上次說過,我們不過是一類人。我完全同意,即便你愛,也是愛得的自私,愛她給你的恬靜生活;而我太愛,所以愛得霸道,愛得要她沒有自我。說來說去,我們都愛得懦弱,誰也配不上她;但我可以爲她改變,你又能嗎?”家逸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輕蔑起來:“想想你離婚就弄得人盡皆知,你再婚也是一樣的,你真能偉大到捨棄身份名譽和一個情婦結婚麼?所以,我跟本不會把你當成情敵,來茴可能嫁給任何一個愛她、給她幸福的人,但那都不是你!”
謝家逸說完走了,留下週于謙一個人鬱結在胸,吐不出來的憤懣讓他幾近抓狂,任何時候都沉着冷靜的他,此時卻想狂奔一陣,痛痛快快地發泄。這段時間真的過頭了,來茴是他買來的情婦,他怎麼能依賴她,過着夫妻生活,甚至於流連忘返,更讓他難過的是,她並不是真心的,如同謝家逸說的,她從來沒有愛過他,也不會愛他,僅是當成一份工作,恪守職業道德而已。真是諷刺,這都是他以前所希望的,現在卻亂了,再一次地,他對自己的事情無法把握,他痛恨死了這種束手無措的張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