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茴推開病房門,裡間傳出一陣歡笑聲,她退一步再看了眼病房的號碼牌,沒錯啊!她納悶地走進去,一眼看到謝家逸雙手抱胸倚在窗邊,嘴邊的笑還未來得及收起,徐亞坐在牀邊跟正在給母親做手部按摩的小余笑着說什麼。
小余眼尖瞧到門邊的來茴,笑着打招呼道:“茴姐來了!”
三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她,家逸看穿她的疑惑,走到門邊,拉着她的手走到來如芸面前,說道:“我前天就來過了,是吧,芸姨!”
“你怎麼知道這裡?”來茴不着痕跡地掙脫開他的手,見母親的神色如常,鬆了口氣。
“你不告訴我地方,還不許我打聽呀?”家逸頭轉向徐亞,又道:“徐亞吵着要來看芸姨,今天就帶他來了。”
徐亞橫了她一眼,笑罵道:“死丫頭,出這麼大的事兒不跟我們說一聲,一個人躲起來,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來如芸難得開心一次,就怕來茴不高興,忙說道:“說那些幹什麼呢?我也是沒想到這條命還能留到見着你倆,噯,徐亞,把你的笑話再講兩個給我聽聽!”
徐亞眉開眼笑,跟來茴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芸姨,您要高興,我就天天來跟您說笑話,說到您以後見我來了就讓小余趕我,好不好?”
來茴拍一下他的頭道:“用不着等小余,我直接把你掃地出門!”
家逸也道:“我幫你拿掃帚!”
徐亞哼哼:“狼狽爲奸!”又諂媚地跟來如芸道:“芸姨,您評評理,他倆從上學時就聯合起來欺負我,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真不像話是不?”
來如芸大笑道:“是不像話,這不管過多少年呀,有徐亞在總是開心的!”
家逸向來如芸道:“他也就嘴皮子滑溜些!”
徐亞不滿地回擊道:“你呢?悶聲不吭,便宜盡給你佔去了!”
來茴“噗哧”一聲笑。“這叫那個啥咬啥,一嘴毛的,媽,您說對吧!”
家逸的手掐上她的後頸,徐亞也凶神惡煞地瞪着她,兩人同時衝吼她道:“你少插嘴,該幹啥幹啥去!”
---好像還是在那個昏暗的小客廳,電視裡播着瓊瑤劇,小桌上擺着切好的西瓜,紅紅的瓤,香甜的味道。徐亞說着笑話,惹得她跟媽媽總是被嗆到,謝家逸則是奸詐地埋頭捧着西瓜猛啃,等到離開時,他坐位前的西瓜籽總是最多的。媽媽收了瓜籽,洗了晾乾,加鹽炒了,他們再來,又有了零食。不一定總是西瓜,也可能是桃子,李子,有時是媽媽買,有時是他們帶了來,那個小客廳,永遠都充滿了果香味和歡笑聲。
她的眼前開始模糊,徐亞和家逸的笑臉像蒙上了層白紗,飄飄緲緲,越來越虛幻。頭一乍一乍的疼,若沒有經歷過幸福,就不會有痛苦。正是那曾經的幸福快樂都歷歷在目,一朝失去才讓人痛不欲生;正是因爲那時的回憶被掀開來,她才疑心自己這些年是沒有生命的。
負在身後的手突然被握住,是那隻她再熟悉不過的手---溫柔的,細膩的,曾經在她傷心難過時都會及時握住的手。她眨了眨溼潤地眼睛,這次沒有掙脫。
十點鐘時,家逸和徐亞告辭,來如芸說道:“你們到外面等等小茴吧,待會兒她跟你們一起走。”
他倆點點頭,說了幾句保重的話便出了門。來如芸看着給她整理被褥的來茴道:“家逸跟他女朋友分手了,這孩子大概是不會放棄的,小茴,你自己考慮清楚。”
來茴拉被子的手一頓,勉強地用淡然的語氣說道:“沒什麼考不考慮的,都過了這麼多年了。”
來如芸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等來茴把病房收拾好,拎着包要離開時,她才衝着來茴的背影說道:“小茴,你要真不考慮,就把錢包裡的照片扔了吧!”
背影猛的一顫,她回頭問:“您怎麼知道的?”
“前段時間我讓小余去買東西,你留的錢恰好不夠,我讓你小余從你的包裡拿錢,看到那張照片了,就是你以前擺在家裡,又扔到垃圾筒的那張吧!我看你都過塑保護了,小茴,真是忘了,你還留着作什麼?”
她頓了頓又道:“雖然你是當着我的面扔了,但那晚你舅舅看見你在翻垃圾筒,小茴,醫院的垃圾筒多髒啊,你舅舅說你戴着口罩跟手套,一邊哭一邊翻那些骯髒的垃圾,他都不忍心上前問你。”
來茴再說不出話來,望着捅破她心事的母親,心好像被戳了個洞,心酸苦楚一股腦地全涌了出來,堵也堵不住,只能任着它們淹沒自己。
醫院走廊裡,徐亞靠着牆,拇指插在牛仔褲口袋裡,露在外面的四個指頭輕輕敲着大腿,家逸問道:“肖鈺還好嗎?”
徐亞垂頭避開他的視線,不自然地說道:“嗯,還好!”
家逸又問:“你是打算放棄來茴了?”
徐亞擡頭,嘴角噙着一抹酸澀的笑。“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她,不管過多少年,她都在我心裡,但我不能勉強她啊,我愛她不見得非要她躺我懷裡,只要她開心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笑,她難過的時候我能安慰她就行。”
“那肖鈺呢?”家逸突然問道。
“你知道了?”徐亞再扯開一抹苦笑。
“我猜的,那天你一早在我家裡,還買了早餐,又沒說找我什麼事,我就猜到了!”家逸沒有背叛的憤怒,僅是平淡地敘述事實。
“你跟她吵架後,她就經常找我,剛開始是訴苦,後來---我和她都是要不到愛的可憐人,所以,我也不會跟你道歉,至於我們會不會在一起,目前我跟她還沒有說起過!”徐亞背過身,額頭抵在冰涼的牆壁上,他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兒,整個世界都亂套了。明明是到A城找來茴的,卻發現不管過多久,他都是在背後默默看着她的角色。而搭上他表哥的女朋友,連他自己都意外,沒法說是誰勾引了誰,或許是相互憐惜彼此的落落寡歡,或是深夜裡萌發的原始衝動,或許是他們都喜歡偎在一起,借對方的體溫取暖。
徐亞的頭重重在磕到牆面上,睜得大大的眼睛滾下兩行淚。“你鄙視我吧,但我也恨你,你不但招惹來茴,害我只能退讓,肖鈺你也不好好珍惜,我見不得肖鈺哭,見不得她被遺棄的樣子,我更恨她白天在我那裡乖乖睡覺,你一下班她就得回去。”他驀地轉身,眼裡佈滿血絲,他揪住家逸的衣領,牙齒咬得格格響:“我們是血緣最近的表親,卻兩個男人共有一個女人,又兩個男人共愛着一個女人,知道這是多醜惡的事嗎?我真恨你!但我又恨得不自己就是你!如果我是你,當初就不會離開來茴;如果我是你,如今不會傷害肖鈺,更不會再去招惹來茴!”
他猛地推了家逸一把,頭也不回地走了。迎面走來一個護士,漠然地視而不見,醫院每天都在上演生死離別,一個男人淚流滿面再正常不過。
家逸頹然地坐在長椅上,燈光照着一塵不染的走廊,地板明晃晃地刺痛眼睛,門牌號蒙了層霧,盡頭處像一張魔魘的大嘴,吞沒光亮,噴出黑暗,沉沉地射入眼睛裡,滲進心房,胸口那裡,是黑的,黑忽忽的,每個人都一樣。家逸仰頭諷刺地笑,這就是人懼怕黑暗的原因---怕看見自己心裡的東西。
他無聲地笑着,臉上滿是笑容的皺痕,密密麻麻,一條條地無比清晰,像是眼裡溢出的淚,劃得整張臉都是痛苦的痕跡。
直到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他才收起了笑,轉頭看到來茴站在背光處,飄飄忽忽,他擡起手,想要握住,攤開卻看到手掌佈滿了血痕,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手心已被指甲掐得破皮流血。
“來茴,究竟是誰錯了?”他慘然道。“所有人都說是我錯了!來茴,我只是一個愛你,又忘不了你的人,也許在你以後的生命中我是無足輕重的,可我還是要愛你,因爲那不是我能去決定的,就算我錯一百次,我還是要愛你!知道嗎?我只能愛你,我愛不了別人!”
他哭了,眼淚像溶化的冰,滴滴落在血跡斑斑的掌心上,透明的淚珠滲着紅紅的血絲,淺淺的傷,深刻的痛,無奈的愴然---
他的痛苦,誰說不是別人的痛苦。
來茴拿出紙巾,默默地拭淨他手上的血跡,剛拭乾淨,淚又滴在手心上,分不清楚是他的,還是她。
醫院是個適合悲傷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不會對哀傷的人側目,盡情地哭,盡情地釋放,一旦走出這裡,便沒了悲傷的權利。
但,可以悲傷的時間並不多。
“我們走吧!”來茴望着寂靜的走廊說道。
家逸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淚,點點頭。“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