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篇·慈寧宮

光緒三十四年十月甲戌,靜芬護送大行光緒皇帝回到紫禁城停靈乾清宮,攝政王載灃已經替嗣皇帝發出第一道上諭:尊聖祖母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爲太皇太后,兼祧母后皇后爲皇太后。UC小說網:慈禧得到這份尊榮,闔目長辭。

靜芬去行了禮,見衆大臣中以袁世凱哭得最兇,她本來心裡滿懷愁緒,卻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在心裡暗暗地發誓:任我再是個渺小而懦弱的人,也要鬥你一斗!

如此一路發着毒誓回到慈寧宮,臉頰已經被凍僵了,保持着決絕的神氣。張蘭德見了,嚇了一跳,道:“主子,您這是……”

靜芬鐵青着臉直朝裡走,一徑到了炕前,即吩咐屏退左右,然後對着張蘭德劈頭就問:“我要辦了袁世凱,你有什麼法子?”

張蘭德驚得幾乎一個跟頭栽到地上,瞪圓了眼睛,四下裡望望,才湊在靜芬跟前,道:“主子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靜芬道:“怎麼,我是奉了大行太皇太后的遺旨要辦他。我是皇太后,攝政王都要聽我的,殺一個袁世凱,還不容易?你給我想想,怎麼殺!”

張蘭德“哎喲”了一聲,道:“我的好主子,急也沒急得像您這樣的!就是大行太皇太后當年殺肅順,也沒少費周章啊!”

靜芬道:“所以我不是在問你怎麼殺麼!你說,我把他傳進宮來,賞他一杯毒酒,能不能行?這毒藥,你能給我弄來麼?”

張蘭德連連搖頭:“主子,這急不來。要是單單下藥就能辦成,康熙爺花什麼工夫擒螯拜?大行太皇太后抓肅順,不也給包耗子藥就了結?這些奸臣,外面的黨羽可多着呢!”

靜芬聽他說自己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很是氣悶,忽想起西狩的時候,張蘭德曾經勸自己到光緒面前說過袁世凱好話,誇獎袁世凱是個大忠臣,不由更加不快了,道:“你推三阻四,聽說袁世凱賄賂了慶王很多銀子,恐怕,你也拿了吧?”

張蘭德“咕咚”一下跪倒:“主子,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奴才對主子一片忠心。奴才當時說出那樣的話,也是爲了幫主子勸大行皇帝別和袁世凱橫着幹……現在奴才還是這個意思。袁世凱出賣大行皇帝,還一路升官發財,大行太皇太后也沒辦得了他。他手下那麼多帶兵的人,主子殺他一個容易,要是北洋軍起來造反怎麼辦?”

靜芬盛怒的頭腦漸漸涼了下來:袁世凱是一個連慈禧都沒整死的人,憑她靜芬一時之間,又怎麼能扭轉乾坤?果然如慈禧所說,她是壓不住的——她原來不僅渺小懦弱,還幼稚得很。後悔當初陪在慈禧身邊的時候,沒有好好留意她是怎麼用人,怎麼制人的。

悔之晚矣!她懊惱地問張蘭德:“那依你看,究竟要怎麼辦?大行皇帝多半是他害死的,他在一天,我這心裡就……要不找大格格商議商議?”

張蘭德連連搖頭:“大格格雖然說話有分量,後宮裡的妃嬪都敬畏她,但是北洋新軍裡,誰買她的帳呢?依奴才想,國家大事全賴攝政王,這事情,先怎麼殺,後怎麼壓住其他人,都得看他的——就像主子想毒死袁世凱,外面北洋軍,還得攝政王事先都打點好。”

靜芬想想,很有道理,因道:“那就快招攝政王來議事。”

“主子這可不行。”張蘭德又潑一盆冷水,“這幾天都是給大行皇帝和大行太皇太后穿孝,門禁嚴得很,大家都規規矩矩,心裡有鬼的,也不敢這時候鬧。主子要是貿然招攝政王來商議殺袁世凱,逼袁世凱一個狗急跳牆,豈不糟糕?無論如何,要等到嗣皇帝登基,名正言順的,再慢慢商量。”

靜芬是恨不得立刻就把袁世凱辦了的,可是張蘭德說的頭頭是道,她也清楚急不來,便道:“那嗣皇帝登基是在哪一天?”

張蘭德道:“這要看欽天監的了,咱們也急不來。”

“急不來!急不來!”靜芬沮喪地抱怨,“都是急不來,我就這麼幹坐着?”

“奴才可沒這意思。”張蘭德道,“其實這功夫,主子正可在後宮立威呢——您可已經是皇太后了,今後這宮裡,連同奴才,也要管您叫‘老佛爺’了,瑜貴妃她們要是膽敢折騰,主子一句話,就把她們關進冷宮去。”

“她們哪兒折騰了?”靜芬道,“大家長年也沒幾句話,我好好的和她們過不去做什麼?”

“奴才只是打個比方啊。”張蘭德道,“宮裡不規矩的人多着呢——比方說主子問奴才袁世凱賄賂的事,奴才沒收,但是奴才知道有人收了。”

靜芬立刻精神一振:“誰?”

張蘭德揭發,李蓮英收受袁世凱賄賂,同時也收受慶王賄賂,慶王當時之所以能派四格格陪慈禧逛花園,完全有賴李蓮英從中穿引——而李蓮英愛財如命在太監中很是有名,尤其每年織造上的大人進宮要圖樣,必要通過李蓮英,沒有銀子疏通,圖樣絕對拿不到。

靜芬才聽不進織造府有什麼苦處,只聽到“慶王”“袁世凱”,已經氣不打一處來,要了轎子直奔慈禧停靈的皇極殿。

可是到了那裡,太監宮女卻說,李總管回寧壽宮去了。張蘭德即道:“好哇,大行太皇太后在的時候是怎麼待他的,現在守靈他還偷懶!”又對靜芬道:“主子,這就去治他!”因引了靜芬又上寧壽宮來。

寧壽宮這時間正是黑黢黢的一片,想往日宮女太監打着紅紗燈籠在門口迎接,何等眩目,如今,真是樹倒猢猻散的淒涼。

靜芬由張蘭德扶着向宮裡走,只有暖閣微微有些燈光,想來李蓮英便在此間,主僕二人即跨了進去。

果如所料,李蓮英正侍立在慈禧生前喜愛的山東炕旁,炕桌上翻開一本慈禧萬壽節前還在看的書,幾樣點心一字排開,水煙業已燒好,呈在一旁。靜芬怔了怔,就聽李蓮英說道:“老佛爺,您看書看乏了,奴才給您敲敲?今兒這梅花酥不錯,這個師傅是新近從蘇州調進宮來的,老佛爺嚐嚐?要不,還是奴才給您梳梳頭吧,篦一篦,人更精神……”

他這樣絮絮而語,彷彿慈禧還坐在那炕上一般,有陣風吹過,翻了一頁書,直叫張蘭德毛骨悚然。而靜芬則是想起自己多年來在這裡和慈禧閒話,聽慈禧訓斥,頃刻生死相隔,怎不叫人悲痛萬分?日間因爲袁世凱而生生忍回去的眼淚,這時就流了下來。

炕前癡癡迷迷的李蓮英才也發覺有人進來了,轉過身來看了看,木偶一般地給皇太后請安。

靜芬一肚子要訓斥責問的話,都被眼淚泡軟,叫聲:“李公公……”沒了下文。

李蓮英傻愣愣地立着:“李公公……李公公……唉……大行太皇太后叫我小李子,大行皇帝叫我李諳達……如今……如今都是叫李公公,李總管……再也沒人……沒人……”

這話更是戳到靜傷心處了。好不容易用責任和復仇築起的堤壩,一瞬坍塌,酸楚的感覺直衝上頭來,腦袋翁地一聲,站也站不住。

張蘭德趕忙扶她往炕上坐,邊扶還邊道:“李總管,你這是說什麼呢!太后老佛爺才止住了傷心,你又來招她?不是我做奴才的咒主子,你李總管還嫌同時駕崩了兩宮不夠,要叫太后老佛爺也陪上麼!”

李蓮英目光呆滯,根本沒聽出張蘭德話裡有刺。靜芬也沒被此話挑上火來,兩腿只是陣陣發虛,但她怎麼也不肯坐到炕上去,依舊照慈禧生前的規矩,在椅子上靠了下來。

張蘭德即回身罵宮女道:“瞎了眼了麼!老佛爺身子不好,快去傳御醫來!

那宮女恰也在哭呢,被此一喝,語無倫次:“喳……奴才……這……”腿腳卻並不移動。

張蘭德火了:“你們當老佛爺還是當初做皇后麼?還不立規矩?先把你拖去敬事房打死了,看看誰還敢把老佛爺的話當耳旁風!”

“張公公——”李蓮英有些看不下去了,“是太后立規矩,還是你張公公立規矩?這是寧壽宮,不是慈寧宮。大行太皇太后屍骨未寒,你在這裡大呼小叫,難道她老人家生前虧待過你麼!”

“你……”張蘭德憤憤,低頭求助於靜芬。

靜芬疲倦地微微搖搖頭:“不要傳御醫了……李公公說的對……這裡是寧壽宮,親爸爸……大行太皇太后才走……你就讓我在這兒坐坐……”

“可是主子……咱們是來……”

“放肆!”李蓮英喝道,“還說立規矩,你張公公這是哪家的規矩?主子不問你,你也能說話的?誰和你是‘咱們’?”

“我……”張蘭德反脣相譏,“那你又憑什麼教訓我?”

“就憑我腦袋上的二品頂戴!”李蓮英“豁”地抓起帽子,狠狠往地上一摜,“我就是不要這頂戴了,不要這腦袋了,也不許人在大行太皇太后的地方撒野!”

雍正時有規定,太監的最高官階到四品,李蓮英卻是在光緒二十年賞加了二品頂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一發作,張蘭德不敢再囂張。

“你們……你們都別吵了……”靜芬有氣無力地說道,“張蘭德,你帶他們出去,讓我在這兒好好兒坐會兒……”

“喳。”張蘭德滿是不情願,下死勁瞪了李蓮英兩眼。

李蓮英只當沒看到,跟着朝外走。而等到張蘭德和衆宮女太監都退出門去之後,他“撲通”給靜芬跪下了,磕頭道:“皇太后,奴才無狀,奴才該死……奴才可以不要頂戴,不要腦袋,但是奴才求皇太后給個恩典……”

“你說……”靜芬的聲音輕得如同蚊子哼哼。

“奴才曉得,大斂之後,大行皇帝和大行太皇太后的梓棺都要移到景山去了……奴才想求皇太后,讓奴才再多陪陪老佛爺——您看奴才還不改不了口——奴才想,老佛爺由奴才伺候慣了,到了景山,孤零零的,她會心慌的……奴才,捨不得老佛爺呀!”

一席話,讓靜芬稍稍收住的淚水再次滾滾而下:她又何嘗捨得光緒呢?只是,慈禧和李蓮英主僕多年,可謂“相依爲命”,而她和光緒——恐怕此刻光緒的魂魄已經和珍妃團聚,她卻一無所有,只有一個報仇的渺茫希望,和一副千鈞的社稷重擔……從前光緒說爲他活着,現在光緒終於去了,她還要爲了光緒而活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起來吧。我準了你。或者你陪過去,或者我讓他們把親爸爸的梓棺停在寧壽宮……”

“奴才叩謝皇太后。”不等靜芬說完,李蓮英已經重重地碰下頭去,“奴才願意陪過去,這寧壽宮,瑾主子已經看上了……奴才不想招人討厭……”

瑾妃?靜芬心裡一陣不快,慈禧纔去,瑾妃倒已經把宮殿選好了,看她平日不聲不響,原來……可是,又怪不得她,光緒也是才走,養心殿裡不也已經換上了溥儀?便是靜芬自己也搬了慈寧宮,世事更替,就是這樣無情。

無情。靜芬恍然想起自己的來意了,雖然全無質問的心緒,還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李……李諳達……我叫你一聲諳達,這句話,是我替大行皇帝問你的——你,和慶王爺,和袁世凱,究竟有什麼勾結?”

李蓮英一愣:“太后怎麼……怎麼問這樣的話?”

靜芬道:“親爸爸走前,交代我和攝政王的話,你也聽到。慶王爺和袁世凱勾結,狼狽爲奸,你收他們銀子,究竟替他們做什麼?”

李蓮英沒有就回答,擡頭看着靜芬,片刻,才道:“太后以爲,老佛爺討厭的人,奴才會替他們做什麼呢?”

“這……”靜芬被堵住了話,想了想,道,“你忠心親爸爸,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收了他們的錢——張蘭德也不會平白冤你吧?”

“哼。”李蓮英冷笑了一下,神情彷彿慈禧,“張公公心裡有沒有想平白冤奴才,奴才不知道。不過,他的確沒有冤奴才,奴才是收了慶王爺和袁世凱的銀子,而且,和他們走得很近。四格格能親近老佛爺,也是奴才安排的。”

“你……”

沒有給靜芬驚訝和發問的機會,李蓮英又接着說下去:“但是奴才問心無愧,這都是老佛爺的神機妙算——戲裡還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佛爺這一着棋,就是利用四格格,探聽慶王爺和袁世凱的動靜——慶王爺和袁世凱給奴才的銀子奴才還沒花呢,奴才求太后恩典,將這些銀票都在老佛爺靈前焚化了,奴才不怕人誤會,只要老佛爺在天有靈,曉得奴才的忠心奴才死也瞑目!”邊說着,邊從袖子裡取出一疊銀票來,具是百兩一張的大票,看來總有千餘兩,就總管太監六十兩的月例來說,這是天大的一筆數目。

靜芬愕然,銀票都送到她鼻子跟前了,她才連連搖手道:“李諳達,你千萬別誤會……我年紀輕,沒有親爸爸的見識,怎麼知道你是……忍辱負重的……既是親爸爸的安排,你就收着這銀子吧!”

“奴才不要。”李蓮英堅持道,“奴才也沒幾天好活了……進宮五十三年,伺候老佛爺三十二年……奴才求皇太后的恩典,給老佛爺守完靈,就放奴才出宮吧。”

訓斥立威的一件事,成了徹頭徹尾的恩典——非但準了李蓮英歸老,而且他出宮後月例銀子照舊,更賜了南花園給他養老。張蘭德氣惱萬分,道:“我的好主子,李蓮英是個老狐狸,他說什麼,主子就信什麼,這將來豈不是人人都能欺到主子頭上去了?”

“你又不是沒看到。”靜芬道,“他對大行太皇太后那麼忠心,,那銀子他都沒收,交我去燒掉。倘若他是個貪財的,至少在大行太皇太后的事上,他不會亂來——沒看他方纔那表現……唉,何況,大行太皇太后給我和攝政王留話時,他也在,要是他有異心,大行太皇太后能容他?”

張蘭德急得直跳腳:“主子,李蓮英隨便演出戲,掉幾滴眼淚,您就信了他,要是將來,咱們抓住了袁世凱,他也給您編故事,掉眼淚,您怎麼辦?”

靜芬愣了愣——袁世凱——冷冷一笑,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殺了他。”

有夜梟聞聲而起。張蘭德打了個冷戰——一彎殘月正掛在清冷清冷的天上。

不過,正如起初所計議的,袁世凱不是說殺就殺。靜芬一日挨一日——十一月辛卯午初初刻,小皇帝溥儀即位於太和殿,以明年爲宣統元年,大赦天下。

靜芬命張蘭德去傳話攝政王,大典一結束,立刻來慈寧宮見她——

大凡皇帝登極,多在國喪時期,所以,一切從簡,無非升殿受賀而已,再接下來,只是爲大行皇帝上尊諡,爲大行太皇太后上尊諡,以及爲皇太后及諸位太妃上徽號,兩個時辰綽綽有餘。

是以,靜芬由申正開始盯着自鳴鐘等,但一直等到了酉時,才見攝政王載灃一臉倒黴相地進來了。

張蘭德在靜芬耳邊悄悄說道:“攝政王今天出了洋相,在大典上直說‘快完了,快完了’,宮裡都議論開了。”

靜芬沒心理會,只叫載灃坐,然後直截了當地問:“大行太皇太后吩咐我們做的事,你有什麼打算?”

大冷的天氣,載灃一個勁兒淌汗,用帕子擦了又擦,結巴道:“奴才……奴才……請皇太后指示。”

盼了二十來天,盼來一句叫她“指示”,靜芬不由啞然,窩火地看了張蘭德一眼。張蘭德忙搭訕道:“老佛爺莫動氣。攝政王這些日子忙着喪葬的事,辛苦得很,老佛爺再着急,也要容他找幾個信得過的人商量商量,那攝政王也不是三頭六臂的呀!”

靜芬想想,這話的確有理,可是,她又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因道:“攝政王以爲哪些親貴大臣對皇帝忠心,堪當大任的,不妨現在就請他們來。”

“這……這……這……”載灃淌汗淌得更厲害了,帕子已經揉成了一團,一副絞盡腦汁的模樣,苦苦思索了半晌,哼哼唧唧地回答道:“奴才以爲……除當日聆聽大行太皇太后遺命的人外,都不可信——若是可信,大行太皇太后必定會一同召見,何故只招見皇太后和奴才呢?”

這倒是一條,靜芬想,只是當時一共四個人,李蓮英要歸老,大格格管不了外面,就只剩自己和攝政王,要拿什麼來對付北洋新軍?更何況自己,終究不過是個有心無力的人罷了。

“不過……”載灃似乎從那“快完了”的尷尬中恢復過來了,話鋒一轉,“奴才以爲,大行太皇太后說的有一句話,很是重要——她老人家說,慶王有八國朋友,動不得,要好好籠絡。奴才看,慶王向日之所以要和袁世凱狼狽爲奸,無非是想借袁世凱之力扶載振爲皇帝,而他好獨攬大權。目下,袁世凱要幫他攬大權,除非起兵造反,那是冒天下之大不諱,乃是下下策。倘若皇太后乘此機會賣慶王一個人情,給他個足夠能動心的恩典,他自然就站到皇太后這一邊來了。”

靜芬道:“什麼恩典?”

“親王世襲罔替。”載灃答道,“就是……鐵帽子王。”

鐵帽子王,這個恩典是夠大——早先都是開國功臣,後來有怡親王“公爾忘私,視國如家”,穆宗時,恭忠親王議政有功,得此殊榮——慶王已經是領銜軍機,這樣加封,是到了頂了。 “不過——”靜芬稍稍有些擔心,“慶王爺本來有異心,不怕他當了鐵帽子王,更囂張?”

“怕。”載灃道,“但是朝廷裡怕他囂張的,並非只有皇太后和奴才。比方說鎮國公一黨,就和慶王不和。依奴才的愚見,加封慶王的同時,要加封鎮國公一黨的人。那邊的人爵位都不高,加個一兩級,慶王也不會在意——何況鎮國公是皇太后的親姐夫——鎮國公一黨人多,各個衙門裡都有,皇太后給他們恩典,他們自然個個對皇太后感恩戴德,同時又能牽制慶王……”

“你的意思?”靜芬聽得有些糊塗了。

“就是兩邊討好。”載灃回答,“好比一邊是個諸葛亮,另一邊是三個臭皮匠,兩邊都收歸我用,不愁扳不倒袁世凱。”

這倒不失爲一條妙計,靜芬心中暗暗讚歎,即點頭道:“那麼,就按你說的辦,慶王爺賜親王世襲,鎮國公那邊要挑出什麼人來封,就由你看吧。”

載灃應道:“喳——”

左右再議無用,靜芬就讓他跪安了,到次日,果然擬了份名單來,提出貝勒載洵、載濤加郡王爵——不過,在末尾還有一條,乃是“皇太后父公桂祥,食雙俸”。靜芬不禁一愕:阿瑪,已是遙遠又陌生的一個人了。當初究竟是懷了怎樣的打算,把她送到宮裡來了,從此以後,見了面是君臣之禮,沒一句多的話……也許是自己心裡一直對他存着怨恨,二十年來,也顯得太過不孝了吧!

宣旨加恩,在十一月戊申日。榮壽大公主聽到消息後,進宮來見靜芬,道:“這的確是個漁翁得利的法子,但是,攝政王不是大行太皇太后,真能玩得轉兩邊的人?不要引火上身才是。”

靜芬道:“應該不會吧。攝政王也是個極有計謀的人,能不能替大行皇帝報仇,替大清朝剷除袁世凱,可就都要靠攝政王了。”

榮壽大公主沉默了片刻,道:“不是倚老賣老,攝政王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他不是一個遇事鎮定的人。萬一局面混亂起來,他就跟着慌了——想想那天登極大典他出的洋相就知道。所以,奉勸皇太后還是多做幾手準備,萬一此路不通,還有別的法子。”

靜芬被她這一說,心裡便沒有起初篤定了,問道:“那……大格格有什麼法子?”

榮壽大公主道:“我一時也想不出好法子,但是總想這皇帝身邊沒人保護着不行。倘若設立一支禁衛軍,萬一有人造反,也不至於立刻爲人所迫。”

靜芬道:“這很有道理。我這就下懿旨叫領侍衛內大臣去辦——”

“千萬不要——”榮壽大公主打斷道,“領侍衛內大臣一輪班,誰曉得會落在什麼人手裡?攝政王有句話說的對,這事兒,除了聽大行太皇太后遺命的人,其他沒一個可信的。”

“哦……”靜芬道,“那你的意思,是叫攝政王來辦?”

“不錯。”榮壽大公主道,“不僅隊伍將來要由他直接統領,現在,人得要他挑,兵也要他練,容不得外人插手。”

靜芬點點頭,算是記下了,又道:“只是攝政王日理萬機,再要他親自做這些,不會太勞碌?”

“這有什麼?”榮壽大公主道,“皇帝是他的兒子,大行太皇太后要他攝政到底,他不管,誰還管?難道要你孤兒寡母的出來練兵?”

靜芬也覺得自己的問題幼稚可笑,紅了臉,扯開話題道:“大格格還有什麼好法子,都說來聽聽。”

榮壽大公主說開了頭,就不似先前謙遜了,往炕桌上一倚,全然慈禧的派頭,道:“另一件極緊要的,就是錢——大行太皇太后在時,就叨唸這毛病很多次了。管是皇帝要辦什麼,地方上就今天張三哭窮,明天李四哭窮,一個兩個的都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這麼着下去,朝廷還能辦什麼呀?所以,新皇登基,正好可以借新政殺殺這些督撫的銳氣,先把該收的銀子收上來再說。”

“可是……”靜芬有些猶豫,“我看摺子上說福建龍溪、南靖等縣都發水災,要是一味地向地方上要錢,這些災區怎麼辦?”

“這是兩碼子事兒!”榮壽大公主解釋道,“災區要朝廷發帑銀賑濟,這帑銀哪裡來的,還不是地方上來的?大家都不交錢給朝廷,朝廷哪裡來聚寶盆變銀子?”

“說……說的極是……”靜芬紅着臉稱讚——她倒後悔當初沒直接找榮壽大公主商量了,畢竟是慈禧身邊的紅人,又是恭忠親王的女兒,非同一般。

兩人正說話,外面報,攝政王到了。靜芬傳見,便有載灃滿面氣憤地走了進來,請了安,也不起身,就道:“奴才這差使真是辦不下去了!”

靜芬一愣,望望榮壽大公主,道:“攝政王怎麼好好兒的,突然說起這話來?”

載灃道:“壬寅日議了攝政王禮節總目,皇太后着奴才在中海迤西集靈囿建府,奴才圖樣都還沒畫,外面都已經傳得滿成風雨,說奴才的府邸僭越禮制,還有人說,奴才要自封爲太上皇……”

“這……這是造謠……”靜芬道,“攝政王何必當真呢?”

載灃道:“奴才是可以不當真,但是那造謠太過離譜,居然說奴才當上攝政王是袁世凱出的力,而現在要保奴才做太上皇的,又是他,這叫鎮國公的人聽到了,豈不是以爲……咳,這條離間之計,實在狠毒!”

“這……”靜芬沒主意,望着榮壽大公主。

榮壽大公主道:“狠是狠了點兒,反正造這謠言的,也不外乎三方——袁世凱,他拖了攝政王下水,造起反來好辦事;慶王,逼得咱們和鎮國公一夥反目,就得受他左右;鎮國公,這謠言一起,倘若攝政王想闢謠,必然要多多照應他們……”

“可究竟是三方中的哪一方?”靜芬問,“朝廷裡,也就這三方啊!”

榮壽大公主道:“誰知道?或許是其中一方,或許兩方勾結,即使三方不約而同也有可能。”

“那……不是朝廷上下,都來欺負孤兒寡母麼?”靜芬焦急道,“攝政王,快把這事情秘密地查一查,是誰造謠,一定要把他辦了!”

查——誰不知道要把幕後人揪出來呀!載灃想,一時半會兒的,要是能查出來,他何必來這裡發牢騷?

“不用查。”榮壽大公主道,“這種事情,根本查不出來——造謠的人自己不會承認,傳謠言的人,也不會承認,就是聽謠言的人,你去問他,難道他還跟你說‘攝政王,我是早聽說了,但是我不知道是誰傳的’,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麼?”

載灃和靜芬都愣了:“大格格的意思,就這樣算了?”

“涼着吧。”榮壽大公主道,“咱們越查越顯得咱們心虛。頂好當作沒聽見,叫外面那三家相互猜忌去。自己可不能亂了方寸!”

於是這事就沒有追查下去,過了沒兩天,謠言果然漸漸平息了,載灃便依照榮壽大公主建議的,先着手辦理禁衛軍一事。財政之事,他說自己暫時抽不出手來,卻事有湊巧,鎮國公載澤上了摺子,建議財政收歸中央,他因把這事情交給了鎮國公。

靜芬道:“我不偏袒自己的姐夫——攝政王交他辦這事,一定妥當麼?”

載灃道:“他本是度支部大臣,名正言順。況且,皇太后交代奴才來辦,只是口諭,澤公卻是上了摺子的,倘若駁了他,照舊由奴才來辦,外面又要議論了。”

靜芬沒有主意:“攝政王看着好,就好吧。”

隔數日,榮壽大公主進宮,聽靜芬說了這事,道:“澤公真是有心眼兒,但是他以爲這錢就這麼好撈麼?”

靜芬正不解其意,忽有人報道:“鎮國公福晉求見。”

榮壽大公主冷笑道:“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來了!”

話音未落,載澤的福晉已捏着方手帕來到跟前,給靜芬和榮壽大公主請了安,即哭哭啼啼道:“皇太后……叫您一聲妹妹,這事您可一定要給姐姐做主……我家澤公這差使,是怎麼也辦不下去了,就求姐姐準奴才夫妻出京養老去吧!”

靜芬驚道:“這又是說的哪一家話?”

鎮國公福晉哭道:“我家澤公忠心爲皇上和皇太后辦事,要徹查地方財政,結果……袁大人怎麼也不肯把北洋銀庫交給朝廷……他把我家澤公嘲諷了一番……澤公氣病了,這會兒還躺在牀上呢!”

靜芬望了望榮壽大公主,不知道如何回答。

榮壽大公主扶了鎮國公福晉道:“先起來吧。要是袁世凱真那麼囂張,做出對不起朝廷的事,自有攝政王治他呢。皇太后是不垂簾的,這些事,她老人家怎麼給你做主?”

鎮國公福晉碰了個軟釘子,還依舊抽噎道:“可是……攝政王也拿袁世凱沒轍呢……昨天我家澤公回來喝悶酒,發脾氣,聽他說,攝政王在辦什麼禁衛軍的事兒,袁世凱在軍機處裡公然嘲笑攝政王不會帶兵……攝政王也被他氣得不行,當時就回北府了。”

有這種事?靜芬和榮壽大公主相互望了一眼。

還是榮壽大公主接茬兒道:“那也是攝政王的不是。他的確是沒帶過兵,袁世凱也不過說句實話,他就動怒了,宰相肚裡好撐船,攝政王度量就這樣小?再說了,如果真是連攝政王都拿袁世凱沒轍,皇太后還能怎麼樣?”

鎮國公福晉被說得一愣一愣的,靜芬也覺得榮壽大公主太過長他人志氣,但是她心知榮壽大公主深得慈禧的親傳,做什麼都一定有其道理,所以也不敢貿然開口。

鎮國公福晉說不上話來了,榮壽大公主就笑着攙了她道:“新朝新氣象,外面的事就由那些大老爺們兒去折騰,咱們後宮裡,還是逛逛花園兒,聊聊家常,這纔是本分。”邊說邊示意張蘭德引路,往慈寧花園去。

靜芬也只有跟着,誰知方纔走到門口,就聽見外面有人高聲吵嚷着過來了,其中一個咋咋呼呼的,正是鎮國公載澤的聲音,他嚷道:“老大哥這不光是爲了你好,也是爲了咱們大清朝好,你難道要眼看着大清朝姓了袁麼?”而另一個支支吾吾,只叫載澤住口的,正是攝政王載灃。

榮壽大公主向靜芬遞了個眼色,大家都停了下來。

載澤和載灃爭執着近了,看到靜芬一行,急忙住了口,上前來請安。榮壽大公主即笑道:“鎮國公不是還躺在牀上麼?有什麼天大的事,就起來了?”

載澤愣了愣,瞧見妻子在側,即道:“她婦道人家胡說八道,要皇太后和大格格費心,奴才惶恐。”

“澤公這是什麼話呢!”榮壽大公主道,“我們婦道人家不就是關心這些頭疼腦熱的事兒麼?福晉關心澤公,皇太后就關心皇上。所不同的是,澤公是爲皇上辦事的人,皇太后當然也就關心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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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澤自知失言,連忙點頭。

榮壽大公主道:“皇太后和我正請澤公福晉一起遊花園,澤公和攝政王是特地有事來和皇太后說麼?”

載澤跨前一步,待要開口,載灃卻搶先說道:“不,不,不,奴才們只是議事回來,經過這兒,特地來和皇太后請個安。”

榮壽大公主聽了,道:“那可真巧了,晚一些還遇不上皇太后呢。”

靜芬聽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心裡很是着急,自己分明聽見載澤嚷嚷“大清朝姓了袁”,這是說袁世凱要造反,究竟是怎麼一會事,該趕緊問清楚才行。她就忍不住衝口而出,道:“攝政王,鎮國公,你們路上議論什麼呢?”

“奴才……”載灃面有難色,望一眼載澤。載澤怒其不爭似的嘆了口氣,豁地給靜芬跪下了,道:“奴才請皇太后誅殺逆賊袁世凱!”

靜芬不知心裡是欣慰還是驚訝,轉頭望望榮壽大公主。榮壽大公主卻是一副焦急模樣,直瞪着載灃,把載灃的膝蓋都瞪軟了,跟着跪了下來,道:“奴才……奴才和鎮國公一個意思,請皇太后懿旨,誅殺逆賊袁世凱。”

靜芬剎那感覺一股熱血涌上頭來,把當初的一切謀劃顧慮都拋到了腦後,只恨不能不顧禮數裡一個箭步上前把載灃和載澤都扶起來——萬歲爺啊,她心裡輕輕道,您看看您的好兄弟,這是給您報仇來了!

榮壽大公主卻幾乎連臉都要青了,道:“好好兒的,怎麼要殺袁世凱了?攝政王,你就不怕北洋軍造反了麼?”

載灃不答,載澤道:“只要扳倒了袁世凱,把北洋銀庫收歸中央,北洋軍一應事務都要聽中央調度,怎麼造反?”

“北洋銀庫!”榮壽大公主諷刺干笑了兩聲,“你碰都還沒有碰到,說什麼後話?”

載澤愣了愣,切齒道:“不殺袁世凱,就永遠碰不到北洋銀庫!”

“你這真是……”榮壽大公主沒料到這是擡上了槓。她自從入宮以來,深得慈禧寵愛,以親王之女的身份冊封固倫公主,自慈禧以下,哪怕是光緒生前都要對她禮讓三分,如今載澤居然這樣說話,她氣得幾乎當場發作。

而載澤還不罷休,接着說道:“只要攝政王操練十萬禁衛軍,咱們先把袁世凱殺了,秘而不宣,待收回北洋銀庫,北洋軍發現已晚,糧餉全無,怎麼和禁衛軍對抗?”

靜芬聽言,幾乎拍手叫絕:鎮國公的計策,可比攝政王那個夾在中間慢慢收服人心來得痛快。

榮壽大公主依然冷笑道:“說得真輕巧——禁衛軍呢?在哪裡?是你會練兵,還是攝政王會練兵?”

載灃這時汗流滿面,終於擡起頭來,說道:“奴才正要和皇太后商量,請皇太后準奴才讓載濤、毓朗和鐵良同奴才共同操練禁衛軍。”

榮壽大公主一聽,即知道這三人都是鎮國公一黨,斥道:“禁衛軍關係着皇上的身家性命,茲事體大,皇太后才讓你一人統領,你爲何再找他人?”

“這算他人麼?”載澤嚷嚷道,“載濤是攝政王的親弟弟,也是大行皇帝的親弟弟,難道還有二心?”

“那毓朗呢?”榮壽大公主道,“他的親戚得扯到乾隆爺才能扯上,你要怎麼解釋?”

“毓朗高祖是乾隆爺長子,他本人現任步軍副統領——”載澤道,“練兵之事,他最能駕輕就熟,況且,用了此人,連九門也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一舉兩得。”

“你——”榮壽大公主反駁不了,憤憤地甩着袖子,“那麼鐵良呢?這又算是什麼事?”

“鐵良是陸軍部尚書,大行太皇太后生前,叫他帶兵駐防京師,以防袁世凱作亂。大行太皇太后都相信的人,大格格要懷疑嗎?”

榮壽大公主這時再也駁斥不了——鐵良駐防京師,防止袁世凱作亂,這話是慈禧臨終時所言,在場的就只有四個人,如今連鎮國公也知道了,恐怕是攝政王耳根子軟,倒向鎮國公黨了。

“皇太后,你看怎麼辦?”榮壽大公主問。

“我……”靜芬訥訥,“我……”

“咳!”榮壽大公主一跺腳,瞪了載灃一眼,道:“早知道你玩不轉!”說完,轉身就走,只對靜芬撂下一句:“你要聽他們的,我可不管了!”

榮壽大公主不管了,靜芬着實有些心慌,但是載澤卻胸有成竹,當日下午就找來一干同道,向靜芬詳細地講述他的計劃。這其中最關鍵的一個人是小恭王溥偉,他有一柄咸豐皇帝賜給他祖父奕?的白虹刀,自告奮勇願做刺袁之人。

靜芬見他生得不甚魁偉,有些不放心地問道:“這……不會有什麼差池吧?要不,咱們還是按照攝政王原先的計策來?”話一出口,想起現在已經不存在兩邊討好了,已經把命運都交給鎮國公了,她只有掩飾道:“我是說,要不,還找大格格來商量商量?”

溥偉道:“皇太后放心,奴才的爺爺制槍法二十八勢、刀法十八勢,奴才本領再微末,也不會給爺爺丟臉!”

靜芬便不好再說。次日,暨十二月甲寅,立禁衛軍,命貝勒載濤、毓朗、尚書鐵良專司訓練,預備等次年新正時,待禁衛軍訓練妥當,即行大事。

此後,載澤又幾次進宮來商量善後,收回北洋銀庫一事自然不在話下,他更加建議了將陸軍大臣和海軍大臣兩個職位也由攝政王的兄弟包攬,即可萬無一失,高枕無憂。靜芬對這些是全無意見的,看載灃點頭,她也點頭:“只要除去此心腹大患,大清的天下就坐得穩了。”

坐穩天下,實行憲政,光緒的在天之靈,也就安慰了。

十二月丁巳,祈雪。命張之洞兼督辦川漢鐵路大臣。同日,載澤把兩個他心目中海軍和陸軍大臣的人選交了上來,是載洵和載濤。靜芬沒有異議,問了問載濤練禁衛軍的事,就散了。

張蘭德望着衆人的背影,說道:“主子,據奴才聽說,這二位爺都是京裡的名票,麻將也打得極好,讓他們帶兵,主子放心麼?”

靜芬愣了愣,道:“他們都是攝政王和鎮國公薦來的人,應該不會錯吧?老佛爺在時,戲不也唱得很好麼?”

張蘭德聽了,笑道:“當奴才沒說。”

然而十二月己未,事情卻有了變化。載灃和載澤氣急敗壞地匆匆而來,載澤嚷嚷道:“不成了!不成了!袁世凱非得現在殺掉不可!”

靜芬詫異地望着他們。

載灃即道:“袁世凱煽動人在外面鬧事,要求立即實行憲政,京裡一片混亂,奴才的轎子被堵在半路上,轎伕都傷了一個。”

“憲政?”靜芬道,“終究是要實行憲政的,大行皇帝生前一直以看不到憲政爲憾,就實行憲政,不行麼?”

載澤道:“皇太后被袁世凱矇騙了——他心裡哪裡是憲政,他不過是想亂咱們的陣腳——也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說咱們要殺他,他就假裝支持憲政,找革命黨給他撐腰。咱們可不能上他的當。”

載灃也道:“方纔在軍機處,袁世凱居然口出‘我大清國’——看來他早把大清當成是他的了!”

“這還了得!”靜芬一拍桌子,“簡直是反了——不殺他,怎麼對得起大行太皇太后的大行皇帝!”

載澤道:“皇太后明鑑!奴才的意思,爲免袁世凱和革命黨計議好了,反而棘手,此事速戰速決,最好,明天就動手!”

“明天?”靜芬和載灃都吃了一驚,“倉促之間,禁衛軍尚未招集,怎麼動手?”

“不能等禁衛軍了!”載澤道,“再說,也用不着——那民政部尚書徐世昌也是咱們的人,他統領巡警,再加上毓朗的步軍統領衙門,還怕袁世凱飛了?”

對,還怕袁世凱飛了?靜芬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就等這一天呢,要她等到宣統元年新正,也實在太久了,最好就是明天,最好就是今晚,最好就是現在,能叫她立刻看見溥偉的白虹刀□袁世凱的胸膛,看看袁世凱的心肝是怎麼長的,血是不是黑色的,居然謀害光緒……

“不過,明天殺他,來不及安排啊!”載灃道,“現在來擺鴻門宴也趕不及,何況外面傳開了消息,咱們還得商議着掩飾……”

“這個不難。”載澤說道,“只要明日……”

只要明日——

巳時三刻,當軍機處內載灃、載澤和袁世凱爭得面紅耳赤時——

“皇上、皇太后駕到”,尖銳的一聲刺穿嗡嗡的吵嚷,靜芬牽着溥儀走了進來,周圍響起參差不齊的呼“萬歲”之聲。

溥儀稚嫩地說了句“平身”,而靜芬則對剛要爬起來的袁世凱厲聲喝道:“袁世凱,你跪着!”

袁世凱怔了怔,旁邊張之洞一把將他拉起,道:“皇太后,袁大人早年征戰,腿腳不太方便,請皇太后容他站着回話。”

“放肆!”靜芬喝道,“袁世凱跋扈不臣、罪大惡極,如今見了皇帝和我,還不下跪?真是要造反了麼!”

張之洞蒼老的臉剎那間漲紅,待要再爭,袁世凱已經恭恭敬敬地重新跪好了,道:“奴才對朝廷忠心耿耿,太后何來‘跋扈不臣、罪大惡極’之評?”

跋扈不臣,在於戊戌年的出賣;罪大惡極,在於借洋醫之手的謀害。就憑這兩條,袁世凱該死一千次一萬次!不過,載灃和載澤囑咐過,這兩條一條也不能提。他們已給靜芬準備好了說辭,連夜讓她背熟。這時候,她就按指示,起承轉合,一條一條數落。

未料靜芬數落一句,袁世凱就一個釘子碰過來,她再數落一句,袁世凱又一個釘子碰過來,可惡還有張之洞在一邊幫腔,靜芬說着說着,不由得中氣不足,載澤就一邊輕聲對她道:“太后別慌,今兒慶王爺不在,您儘管懲治這奸賊!”

靜芬點點頭,極盡威嚴道:“袁世凱,朝廷決意將地方財政收歸中央,以供新政實施之用,你爲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撓北洋庫銀上繳?”

“皇太后明鑑——”袁世凱道,“督撫財政獨立,這是咸豐時爲剿滅粵匪而定下的規矩,同光兩朝也皆如此,大行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尚且未改,如今……”

“如今怎麼樣?”靜芬不待他說完就喝道,“新朝新氣象,同光兩朝有立憲之事嗎?新朝難道也不要立了?”

袁世凱道:“要不要立,也不是奴才說了算。就看這外面請願的百姓人山人海,各地要求儘快立憲的摺子雪片一樣飛來——立了嗎?奴才進言要立憲,皇太后這不是來治奴才的罪了麼!”

靜芬登時怔住:說任何話,她都不怕,可就是立憲——袁世凱再可惡,爲何偏偏就打着這個立憲的招牌?

“袁世凱你休要狡辯!”載澤喝道,“立憲之事當年早已定下預備期,豈可說立就立?”

“當年!”袁世凱冷笑道,“才說新朝新氣象,轉眼又提當年!依我看,新朝唯一的新氣象,就是朝廷裡稍微有點實權的位子都姓了‘滿’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軍機處的諸位大臣紛紛交頭接耳。滿漢大臣怒目相向,素日的積怨都發作了起來。

載灃見局勢有變,厲聲喝道:“袁世凱,今日議的是你謀逆之罪,你不要東拉西扯。朝廷大臣本來無滿漢之分,只要是對朝廷忠心的,朝廷用人無不盡其才!”

“攝政王!”張之洞再次發話。他三朝元老,一出聲,衆人就安靜下來。“袁世凱說的不無道理啊,親貴掌權,有違祖制!大行太皇太后在時,尚不論滿漢不論貴賤而用人,攝政王今日,如何任人唯親?而袁大人多年來鞠躬盡瘁,何來謀逆之罪?”

“住口!”靜芬狠狠一拍桌子,將那五彩斑斕的指甲套子震得直飛了出去,恍如一枚淬毒的暗器,直刺袁世凱的心窩。“張之洞你住口!”她倏地站了起來——向日張之洞在光緒靈前哭暈過去,其心可敬,未料竟是如此昏聵的一個人呢?靜芬想,如果不把袁世凱的惡行都抖落出來,張之洞恐怕還要再維護下去。“袁世凱的謀逆之罪,他自己心裡最是清楚。”靜芬道,“他戊戌年時,究竟是怎樣對待大行皇帝的?你忘了,他總沒忘吧!”

軍機處裡霎時鴉雀無聲,衆人面面相覷,連同載灃和載澤都傻了。過了半晌,纔有張之洞顫聲道:“戊戌年之事,禍首多已伏法,或有潛逃在外的,朝廷也明令通緝。皇太后說袁大人有錯,差矣!”

“他怎麼沒有錯?”靜芬沒注意到張蘭德在自己身邊頻頻使眼色,只恨張之洞是非不分,“大行皇帝何等信任他,他居然出賣大行皇帝。國家至此,皆是袁世凱造的孽!”

這次連張之洞也沒有說話了,所有人都木偶般地呆望着靜芬。溥儀,從龍椅上爬下來,想要去揀那隻指甲套子,被載灃抱住了,於是,哇哇大哭起來。

靜芬恍然有一種已經報了仇的快感——自己爲了光緒,原來還能有這樣的勇氣——震住了吧?袁世凱,你倘若還有一絲廉恥,該當場就自請死罪。

可是,沒想到袁世凱居然還敢開口。“皇太后!”他說,“要這樣說奴才,將置大行太皇太后於何地?”

慈禧?靜芬愣住,完全沒有想到。

“狡辯!”載澤心思快,立即喝道,“大行太皇太后和大行皇帝母慈子孝,若非小人從中挑撥,何至於有戊戌之事?”

“鎮國公的意思……”袁世凱嘿嘿冷笑了兩聲,“我袁世凱就是那個小人了?”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載澤道,“識相的,就速速認罪,或許皇太后還有恩典。”

恩典,這個詞兒是約定的暗號——戲唱到這裡,該結束了。

“鎮國公!”張之洞第三次插話,“皇太后素來不過問朝政,你們請她來軍機處,是何居心?袁大人是大行太皇太后倚重的大臣,你尋了這些捕風捉影的罪名,究竟是何居心?老臣決不容你矇蔽太后,殘害忠良!”

“張之洞!”載澤的居心的確有鬼,不由退了兩步,“你……你休搬出大行太皇太后來!我今兒告訴你,就是她老人家的遺命,要皇太后和攝政王辦了袁世凱!”

這一句話甩了出來,軍機處了騰起了一陣竊竊——明眼人都看出來,今兒是要殺袁世凱,但是都猜測是光緒的遺命——而光緒的詔書,除了罪己詔,又有哪一封起過作用?戊戌年維新時發出上諭一百一十多件,幾乎件件都是廢紙。

“這……這不太可能吧……”袁世凱失了先前的囂張,愣愣道,“大行太皇太后……怎麼會……”

“大行太皇太后臨終慈訓,難道還有假的麼?”載澤道,“當時榮壽大公主也在場,誰若不信,可去請問大公主。不過,袁世凱,我奉勸你一句,與其去騷擾大公主,還不如先求皇太后恩典!”

恩典,靜芬再次聽到這個收梢的暗號。

“等一等!”張之洞撲倒在堂下,“皇太后……老臣請皇太后恩典,老臣與袁世凱共事也多年,從未見他有半分不忠之舉……倘若他真的謀逆,老臣也有失查之罪,請皇太后將老臣也一併辦了吧!”

靜芬對張之洞今日的表現厭煩已極,幾乎想說“你當我不敢殺你麼”,可是話剛到嘴邊,卻見張之洞面上赫然老淚縱橫,不由呆住。

“皇太后,攝政王……”張之洞在堂下哭道,“老臣不問大行太皇太后遺命究竟是何,究竟爲何,老臣願以性命擔保,袁世凱確無謀逆之舉,也無謀逆之心……新朝初立,誅戮重臣,叫人寒心啊!

靜芬向左看看載灃,向右看看載澤,不知如何答話。

載澤道:“他怎麼沒有謀逆之心?怎麼謀逆之舉了?天天在朝會上折騰要立刻實行憲政的,就是他!現在外面這些請願的暴民革命黨,肯定也是他煽動的——如果這還不叫謀逆,我倒要請教請教張中堂,什麼叫做謀逆!”

“謀逆。”張之洞看了一眼在龍椅上眼淚汪汪的溥儀,“倘若袁大人真要謀逆,今天皇上還能坐在這兒麼?所謂謀逆,弒君竊國者,挾天子以令諸侯者,袁大人沾上了哪一樣?洋人佔我河山,不論;革命黨聚衆鬧事,不論;單單就拿一個忠心耿耿的袁世凱來論謀逆,大清的江山如果就此斷送,究竟是誰在謀逆啊!”

“張之洞!”載澤簡直要跳起來了——居然有人爲了袁世凱,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了出來,莫非得了什麼好處?北洋銀庫真能叫鬼推磨?

載灃卻顯得有些心虛了——前日朝會爭執中,張之洞就曾經警告他,莫要叫大清朝“以攝政王始,攝政王終”,今日這“謀逆”之論,又是衝着自己來的——他低聲道:“袁世凱要殺,但是張之洞不能殺呀。這樣鬧下去,下不來臺了!”

載澤也低聲回他道:“我何嘗不想早點收場,張之洞給臉不要臉,和咱們擡槓!咱們作戲也要作得像啊!”

靜芬聽他們談話,煩躁焦急,更兼溥儀還蹭到她邊上來了,拉着她的袍子要“找嬤嬤”——這孩子,這孩子——她忽然想起這孩子的外祖父是榮祿——難怪這麼討厭!

“香濤!”袁世凱的聲音忽然頹唐地傳來,“莫說啦!”他拍拍張之洞。“既然是大行太皇太后說奴才謀逆,要奴才死,那奴才就不能不死了。請皇太后這就將奴才治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