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月丙寅,慶王奕?離京。

靜芬遵照慈禧的指示把洋醫撤換了,依舊由張彭年等太醫會診。她實在對這些太醫沒抱什麼期望,只盼望着佛像進地宮,立刻“祓除不祥,益增聖壽”。

可是三天後,暨十月己巳日,瀛臺消息過來,說光緒病勢危急,心肺皆已衰竭,大限恐怕就在四天之內。

靜芬只覺五雷轟頂,當時就暈倒在地。過了些時候被救醒了,看到一個御醫守在自己牀邊,即厲聲喝道:“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救救皇上!”

那御醫原不是診治光緒的一班子,被皇后沒來由一喝,嚇得爬在地上連連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靜芬頭腦裡一團混亂,哪裡想到那許多?只是跳下牀來踩上了她的花盆底,朝御醫踢了一腳,道:“治不好皇上,你才該死!”接着,一壁自己朝外面衝,一壁叫道:“還不給我備轎!我要上瀛臺去!”

張蘭德風風火火地扶上來,道:“主子別急,去了也幫不上忙——老佛爺那邊說有話要對主子講,還是先去見老佛爺……”

“你住口!”靜芬喝道,“老佛爺一時半會能有什麼?可是萬歲爺……萬歲爺……”她覺得有兩把刀子同時在鉸着她的心,一邊是那個強烈的想要光緒活的希望,另一邊卻是那個光緒已經病入膏肓的事實。“萬歲爺……萬歲爺……”她的厲喝漸漸低下去,變成喃喃的啜泣,但旋即斬釘截鐵道:“萬歲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話音落下,張蘭德也曉得是攔不住了,轎子已經到了門前,靜芬在大冬天裡披風也不着一件,匆匆出了宮門,換了車子上瀛臺去。

她到的時候,光緒已經不清醒了,雙目緊閉,眉頭深縮,彷彿是鼻子無法呼吸,張着嘴,喉頭裡發出嘶嘶的聲音。

御醫乍見皇后駕到,在門前跪了一排,靜芬發狠地瞪了他們一人一眼,接着撲到了光緒的牀邊。

光緒醒不過來。靜芬喚道:“萬歲爺……萬歲爺……奴才來看您了……”

毫無反應。

靜芬心裡千頭萬緒,“倏”地跳將起來,道:“你們怎麼做御醫的……怎麼前陣子還好好的,突然就成了這樣?”

御醫都不敢正面回話,一個個自稱該死。

靜芬怒道:“該死,就知道該死。你們死了,就治得好皇上嗎?要是那樣能成,現在就把你們一個個都治了!”

素不見皇后發這樣的火,御醫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只有個膽子大點兒的,顫聲說道:“娘娘息怒,奴才們並非無能,奴才們以爲,是那洋醫胡亂醫治,耽誤了萬歲爺。”

洋醫!靜芬心裡一閃,洋醫在時,光緒病情雖不見好轉,但也並無惡化,只不過是撤換洋醫三天,就出了這種事,難道是慈禧依然存着要害光緒之心?這樣一想,靜芬不由大感自己糊塗,喚了聲:“張蘭德!”就命他速去把洋醫請回來。

御醫們聽言,紛紛磕頭道:“娘娘不可!萬萬不可啊!”

可是靜芬並不理會他們,一徑催着張蘭德出門,自己又守到了光緒的牀邊。

光緒依然醒不過來,口角流涎,眼瞼被濁淚所糊。靜芬萬分心疼地用帕子幫他擦拭着,聽他發出微微的呻吟。

“不怕的,萬歲爺……不怕的……”靜芬柔聲安慰道,“西洋醫生就來了……就來了……”

光緒彷彿有一點點聽到了,頭稍稍朝靜芬這邊偏了偏,只是眼睛依舊睜不開,喉嚨裡除了呻吟,沒有其他聲音。

靜芬似乎是抓到了一線希望一般,接着說道:“就來了……萬歲爺您等着……西洋醫生來了,就全都好了……”

可這次,光緒沒有任何的反應,微弱的喘息一絲一線地燙着靜芬的手。

靜芬不放棄,繼續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旁邊的宮女太監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個嚶嚶哭了起來。

這樣吵吵嚷嚷鬧到了上半夜,張蘭德把西洋醫生帶回來了,到光緒牀邊翻眼皮驗舌頭地看了半天,又在光緒肚子上幾處壓了壓,有幾次他下手時,瘦骨嶙峋的光緒痛得縮成一團,大口喘着氣呻吟。

御醫們個個搖頭,呼道:“皇后娘娘快叫他住手!萬歲爺經不起折騰!”

靜芬心裡已經抱定了豁出命去試一試的打算,牙一咬,狠狠把御醫們的話都瞪回去。

洋醫不多時診視完畢,說了好些“病發肺炎”“心力衰竭”之類靜芬聽不懂的話。靜芬只拉着他問:“求您救救萬歲爺……不管用什麼法子……求您救救萬歲爺!”說話時,“撲通”就給那洋醫跪下了,不住磕頭。

邊上的人沒一個敢站着的,也都陪着磕頭。

洋醫沒見過此陣狀,驚慌失措,半晌才自己也跪下了,扶了靜芬道:“我給皇帝陛下打一針……打一針……”

至於這一針是什麼功效,靜芬是聽不明白的,她只祈望這是藥到病除,否則——大不了一死吧!

守了一整夜,靜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迷迷糊糊暈過去的,總是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光緒正靜靜地看着她。

得救了?靜芬心裡一鬆,笑了,眼淚卻也跟着留了下來。

光緒吃力地擡起一隻手,顫巍巍撫去靜芬的淚,道:“皇后……原來是你……朕還以爲,是珍兒來接朕了……”

靜芬道:“沒有……是奴才和珍貴妃說了,萬歲爺還要看大清憲政。珍貴妃知道萬歲爺的心思,好好兒的在天上保佑您哪!”

光緒淡淡的一笑,咳嗽了兩聲,道:“朕從來沒發現,皇后也這麼會說話。”

靜芬不解其意,笑了笑:“哪兒啊,奴才的嘴最笨了。”

光緒看了她一眼,神氣裡好些複雜的脈脈,道:“扶朕到外面走一走吧。”

“這……”靜芬愣了,“萬歲爺能走麼?”

光緒道:“不能走,也去外面坐坐,這裡面的藥味太重了。”

當值太監聽了,急忙上來阻止:“外面風大,萬歲爺保重龍體!”

光緒卻不理他,把手伸給靜芬道:“你扶我,我們去門口坐坐。”

靜芬本來還有一絲的猶豫,但是當光緒瘦弱又溫和的手指觸到自己的手腕時,她曉得自己萬死也不會違背這個人。她便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心地讓他把重量放在自己的身上,坐起來,接着,親自伺候他穿上鞋子,披上大氅,兩人依偎着走出涵元殿去。

十月中旬的風很涼很涼,靜芬有些瑟瑟,但是她儘量讓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很穩當。光緒還發着低燒,身子燙着,呼出來的氣也燙着,他費勁地把自己的大氅掀起來,搭着一半在靜芬的身上。

靜芬一驚,道:“萬歲爺……”

光緒道:“皇后來得想必很急啊!”

“奴才……”靜芬受寵若驚,“奴才聽到萬歲爺的病,能不趕來麼。”

兩人緩步而行,太監宮女無一敢上前打擾,不覺走到了水邊。光緒道:“坐坐吧。”

靜芬應了,伺候他在石凳上坐下來,而光緒又拽着她的手道:“你也坐。”因拉她靠在自己的身邊。

“朕這一輩子……”光緒幽幽地開口,“少有什麼快活的時候……最開心的,是珍兒在朕身邊的時候,她懂朕的心思,能給朕解憂……現在想起來都還像昨天一樣。”他嘆了口氣:“朕本來是想,反正這個皇帝當得和傀儡也沒什麼差別,就糊弄完這一輩子算了。可是珍兒,她來了,朕覺得,朕不能那麼窩囊……就算是爲了珍兒,朕不能那麼窩囊。”

靜芬默默地聽着,在光緒和珍妃的世界裡,她是個多餘的人。

“戊戌年變法失敗了,朕最對不起的,就是珍兒。朕那時和皇爸爸說,朕可以不要做這個皇帝,只求皇爸爸把珍兒和朕都放了,去民間做對平凡的夫妻,了此餘生……”

“萬歲爺?”靜芬暗暗對這想法感到吃驚。

光緒示意她聽自己說下去,費力地擡起一隻手,指着平靜的水面,道:“做一對平凡的夫妻,老了,就這樣坐在水邊上,說說話,想想過去的好日子……這是多麼愜意的事啊!可惜……朕害了珍兒,除非等來生了……”

靜芬有些哽咽,道:“萬歲爺別想那麼多,奴才陪萬歲爺說話,陪到咱們都七老八十……奴才還陪着萬歲爺……”

光緒搖搖頭:“你和珍兒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靜芬彷彿心口上被狠狠紮了一針——不錯,她和珍妃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即使是到了來生,恐怕都不一樣。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吧!

可是,即使她承認這是命,她心裡還是疼——爲什麼這就是她的命呢?爲什麼生她在家,選她來做皇后,叫她遇上珍妃,還讓珍妃死了,她還活着?

她想不通,她想不通!

“你和珍兒是不一樣的。”光緒握着她的手重複道,“珍兒,她去了,朕恨不得隨她去死。可是皇后,你——朕還苟延殘喘的活着,朕大概,是爲你活着吧。”

“萬歲爺——”靜芬心中如有電掣,睜大了眼睛盯着光緒,生怕自己是在做夢。這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細長憂鬱的眉眼——從他在她面前砸壞玉如意起,有惡言相向,有貌合神離,有不冷不熱,有抱頭痛哭,現如今,這是怎樣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不,“推心置腹”都不足以形容這話的分量,說是“肝膽相照”則太剛烈,說是“情深意重”又太溫和,這是多少刀山上摸爬滾打過,多少油鍋裡苦苦煎熬過,多少猜疑,多少誤會,多少挑撥,多少離間,多少流言,多少誹謗,多少有心,多少無心,欲言又止,欲罷不能……這是……這是……

靜芬也說不上來,和光緒久久地對視着,看光緒朝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她也笑了,擡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萬歲爺……奴才……奴才……”她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心裡已經發了誓:光緒這次痊癒,她要陪着他,直到老掉了牙,還要來這瀛臺的水邊,說說話。

光緒瞧她那副樣子,笑意更深了,道:“太涼了,咱們進去吧,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光緒這一睡,那一天沒醒過來。第二天也沒有,昏昏沉沉的在牀上一個勁兒地咳嗽。忽而渾身出冷汗,四肢抽搐,忽而又呻吟着直打滾。

靜芬憂心如焚,再次招洋醫診治,洋醫看了只是搖頭。靜芬即央求他把前天夜裡的針再用一次,洋醫道:“皇后陛下沒有聽明白,這針只是讓皇帝陛下的心臟慢點衰竭……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是治標不治本……”

“那……那怎麼才能治本啊?”靜芬問。

洋醫搖搖頭:“很抱歉……”

“不——我不要你抱歉——”靜芬撲過去抓住洋醫的袍子,“我不要你抱歉……我要你救萬歲爺……求你救救他……求你……”

洋醫掙不脫,狼狽不堪。一直都侍立在門邊的御醫們早曉得皇帝大限將至,見到皇后這樣的舉動,知道有失禮儀,卻也無不動容,齊齊跪下:“娘娘……確實是萬歲爺無藥可用了……娘娘還是保重自己的身子吧!”

靜芬一刻也不鬆開洋醫,搖晃着,還回頭罵御醫道:“無藥可用,留着你們做什麼?還不快救皇上!快救皇上啊!”

御醫們沒一個起身,就地磕頭不止。

靜芬又是急又是亂,想哭想喊想罵想求菩薩保佑,可是又不知道應該先做哪一樣好。偏偏這個時候,張蘭德從外面滾了進來,道:“主子,老佛爺立等要見您,請您快隨奴才去吧!”

靜芬一愕,放開了洋醫,跌跌撞撞走了兩步:“見我?我……我不去……我要陪着萬歲爺……”

張蘭德爬到她腳跟前道:“主子,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老佛爺立等,說不帶主子去,就要奴才的腦袋……”

靜芬朝後退,朝後退,一跤跌在光緒的牀邊,她瘋了一樣摸索着抓住光緒的手,嘶聲喊道:“我哪兒也不去……我要陪着萬歲爺……我哪兒也不去……”

張蘭德愕了愕,扭頭對周圍的御醫道:“這……皇后娘娘是不是……太傷心了……所以神智……”

御醫面面相覷,不知此問用意。

那洋醫卻道:“我有辦法。”說着,從藥箱裡取出一支針筒來,抽上藥,走向靜芬。

靜芬瞪着眼睛,一手拉着光緒,一手在空中胡亂揮舞,兩腳也亂蹬着,叫道:“走開!走開!我哪兒也不去!你們也都不許出去……救救萬歲爺……救救萬歲爺……”

御醫們有幾個已經落下淚來,但是都不敢動,伏在地上磕頭。

洋醫一步步逼到了靜芬的跟前,輕而易舉地拉住她的胳膊,一針紮了下去。靜芬居然不覺得疼,只是徒勞地依舊亂蹬着兩腿,喃喃道:“我哪兒也不去……求你們救救萬歲爺……救救……”

她漸漸失去了力氣,手臂有千鈞重,再擡不起,話亦喊不出,更連光緒的手,她也握不住了。張蘭德滿面無奈與同情地向她爬過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扶起她,駕着,走出涵元殿。

靜芬保持那個一手拖在身後的怪異姿勢——一步一拖,御醫們的哭聲漸漸響了,太監宮女更是泣不成聲。

萬歲爺……萬歲爺還沒走呢……她心裡安慰自己,但是越是安慰,就越是難受,一步絆在了涵元殿的門檻上。

“主子當心!”張蘭德驚呼。

當心——心——

靜芬猛然地回過頭去,死死、死死地望了光緒一眼,心裡一片空白。

車駕來到西苑儀鸞殿,靜芬渾渾噩噩,這正是中午時分,她卻感覺四周一片漆黑,是殺人夜。

行屍走肉一般地向內去,聞到刺鼻的藥味,接着聽李蓮英通傳:“皇后娘娘到了。”聲音大是不同尋常。再進些,見榮壽大公主,醇親王載灃立在炕前,慈禧靠在一大堆被褥墊子裡,雖然精神還好,可是幾天來瘦得人都走樣兒了。

靜芬木偶般地請了安,慈禧就沙啞着嗓子道:“等你這麼久,瀛臺那邊,皇帝說了什麼?”

靜芬先愣了愣,突然直挺挺跪了下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道:“親爸爸,求您開開恩,讓奴才回去陪着萬歲爺吧……求您了親爸爸……”

慈禧皺了皺眉頭:“行了行了,你就知道淌眼抹淚的——皇帝不行了是不是?醇親王,你看誰能繼大統?”

醇親王不待開口,已被靜芬的哭泣打斷了,慈禧萬分不耐煩,示意榮壽大公主把靜芬拉一邊去。靜芬被洋醫打了那一針,本來就沒什麼力氣,榮壽大公主輕輕一拽,她就軟了,哭聲也小了下去。

那醇親王就囁嚅道:“奴才……奴才想……這事,或許該和衆軍機商議商議……”

“混帳!”慈禧罵道,“要和軍機商議,我單招你來幹什麼?”

醇親王打了個哆嗦,心裡有些不祥的預感,硬着頭皮道:“這個……奴才……奴才以爲……倫貝子和小恭王都不錯……還請太后定奪。”

“哼!”慈禧冷笑着不置可否。

醇親王面上滲出點點冷汗,又接着道:“奴才聽言,推舉載振的,也有不少……”

“那你以爲呢?”慈禧逼上一句。

“奴才……”醇親王哆嗦着,“奴才以爲……這個……慶王有八國朋友,倘若由他監國,也可保一方太平……再說,他和袁大人交情甚好……這也……”

“哼!”慈禧又冷笑了一聲,這次尖銳得多,“奕?,袁世凱。我要是想叫奕?監國,我派他去護送什麼佛爺?袁世凱要是堪當大任,他北洋軍領得好好的,我調他做軍機大臣做什麼!”

光緒三十三年,袁世凱調爲外務部尚書,參加軍機。明眼人都看到,明是重用,實際是解除了他的兵權。

醇親王不敢說話了,顫抖得更加厲害。

慈禧就慢條斯理道:“你既叫我定奪,我就告訴你——懿旨,醇親王載灃著授爲攝政王,醇親王的長子溥儀,著在宮內教養,並在上書房讀書,欽此!”

醇親王“咕咚”跪下。當年他的父親醇賢親王奕?,聽到了立載?爲帝的消息,痛哭流涕,今日他竟連哭也哭不出來——邊上靜芬安穩了沒多久,又抽抽搭搭要回瀛臺去,聲音嘶啞悽慘,貓爪子一樣撓着他:可憐啊,他這一家子,父親,哥哥,嫂子,他,還有他的兒子……可憐啊!

慈禧見他遲遲不謝恩,道:“你也不用推辭,這兩道懿旨明兒就發出去,封你在先,立儲在後,不顯得你父以子貴。你明兒就開始攝政,兒子抱來宮裡叫皇后教養……”說到這裡,看了一眼神智混亂的靜芬,嘆了口氣道:“皇后身子不好,就由我親自教養,總算是我的孫子,我不會虧待他的。”

醇親王推無可推,逃無可逃,回天乏術,只有喃喃地叩謝皇太后恩典,嘟嘟囔囔的,誰也沒聽清楚他說的什麼。

慈禧不耐煩地揮揮手:“慶王明天回京,叫他來見我,把袁世凱,張之洞他們都叫來,我再當面把這大事跟他們說一次,看看他們都是什麼個反應!”

醇親王到如今,再沒意見,唯唯連聲。

慈禧轉向榮壽大公主道:“你給我看好皇后。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教養儲君纔是最重要的,別讓她再往瀛臺跑了,以爲自己是觀音大士,跑去能救苦救難不成?”

榮壽大公主一直抱着靜芬,深感她可憐,聽慈禧這話,覺得有些過分,可也不能不應,說:“知道了。”

當天夜裡,由榮壽大公主陪着靜芬。靜芬不睡,她也不睡,一直坐到天亮。

胡亂地用了早膳沒多久,外面就傳來一陣小孩子的哭聲,靜芬好像在一片混沌中被狠狠劃了一刀,倏地站了起來。榮壽大公主也跟着站了起來,就見幾個太監簇擁着一位中年奶孃匆匆走了過來,奶孃懷裡一個男孩,號啕不止。

“是攝政王世子到了。”榮壽大公主邊說邊迎了上去。

那奶孃卻不肯把孩子交出來,邊上的太監則絮絮叨叨地說了溥儀見慈禧時如何大哭不止,還打掉了慈禧賞賜的糖葫蘆,以致慈禧說:“這孩子真彆扭”,命抱到別處去玩,自然就抱來了皇后這裡。

榮壽大公主是明白人,曉得慈禧現下形容枯槁,小孩子見了哪有不怕的,因道:“來皇后這裡正好——嬤嬤抱着來,其他人都退出去吧!”便領了那個奶孃來到靜芬的跟前。

靜芬跟溥儀打了個照面,這孩子不漂亮,眼睛有些腫,但總算還端正,可是哭得一塌糊塗,掛着兩條老長的鼻涕。

榮壽大公主道:“這是皇后,你快請安。”

奶媽連忙抱着溥儀行禮。溥儀在慈禧處受了驚嚇,見到靜芬滿面茫然,收住了哭,眼睛直在靜芬身上打轉。奶媽即道:“小主子喜歡皇后娘娘呢——小主子,跟皇后娘娘問個安吧!”

溥儀小嘴彎了彎,靦腆地笑了。

榮壽大公主道:“多可愛的孩子,老佛爺的眼光果然是沒錯的——皇后娘娘看呢?”

靜芬想要個孩子,想了不止一天了,想要一個她和光緒的孩子,或者僅僅是光緒的孩子也可以——然而溥儀不是她想要的,這孩子承的是同治的子嗣,他的到來,就意味着光緒的……她身不由己地向後連退幾步,跌坐在炕上。

沒料到有這樣的情狀,榮壽大公主也很是尷尬,只有從襟上解下一個香包來,道:“這個給孩子拿去玩吧,皇后娘娘身子不好,怕吵。”

奶媽反正已經在慈禧處被趕了一次,這次再被“請”走,也沒什麼下不來臺的,深知自己抱着的,就是嗣皇帝,將來威風的時候,還在後頭呢!她也就替溥儀謝了賞,又原路退回去。

榮壽大公主嘆了口氣,輕輕走到炕邊搭上靜芬的肩膀。靜芬瑟縮了一下,整個人都縮到炕上去了。

榮壽大公主道:“皇后娘娘這是做什麼呢?攝政王世子,進了宮,也就是大阿哥的身份。萬歲爺還在呢,指不定就好了呢?”

“那你讓我去看看他……”靜芬“呼”地轉過來,在炕上給榮壽大公主跪着,“讓我去看看萬歲爺?”

榮壽大公主道:“您……您這不是爲難我麼!”

靜芬不管,咚咚咚地磕頭:“求求你……就讓我去看看萬歲爺……什麼教養儲君,我不要做……我只要去陪着萬歲爺……萬歲爺要是……要是去了……我就給他殉葬……”

榮壽大公主嚇得一把捂住靜芬的嘴:“這話可不能亂說的,現在已經是兩宮聖躬違和,娘娘這不是添亂麼!”

靜芬哭道:“那我能怎麼樣?親爸爸說的沒錯,我不是觀世音菩薩,不能救萬歲爺,但是我總能陪着他吧?他孤零零在那裡……珍貴妃……還沒來接他……我得陪着他呀!”

榮壽大公主聽她這番話語無倫次,大約意思卻是知道的,不覺也紅了眼眶,道:“老佛爺吩咐的話,我可不敢違背……要不,我陪你再去求求老佛爺?”

靜芬的眼裡立刻就發出了光彩:“好,好,快去!快去!”

她邊說邊下炕,可是腳剛沾地,溥儀的哭聲倒又響起來了——正是張蘭德帶着奶媽和溥儀轉了回來。

榮壽大公主不禁奇道:“這是怎麼了?”

張蘭德道:“回大格格的話,是老佛爺那邊下了懿旨來,說就要攝政王世子在皇后娘娘這兒呆着,由皇后娘娘照料着,哪兒也不能去。”

榮壽大公主道:“這是什麼道理?”

張蘭德眼珠子轉了轉,做出神秘兮兮的模樣,道:“奴才不曉得,但是奴才想,老佛爺的意思,當然是要攝政王世子和皇后娘娘多親近親近……”

“我不要!”靜芬尖叫道,“我要去見萬歲爺!你們讓我去見萬歲爺!”邊喊着,邊想衝出門去。

“主子!”張蘭德一把撲上抱住了她的腳,“主子別做傻事啊……攝政王世子是同治爺的子嗣,主子將來究竟是個什麼地位,難道主子沒考慮麼?要是讓?貴妃,瑜貴妃她們搶了先,主子落成個‘皇伯母’,那成了什麼玩意兒!”

榮壽大公主聽張蘭德這樣說話,喝道:“放肆,你這狗奴才,議論什麼是非!”

而靜芬對?貴妃、瑜貴妃、皇伯母,置若罔聞,自顧自哭道:“讓我見萬歲爺……讓我見萬歲爺……”

這樣鬧成一團糟,溥儀也嚇壞了,扯開喉嚨嚎哭起來。

永壽宮裡三個大小主子,倒有兩個在哭,而且一個是未來的皇帝,一個是未來的皇太后。榮壽大公主近來早心力交瘁,腦子裡不住地問:這什麼時候纔是一個盡頭?什麼時候才完啊?

盡頭就是光緒三十四年十月癸酉。靜芬在永壽宮裡哭得奄奄一息,瀛臺那邊也傳來光緒皇帝病危的消息。說是從頭一天夜裡起,就四肢發冷,神智昏迷,到了癸酉日正午,兩眼直視着屋頂,拖到傍晚,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榮壽大公主來把這個消息告訴靜芬時,已經去掉了頭上的所有花朵與絲穗子,只是黑黢黢一個“兩把兒頭”。靜芬看到,已經猜出了來意,仍不太相信,問:“是萬歲爺?真的是……萬歲爺?”

榮壽大公主道:“是萬歲爺。老佛爺說,現在外臣都要去瀛臺了,皇后娘娘該趕在他們前面。”

這時倒來叫我趕!靜芬心中不曉得是怎樣的滋味,渾身都麻木了,又不知道從哪一個毛孔開始刺痛,竟哈哈地狂笑了起來:“是……趕在他們前面……趕在他們前面……”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到榮壽大公主面前,嘖嘖又笑:“趕在他們前面……我……”

榮壽大公主被她的舉動震住了,愣了愣,才道:“皇后娘娘節哀吧,快換衣服上大行皇帝那兒去。”

大行皇帝!靜芬笑着,大行皇帝……三天前還好好兒的拉着自己的手說話,轉眼,就成了大行皇帝,就成了先帝……而她,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讓他孤孤單單一個人走了……說什麼要一起看着湖水,說什麼是爲了她才活着……轉眼,就都不算數了!

榮壽大公主招呼了宮女太監上來,七手八腳地給靜芬換素服,梳頭,又幾乎是押着瘋瘋癲癲的她上轎子,出宮,換車到瀛臺。就這樣匆匆地趕,還遲了,未到涵元殿時,已見一衆大臣走在前面了,都摘了纓子,以攝政王爲首,後面慶王、袁世凱、張之洞、世續等,邊走邊低聲地談論着什麼。

榮壽大公主不住地催擡轎子的太監道:“快點快點!這要壞了規矩,唯你們是問!”

太監們都已經跑得滿頭大汗了,卻冷不防靜芬突然從轎子上一翻身,滾了下來。衆人驚呼道:“皇后娘娘!”而靜芬則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萬歲爺……您等等我!”便跌跌撞撞朝涵元殿跑去。

前面走着的大臣全驚動了,其中張之洞等幾個漢臣都從未見過皇后,乍見這樣一個其貌不揚、蒼白如鬼的女子奔了過來,都愣在當場。靜芬也全然沒在意他們是些什麼角色,撞到了人堆裡,將擋着她的幾個大臣猛力推開,徑自狂奔。只是袁世凱和靜芬匆匆一照面,心裡驀地一虛,莫名地生出“厲鬼復仇”的恐懼來。

靜芬撲進涵元殿,鞋子早已掉了,周圍宮女太監嗚嗚咽咽,她看來全是沒有臉的人——只是正對面牀上的光緒,被子彷彿還是當時她給蓋上的模樣,而臉上已經蒙了白絹。

靜芬突然剎住了腳步,就好像眼前的景象狠狠在她頭上砸了一棍子似的,突然把她瘋癲的傻笑都砸沒了,混亂的神智也砸清醒了,悲傷,絕望砸決了提,由四面八方狂涌上來,還以爲早就哭乾的淚水奪眶而出。“萬歲爺……”她悲慼地喚了一聲,跪倒在牀前。

哭靈本就是皇后帶頭,這一來,太監宮女無不放聲號啕,連後面跟進的大臣們也由攝政王帶着跪成一片,掉下眼淚來。

靜芬的頭埋在褥子裡,手緊緊地抓着棉被,抓緊了又放開,放開了又抓緊——這被子都已經涼了,曾幾何時,光緒的手還是熱着的呢!

她什麼也做不了,做什麼也回不去,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渺小和懦弱——她是家的女人又怎麼樣?她是皇后又怎麼樣?無濟於事。

連哭都無濟於事。

身後的一片嗚咽中傳來誰的驚呼:“張大人暈過去了!”?踊頓止,忙亂更甚。

榮壽大公主跪行到靜芬的身邊,輕聲道:“娘娘,吉祥板送到了,大行皇帝要小斂,明兒卯時移靈乾清宮,娘娘收收淚,讓萬歲爺好好穿戴吧。”

靜芬呆了呆,咬着嘴脣點點頭。榮壽大公主扶她站起來,大臣們也都跟着站了起來,自有人把張之洞擡到邊上救治,而門外負責小斂的太監們都進來了——是張蘭德帶的班。

張蘭德眼睛也是紅紅的,領衆人向大行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他自己又向靜芬磕了三個響頭,纔開始辦正事。

靜芬看着光緒被淹沒在人羣裡,間或有他明**的衣服閃爍一兩下,彷彿還是有生氣的,心裡就稍稍有些自欺欺人的安慰。但是見到白絹被揭了開來,她又連忙扭過頭去——寧願記憶裡的眉眼一直是細長憂鬱的,願他和她永遠都停留在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庚午,在水邊,風裡。

一通忙碌大約總到了半夜時分才了結。大臣們早已退去,榮壽大公主不敢走。她的宮女勸了她好多次,她只是望望目光呆滯的靜芬,低聲道:“這光景,我敢走?沒聽昨兒個皇后娘娘說的話?要是出了事,我怎麼擔待?”

我說了什麼話了?靜芬想,哦,是殉葬的話……到了這時候,哭是無濟於事,恐怕死也是無濟於事的吧?死了固然換不回光緒的命,到了陰間,光緒和珍妃團聚了,她要如何自處?但是不死,又能怎麼樣呢?

她坐在黑暗裡想着,沒個結果——也許,光緒不是和她說過嚮往平常夫妻的生活麼?那她就請守皇帝陵好了……沒事也跟皇上說說話,或許她的命不好,還真活到七老八十……

唉……她感覺很累,又想起夢裡盛京的鳳凰樓來,這個時候,那下面埋的是什麼,她都不在乎了。

外間驚起的夜梟一聲嚎叫,“嘎”,嚇得榮壽大公主打了個哆嗦——漆黑的夜裡亮起燈來,有人風風火火地跑來:“皇后娘娘!大格格!老佛爺要見皇后……要快……”

榮壽大公主看清了來人的面目,噓了他一聲,道:“嚷嚷什麼!怎麼這會要傳見皇后?皇后不是明兒要護送大行皇帝回宮麼?難道是老佛爺不好了?”

那太監道:“怕是……怕是就這一晚了……李總管吩咐奴才時……他聲音都變了。”

榮壽大公主皺着眉頭跺腳道:“真是,兩宮挑在同一個時候,這還不天下大亂——你快備車!”說罷,扶了靜芬招呼跟班兒的同走,把張蘭德留下守靈。

靜芬心裡電光火石地閃了一下:慈禧也要死了麼?偏偏就死在光緒之後?她想起自己那時懷疑慈禧撤換洋醫是爲了害死光緒,這當兒,一發確信了,拳頭狠狠一捏:要死,要去守皇帝陵,先去找慈禧問個說法!

西苑儀鸞殿,靜芬瞪着眼,踩着重重的步子直闖進去,李蓮英連忙貓着腰上來道:“娘娘輕些,老佛爺歇着。”

靜芬可不理會,腳步反而更重了,一徑噔噔噔走到慈禧的炕前——慈禧看來和上次見時沒什麼差別,並不像是要死的樣子。

“你來了。”慈禧淡淡看了她一眼,“坐。”

靜芬直挺挺坐下,兩眼依舊瞪着慈禧。

“大行皇帝那邊,一切都妥當麼?”慈禧問。

靜芬不回答。

慈禧瞧着她,瞧了半晌,緩緩把目光移開了,道:“你心裡怨我,我能不知道?你和皇帝見不見上最後一面,有什麼差別呢?”

終是一死,沒差別。

慈禧把那五彩斑斕的指甲套子在五彩斑斕的袍子上颳着——全紫禁城都給皇帝穿孝了,只她沒有。“我不讓你陪着皇帝到最後,是有我的用意的。”慈禧靜靜道,“因你是我跟前的人,皇帝不寵你,天下都知道——朝廷裡更都知道。現如今皇帝過去了,嗣皇帝還小,攝政王我雖然挑了大行皇帝的親弟弟,但是誰知道他忠心不忠心呢?”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靜芬盯着慈禧。

“我坐這個位子五十年,看得清,壓得住,倘若我死了——”慈禧頓一頓,“你如果不打着我的金字招牌來管束,你壓得住麼?”

靜芬愣了愣:她根本沒想過要壓住,她已經沒有將來。

慈禧道:“你姓的,是我的侄女,就是我這一邊的人。皇帝跟我有意見,也跟你有意見,所以,凡是我原先重用的人,想到這條,知道你會繼續重用,就會對你忠心;而原先我不肯用的人,這會子皇帝沒了,他們也沒指望了,只好對你忠心。這樣,嗣皇帝纔有了指望,大清朝纔有了指望,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靜芬心裡想。

“你別跟我橫着。”慈禧道,“我可給你提醒了——你心裡其實怨我叫你調走那洋醫生,是不是?”

是。靜芬直視着慈禧的目光。

慈禧搖搖頭:“病急也不能亂投醫!我叫慶王薦醫生,是想調他出軍機事務——你也不想想慶王懷了多少鬼胎!載振當皇帝,他美得很!他還不是巴不得我和皇帝都快快歸天?他薦的醫生,面子上照顧着請個脈就算了,你還真把皇帝的命交給他?”

靜芬一凜。

慈禧還接下去道:“更何況,聽說這醫生還給袁世凱瞧過病?袁世凱和慶王兩個私底下狼狽爲奸,打量我是瞎子呢?慶王要做軍機,袁世凱給他送了二十萬兩銀子,慶王府裡無論生了孩子,死了人,還是過個生日,全由直隸總督衙門代爲開銷。袁世凱是什麼人?當年他出賣了皇帝,他還不指望着皇帝死了,他和慶王得了這個天下,沒人找他算帳?你倒好,把好好一個皇帝交到他們手裡去!”

靜芬完全傻了——怎麼,怎麼會是這樣?那不是說,光緒是自己害死的?她緩緩地擡起了手,捂着自己的嘴,想把自己窒息在這樣一個噩耗裡。

“這個不怪你。”慈禧的聲音顯出前所未有的慈祥,“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孩子,你和大行皇帝的情分,外人看不出,我還看不出?你自己心裡還不知道?”

“可是……可是……”靜芬哭了起來,“親爸爸,奴才害了萬歲爺……求親爸爸……求親爸爸準奴才……殉葬吧。”她滾下椅子,爬到慈禧的腳邊。

“胡說八道!”慈禧喝道,“好好的殉什麼葬?再說了,我只是懷疑那醫生,也不定他真動了手腳——你要是真心體恤大行皇帝在天之靈,該好好教養嗣皇帝,好好把大清朝撐起來!”

“奴才……奴才做不到……”靜芬哭道。

“混帳!”慈禧動了怒,“我能撐五十年,你就不能撐?你也是姓的呀!你當初,怎麼拿着珍妃的帳子勸諫皇帝的?你和皇帝在瀛臺那水邊上,都是怎麼說的?他是爲了你活到現在,他丟下的事兒,你就不管了?”

靜芬的哭聲噎住了——慈禧耳目衆多,萬事逃不出她的法眼,原也不在意料之外。只是,靜芬回憶自己和光緒的種種過往,從來只有越想越傷心,越想越絕望的,根本沒有把自己和光緒的期望連在一起——他丟下那麼多事,我真的就不管了麼?憲政,他沒看到,我也不看了麼?

一時,都沉默了,過了好半天,慈禧幽幽道:“除了大行皇帝,還有我呢。我曉得當初把你選進宮來,委屈你了。可是,好歹你也跟了我這麼多年,同我自己的女兒沒什麼兩樣。我丟下這一大攤子的事,你也不管了麼?那我不是白疼你了!”

靜芬呆呆的,垂眼看着慈禧的指甲套子慢慢向自己依過來,左手抓住了她的手,右手輕輕拍着,道:“你是好孩子,你不會叫親爸爸和大行皇帝失望的,是不是?”

靜芬沒有選擇了,對自己,對慈禧,都沒有。她狠狠地點了點頭。

慈禧道:“好。”又喚李蓮英:“攝政王來了麼?”

李蓮英回說,來了,在外候着。

慈禧道:“叫他進來。”

李蓮英應聲“喳”即引了攝政王到跟前,眼睛還紅腫着,是傍晚哭光緒哭的,這時候聽慈禧深夜召見,估計是要留遺言了,才叩頭,又哭了起來。

慈禧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哭什麼?我還沒死呢,也未見得就死,招你來不是聽你乾嚎的。”

攝政王不敢忤逆,默然不做聲。

慈禧道:“大行皇帝發殯,就在明天,嗣皇帝登基,我有幾件事要跟你交代——第一,嗣皇帝登基是承繼穆宗皇帝爲嗣,併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穆宗皇帝的皇后早已經沒了,幾個妃子並不太懂事,所以,要以大行皇帝的皇后爲皇太后,上什麼徽號,你們軍機們商議着看。”

攝政王急忙點頭:“奴才記下了。”

慈禧接着道:“一般朝廷裡的事,你先回報皇太后,皇太后沒意見,你就做主。大事,非得皇太后懿旨,否則誰說了,也算不得準。”

又是女主當權。攝政王心裡有些不快,但是也不能違背,說:“奴才記下了。”

慈禧道:“這第二——嗣皇帝太小,你攝政王監國,大可以監國到底——”

“皇太后——”攝政王惶恐,這不是叫他落個獨攬大權的話柄麼!

“怕什麼!”慈禧橫了他一眼,“嗣皇帝是你自己的兒子,你爺倆的關係,既不是順治爺和多爾袞,也不是穆宗皇帝和恭親王,你還能謀你兒子的天下?再說了,不是還有皇太后在嗎?我這個太皇太后,也不得就死呢!”

她越是說自己不會就死,反而越是顯出一種將死的淒涼。靜芬默默坐着,插不上口。

攝政王以頭碰地,戰戰兢兢。

“第三——”慈禧緩過口氣來,“慶王和袁世凱,心腹大患——”加重了語氣的後四個字,戳得攝政王一哆嗦。慈禧卻轉口道:“慶王,畢竟有功,還是自家親戚。他有八國朋友,咱們動他不得,好好籠絡着。而袁世凱——”

靜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袁世凱……”慈禧重複着這個名字,有些咬牙切齒,“削了他的兵權,但是北洋新軍裡,還是他的人。前兩天爲恐有變,我將北洋軍段祺瑞的第六鎮全部調出北京,開往深水,把陸軍部尚書鐵良統轄的第一鎮調進來接防。雖然情勢所迫,慶王和袁世凱都沒再折騰立嗣的事,可是,嗣皇帝一天不登基,一天不親政——唉,其實只要是袁世凱在一天,這江山就不安穩一天。該怎麼做,不要我教你了吧?”

攝政王面色慘白的磕着頭,靜芬的心隨着磕頭聲咚咚地劇烈跳動——殺袁世凱,不錯,正是要殺袁世凱,給光緒報仇,爲光緒看好大清的江山。

“唉……”慈禧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就要看你們的了……我早該鬆快鬆快了……”

疑心這意思是要撒手而去了,攝政王和靜芬都看向了慈禧。而慈禧還是老樣子,只是目光淡淡地瞧着窗戶邊的玻璃魚缸,現在裡面已經沒有魚了。萬事都有到頭的一天。

“靜芬,你選上秀女,就是光緒十四年的這會兒吧?”她問。

光緒十四年冬十月癸未,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皇帝紹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襄理宮闈,以協坤儀而輔君德。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氏,端莊賢淑,着立爲皇后。

靜芬想不起來了,記得那個時候在哭,轉眼二十年過去,怎麼又在哭?

“不和你閒扯了。”慈禧道,“大行皇帝要移靈了,你不在,不成體統,去陪陪他吧,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