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禁城裡,又有幾個人甘心呢?

這其中最冤的一個,恐怕是崔玉貴了——誰也不及他對慈禧忠心,慈禧叫他往井裡丟兩塊石頭,他決不會丟三塊。可是,哪裡料到偏偏有這個張蘭德“小德張”,扶着淚眼汪汪的皇后走進寧壽宮來,要死要活的哭訴光緒如何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爲難皇后——更沒想到的是,慈禧居然相信。

崔玉貴道:“老佛爺,奴才的爲人怎麼樣,您還不清楚麼?老佛爺吩咐這事不能泄露,奴才已經把那晚上撈屍首的小太監全都滅口了,這要怎麼去泄露呀?”

張蘭德道:“正是因爲其他人都死了,才只有崔二總管您能往外說呀——您別不承認了,現在全紫禁城都在說這事,說您假傳老佛爺的懿旨害死了珍主兒……現今才懿旨詔告天下,說珍主兒是殉節的,您的話傳出去,不是要叫天下人看笑話麼!”

崔玉貴道:“這……這本來珍妃就不是殉節的,奴才也確實是奉了老佛爺的旨——”

“你說什麼!”慈禧一聲厲喝。

崔玉貴愣了愣,囁嚅道:“老佛爺,這當初,的確是您叫珍主兒殉難,她不肯,您就說:‘還不抱起來丟井裡?’奴才這才……”

“放屁!”慈禧怒道,“我說一句氣話,你就把人丟下去了,現在鬧得滿天下的人都說我害死珍妃——我好容易才和皇帝和好,被你一攪和——可惡!”

崔玉貴張口結舌,僵在當場,過了好半天,才道:“老佛爺……奴才……奴才就只曉得對老佛爺忠心啊……怎麼知道忠心也會有錯?”

慈禧毫無表情地看着他:“忠心不是嘴上說的。”

崔玉貴重重地用腦袋碰着地:“奴才曉得。奴才這就去了!”邊說,邊倒退着向門口爬。

李蓮英就從一邊搶步上來道:“老佛爺,奴才送送二總管!”也不待慈禧答應,徑上前扶起崔玉貴出門去——靜芬瞥了一眼,這是最後一次在紫禁城見到崔玉貴,有說李蓮英殺了他的,有說李蓮英放了他的,無論是何種所法,崔玉貴是消失了。

慈禧也目送着崔玉貴遠去,嘆了口氣,道:“好好告訴皇帝,給他報了仇了。”頓了頓,又道:“這仇可報得不容易,他要是還不滿意,除非殺我來報仇。”

張蘭德連忙磕頭道:“老佛爺多慮了,崔二總管離間老佛爺和萬歲爺,如今辦了他,老佛爺和萬歲爺自然還是和從前一樣。”

慈禧哼了一聲,道:“小德張,你有個聰明的腦瓜子,不過,你別以爲我辦了他,你就能爬上來。”

張蘭德變色道:“奴才不敢。”

慈禧道:“你最好不敢!你主子是老實人,你要好好忠心對她,將來自然有你的好處。否則,你聰明的腦瓜子就要搬家了!”

張蘭德忙道:“奴才明白。”

慈禧就擺擺手:“明白了就伺候你主子回去歇着吧——皇后——”

“奴才在。”

“這事兒辦砸了,不怪你。”慈禧道,“我指給你兩個補救的辦法——第一,傳敘一家也不曉得現在在哪,若是能找到,指幾塊好地叫他們挑挑給珍貴妃入土爲安。第二,瑾妃本來是可以加封的,但是她和慶王一個鼻孔出氣,實在討厭。她和珍貴妃生前很要好,今兒就準她去景祺閣裡把她妹妹的什物都拾掇回去做紀念——留宮裡也好,送會孃家也好,隨便她。”

靜芬並看不出慈禧說的兩條補救辦法有什麼好,其實,連張蘭德那個殺崔玉貴的計策,她也絕不相信能使光緒重新振作。只是,既然慈禧說,而她又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少不了一一應了照辦。

沒兩日,傳敘家的下落就打聽出來了——原來是珍妃打入冷宮後,傳敘家家道中落,庚子時流落到了上海。靜芬便以慈禧的名義向上海拍了一封電報,說明皇上還未營建陵墓,請他們先爲珍貴妃找一處暫時棲身的墳地。傳敘接後,感恩戴德,表示即刻回京。

靜芬這算是辦妥了一件事。恰那邊廂傳來瑾妃抱恙的消息,她想也正是該問問珍貴妃遺物處理得如何了,因帶着那封電報上瑾妃處來——誰知撲個空,說是上琉璃井燒香去了。靜芬實實打了三個寒噤,無法,只好又上琉璃井。

到了跟前,果然見瑾妃紅着眼在念念有辭地焚香禱告,而香案之外還有個火盆,她的貼身宮女正把些衣服丟進火裡——一望而知是珍貴妃的遺物。

靜芬連忙趕上前去,問道:“怎麼好好的叫你留個紀念,你都給燒了呢?”

瑾妃請了安,回答道:“人都不在了,留着東西,徒然傷心而已。”

靜芬道:“你看了是傷心的,可是,你阿瑪額娘就要來京了,他們或許想留着呢?”邊說邊把電報給瑾妃看。

瑾妃搖搖頭:“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和妹妹當日出嫁時,額娘打了我們一人一個耳光,說是隻當沒生過我們兩個女兒——他們把奴才和妹妹忘了倒還好,少了許多的煩惱,何必留着這些東西叫他們傷心。”

靜芬沒想到其中居然還有這些曲折,一時愣住。

瑾妃就繼續燒,一行燒一行喃喃道:“妹妹,你去吧,只當沒來過……一直沒來過……”

沒來過……沒來過……沒來過……北風困在天井裡,這聲音迴盪。

沒來過,沒來過——燒完了,什麼也不剩了。

沒來過,沒來過——連瑾妃和她的宮女也跪安了,彷彿沒來過。

靜芬呢?也沒來過麼?不,她來過——立足在那天夜裡屍體拋上來的地方,記得清楚,每一個可怕的叫人作嘔的細節。她兩腿僵直,頭皮發麻。

趕緊逃開兩步,慌不擇路,正撞到景祺閣的門口來——她曾經在這裡“訓話”,而實際是看到冷宮中一日只有一餐殘羹冷炙,無論冬夏就只一條破被,從早到晚不能和任何人交談……悽慘不堪!可那時的珍妃還是無畏無懼,如今,人去屋空,連用物都燒盡了。

鬼使神差的,靜芬推開景祺閣的虛掩的門。果然空空如野,一桌一椅,一榻一幾,落滿灰塵,好像珍妃真的沒來過——如果記憶,就可以像這樣抹殺,那光緒還會有什麼痛苦呢?

靜芬吸了口氣,灰塵嗆進嗓子裡,連連咳嗽。然後她一擡頭,看見破牀上掛着一頂舊青緞蓮花紋帳子——來過,珍妃還是來過啊,抹殺不了,她留下蛛絲馬跡。

靜芬又去見光緒。

光緒歪在炕上,撫摩着他的西洋墜子。靜芬向他請安,他只“恩”了一聲,就道:“你跪安吧。”

靜芬站着不走,她說:“萬歲爺和奴才講,說夫妻多年,奴才最明白萬歲爺的性子——奴才惶恐,其實奴才一點也不明白。”

光緒不說話。

靜芬道:“奴才雖然不明白,但是奴才知道,萬歲爺心裡最掛念,最喜歡的,就是珍貴妃,奴才從前看萬歲爺和珍貴妃同喜同悲,形影不離,看了十年,所以奴才雖愚昧,也確信萬歲爺全心全意喜愛珍貴妃這一條,是絕對不會錯的。”

光緒皺起了眉頭,喉嚨裡艱難地哼哼出幾個字:“不要再講下去了。”

“奴才非說不可!”靜芬提高了音調,“因爲奴才現在覺得,那深信不疑的一條,也是錯的——萬歲爺惦記珍貴妃,關心珍貴妃,都是假的,都是嘴上說說而已,到了緊要的時候,全是空話——”

“住口!住口!”光緒拍着炕桌,“不許再講下去!你給我滾!”

“我不!”靜芬逼前一步,“萬歲爺救不了珍貴妃,見不到她最後一面,這都是天意弄人,怨不得萬歲爺。可是萬歲爺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糟蹋大清朝的江山社稷,要叫珍貴妃在天之靈怎麼安心?”

“你住口!”光緒憤怒地從炕上翻身躍起,狠狠將靜芬推開。

靜芬摔倒了,腦後的玉簪跌在地上,“叮”,斷成兩截。

一切就歸於死寂,只有兩人的喘息聲還在對峙着。

“萬歲爺不信奴才——”靜芬掙扎着爬起來,“那萬歲爺就自己去問珍貴妃吧!”她說着,把那舊青緞蓮花紋帳子拋到了光緒的面前。

“這是……”

“這是珍貴妃在景祺閣用的帳子。”靜芬道,“萬歲爺就掛上帳子,去夢裡問問珍貴妃,究竟願不願意看到您現在的樣子!”

光緒一愕,顫抖着手捧起帳子,從一朵蓮花端詳到另一朵蓮花,忽然就把帳子貼在臉上放聲大哭起來,嘶聲連連道:“是朕的錯!朕的錯啊!”

裡裡外外的宮女太監驚動了,淅瀝嘩啦跪倒一片。換在往日,靜芬早該跪下說“奴才該死”了。可是,這會兒,犯上的話已經開了頭,她心裡反而生出一種“豁出去”的情緒,揉着撞傷的腰,冷冷地站在光緒面前,道:“是萬歲爺的錯,又怎樣?萬歲爺難道還要繼續錯下去嗎?錯下去,珍貴妃就能死而復生嗎?”

光緒不答她,自己哭得死去活來,氣都接不上了。宮女太監們嚇得連聲道:“皇后娘娘息怒……千萬別逼萬歲爺……萬歲爺龍體要緊!”

靜芬道:“是啊。咱們做奴才的,誰不知道萬歲爺的身子最要緊,天塌下來,還要他給咱們撐着。但是萬歲爺自己不保重,咱們說一百句,也是白費。還不如,大家都回去打點好後事,萬歲爺什麼時候不要這龍體了,咱們全體給他殉葬!”

單憑這一句話,靜芬已經落下了株連九族的大罪。太監宮女都嚇得傻了,趴在地上不敢出聲。光緒也被刺得一愣,噎住了哭泣望着靜芬。

靜芬也望着他——光緒死,她跟着死;光緒不死,要賜她死,她也照死;光緒不理會她,繼續做廢人,她和死了沒兩樣——反反覆覆,都是死,死了去看看那個鳳凰樓下埋着什麼秘密。

“都死了,咱們就去見見珍貴妃。”靜芬一字一字道,“且聽聽珍貴妃怎麼說這個理兒,問問她看到這樣的大清朝,這樣的萬歲爺,後不後悔當初爲國殉節,爲萬歲爺殉情!”

這已經說得過分至極,當立置典刑了。養心殿裡頃刻鴉雀無聲。

“萬歲爺!娘娘!”也不知道是哪個腿腳快的去告訴了張蘭德,這當兒“咕咚”一下撲進殿來,手腳並用地朝裡爬:“萬歲爺……娘娘……都別說氣話……要是死一個人,能換回珍貴妃,奴才願意死!”

一地的宮女太監們不敢不表態,紛紛道:“奴才們也願意死!”

磕頭“咚咚”,兼有七嘴八舌,光緒迷茫地看着靜芬。靜芬一轉身,直接朝柱子上撞了過去。

人羣裡發出淒厲的驚呼聲,光緒也撕心裂肺地喊到:“皇后!”話音未落,人已經從炕上滾了下來,就着身形不穩,直向靜芬撲倒過去,將她攔腰抱住:“皇后!是朕錯了!是朕錯了!你不能死,朕就只有你了呀!”

就只有你了。

當時在沙城堡,光緒也是這樣說的。

靜芬感覺那瘦弱卻死死箍着自己的手臂,眼淚奪眶而出——在這一刻,生死一線的一刻,她知道自己變了。可能就是爲了一年多前,沙城堡裡的這句話,她變了。

她肯爲光緒死,又肯爲他捨不得死了。她依然沒有愛上他嗎?婚姻大事除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須雙方情投意合——十年夫妻,她究竟有沒有愛上他?

在所有人大呼小叫自請死罪的哭鬧中,她的心裡的一池春水,只有一圈漣漪:我究竟有沒有愛上皇帝?

攙扶的人,上來了;在門外當差的人,下去了;送茶的人,進來了;傳太醫的人,出去了。

光緒被擡回了牀上,靜芬被簇擁着坐在炕上,張蘭德就跪在她的腳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自責。他說:“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娘娘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撒氣……要是老佛爺知道了……”

靜芬全沒聽到,還是一個盡地在問自己:我究竟有沒有愛上皇帝?有沒有?

她想不出那個答案——究竟怎樣才叫愛上一個人?究竟怎樣才叫愛上一個皇帝?不愛,她爲何而改變?愛了,她如何沒有半分的歡喜?

她反覆想,反覆地問,周圍一切的人事都成了虛無縹緲。好像有人在光緒的牀邊忙碌的張羅,她就想:若我真是他的妻,他病時,端茶送水的那個從來不是我;他開心時,陪他寫字畫畫談論朝政的那個也不是我;他落難時,豁出性命不要的那個……那個是不是我?算不算是我?

她也不知自己渾渾噩噩想了多久,聽張蘭德大聲說了一句:“娘娘,萬歲爺該安置了!”她才也感覺千頭萬緒攪成了一團,理也理不清了,這便神遊回來。

她望望,見光緒靠在牀上,帳子已經換成了珍妃的遺物,怕是真的要去夢裡和情人相見了。這些青色的暗淡光芒,就化做一把刀,喀嚓,把心結給斬斷了——靜芬帶着些悵惘豁然開朗:愛上,沒愛上,有什麼分別?她是皇后,她三十二歲了,愛情對於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從來就不重要。

她領着張蘭德向光緒肅了肅:“萬歲爺保重,奴才今兒說話沒分寸,請萬歲爺恕罪。”

光緒低低地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靜芬因緩緩地朝門口退。到了門檻兒跟前時,轉身,跨出去。

“皇后……”青帳子裡虛弱的聲音,“你說的……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朕記住了……以後不會了……”

靜芬心裡一熱,眼睛也熱了,轉回身來再次肅了肅,道:“萬歲爺該安置了。”

“恩……”光緒道,“皇后,今晚,你別走吧!”

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丁酉,靜芬入宮後第一次在養心殿被皇帝招幸。

兩天後,暨,十二月己亥,光緒祀天於圜丘——自戊戌年八月至於斯,始親詣。庚子,祭大社、大稷。遣睿親王魁斌等告祭方澤、朝日壇、夕月壇,恭親王溥偉、貝子溥倫詣東西陵告祭。辛亥,兩宮見各國公使於乾清宮。乙卯,兩宮見各國公使暨其夫人等於養性殿。辛酉,光緒始復御保和殿,筵宴蒙古王公暨文武大臣。

次年新正起,奉西安上諭“參酌中西政治”之要求而提出的各項改革,陸續實施。

在朝,設外務部、商部、學部、巡警部、郵傳部;在商,頒佈《商人通例》、《公司律》、《破產律》和《商會簡明章程》;在戎,編制新軍,添置武器裝備;在學,廢科舉,辦學堂,遣人出洋,更參照日本製定《欽定學堂章程》和《奏定學堂章程》;在民,有禁纏足、禁鴉片及允許滿漢通婚……幾年下來,舉國上下,處處可見“母子同心,推行新政”的氣象。

不過,老天偏偏要弄出些阻滯來——

二十九年秋,湖北、陝西等屬水災,懷柔雹災,雲南各屬水旱災雹災,鎮西、綏來蝗災凍災。同年冬,有甘肅水災,南州、新化蛟災,瀘州火災。

三十年秋,有四川水旱災,甘肅黃河決口,江西水災,山西、浙江、廣東等處災。

這樣一來,災區的歲賦全免,朝廷還要發帑幣賑濟——本來已經賠款賠得軟囊羞澀的朝廷,更加前心貼後脊樑,新政大臣個個嚷缺錢,要募捐。

何況天災之外更有人禍——先是廣西的叛軍越鬧越銷帳,後來竟然發覺英國人趁亂打進了西藏,一路橫行,連拉薩都攻下了。這還沒解決,跟着,本來只在海上鬧騰的日本和俄國上了岸,俄兵打入長春,和日本在東北交鋒,弄得民不聊生。

慈禧對俄日交戰這事最爲痛恨,因爲那陣子正是她七十整壽。她對靜芬說道:“我五十歲遇上打法蘭西,六十歲正是打日本,七十歲沒人打咱們,卻讓別人在咱們是地頭上打。看來,我是沒有過生日的命。”

靜芬道:“親爸爸別急,壽宴雖然不辦了,但是奴才和其他貴妃們可在西苑陪您熱鬧熱鬧呢。”

慈禧道:“你們有孝心,很好。不過外面那些人卻偏偏喜歡拿我的生日來做文章。”

靜芬不知這話裡有話,指的乃是光緒二十一年京裡流傳的“萬壽無疆,普天同慶;三軍敗績,割地求和”的對聯。

邊上慶王家四格格心思細密,立刻揣摩到太后的意思,笑嘻嘻插嘴道:“其實老祖宗不過壽反而好——七十不過,就永遠只有六十九,六十不過,就永遠只有五十九,五十不過,老祖宗您就永遠只有四十九歲。”

一句話把慈禧給逗樂了,道:“我看來像四十九嗎?”

四格格道:“不像,您看來最多二十九,和皇后娘娘站一塊兒,像是親姐妹。”

慈禧明知是假話,還是眉開眼笑,指着四格格對靜芬道:“你看看她這張嘴,也不曉得抹了多少蜜糖。”

靜芬就陪着笑。四格格的本事宮裡簡直無人能及,但凡慈禧露了口風,說喜歡什麼樣兒的坎肩,什麼款兒的鞋子,不出三天,四格格就能給弄來。雖然榮祿的夫人也是個有心眼兒的角色,隔三差五就來宮裡陪慈禧逛花園聽戲,但是和四格格比起來,就有天壤之別了。

靜芬不喜歡四格格。她覺得四格格不是真心對慈禧好。不過,有四格格陪着慈禧,靜芬就有更多的時間陪着光緒——光緒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頭兩年還能叫靜芬陪着在御花園裡走走,後來連門也不能出,看奏章看兩本就要歇一歇,召見大臣往往是話還沒說幾句,已經咳嗽得發不出聲來。

靜芬爲了照看皇帝,搬到了西六宮的永壽宮,每每見光緒如此,她心疼不已,勸說道:“萬歲爺先休息休息吧!”

光緒只是不聽,擺擺手,把案上一本已經看了不下百遍的奏摺拿起來,對靜芬道:“這摺子,說得很有道理啊。”

靜芬探過身去看了看,是一封電報,乃是駐法公使孫寶崎的《上政務處書》,曰“籲懇聖明仿英德日本之定製爲立憲政體之國”。

靜芬大約能揣測出光緒的心思了,便道:“既然立憲好,萬歲爺就發上諭叫立憲好了。”

光緒呆了呆,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笑容——不是珍妃,靜芬畢竟不是珍妃。

靜芬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後悔說出無知的話,敷衍地笑笑道:“萬歲爺,是還有什麼顧慮,奴才能幫忙?“

光緒道:“國家不是朕一個人的國家啊,上諭發出去了,各地不定就按朕說的辦——不曉得外面的那些人都是怎麼個想法。”

靜芬玩味着他這句話,想道:外面的人,說的是誰呢?皇帝心裡所恨的,一個榮祿,一個袁世凱,榮祿已在光緒二十九年死了,而袁世凱官運亨通,大權在握,倘若反對立憲,的確叫人頭疼。那“不是朕一個人的國家”大概指的是慈禧太后——皇帝與之勾心鬥角了一輩子,雖然這幾年來靜芬努力維持着“母子同心”的局面,但誰知道這母慈子孝的外表下,有幾多針鋒相對?

就是這兩個人,靜芬確信,可是這兩個人的口風要怎麼探?

這種事情去問張蘭德也問不出個對策來,他所能出的主意,無非是看慈禧:“老佛爺說紅就是紅,老佛爺說綠就是綠。”

靜芬曉得,這奴才目下心裡也煩——自從沒了崔玉貴,李蓮英視他爲頭號眼中釘,以爲自己多年爬不到敬事房大太監的位置,原來並非崔玉貴所爲,而是張蘭德從中作梗,是以跟張蘭德不對——靜芬因而也就不怪張蘭德,自己一個人苦惱——但其實,她並不知道,光緒說的“外面的人”指的乃是滿朝上下和黎民百姓,在光緒三十年的時候,改良報刊上爲立憲鼓譟的文章早已氾濫成災,只不過,靜芬身在幽幽紫禁城,看不到那些報章便是了。

在這些輿論之下,奏請立憲之說,喧傳於道路,雲貴總督于振鐸、兩廣總督岑春煊、貴州巡撫林紹年也相繼以立憲入奏。

不明就理的靜芬,以爲這是老天在幫助光緒,很是歡喜。而照她這樣的想法,老天后來還賜了個更大的恩典——光緒三十一年,彈丸小國日本在戰爭中取得勝利,迫諾大的俄國不得不接受美國總統前來調停。消息傳來,上下皆驚,以爲日本國之所以得勝,皆因憲政所至。

這時候靜芬大着膽子去探問慈禧的態度,慈禧居然也有些動心了,說:“近來那些身居高位,權勢顯赫的洋務大吏也把立憲掛在嘴上,究竟立憲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和皇帝考量考量。”

靜芬可沒能耐考量,光緒撐着病體考量她又捨不得,於是就把這話嚥下去了。

可是那年五月,直隸總督袁世凱、兩江總督周馥、湖廣總督張之洞聯銜上奏:“欲圖自強,必先變法,欲變法,必先改革政體。爲政之計,惟有舉行立憲,方可救亡。”

這一回,箭在弦上,不能不發。

六月甲寅,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五大臣受命分赴東西各國考察。這出國的路途,雖然遇了些小小的波折,但是年底之前,載澤,端方,戴鴻慈,都順利成行,另兩個位置也由尚其亨和李盛鐸代替前往。次年夏秋之交,除了李盛鐸留比利時任使節外,其餘四人均先後回國,痛陳利弊,以爲君主立憲有三大好處“一是皇位永固,二是外患漸輕,三是內患可弭”,懇請立憲。

這是光緒三十二年。

秋七月戊申,上諭發:“載澤等陳奏,謂國勢不振,由上下相暌,內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衛國。而各國所由富強,在實行憲法,取決公論。時處今日,惟有仿行憲政,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預備立憲基礎,內外臣工切實振興。俟數年後規模粗具,參用各國成法,再定期限實行。”

己酉,諭立憲預備,須先釐定官制,命大臣編纂,奕劻、孫家鼐、瞿鴻禨總司覈定,取旨遵行。

九月甲寅,詔更定官制。內閣、軍機處、外務、吏、禮、學部、宗人府、翰林院等仍舊。改巡警部爲民政部,戶部爲度支部,兵部爲陸軍部,刑部爲法部,工部併入商部爲農工商部,理籓院爲理籓部。各設尚書一人,侍郎二人,不分滿、漢。都察院都御史一人,副都御史二人。改六科給事中爲給事中,大理寺爲大理院。增設郵傳部、海軍部、軍諮府、資政院、審計院。以財政處歸度支部,太常、光祿、鴻臚三寺歸禮部。太僕寺、練兵處歸陸軍部。各部尚書俱充參預政務處大臣。

到了光緒三十三年,改考察政治館爲憲政編查館。秋七月甲午,諭曰:“立憲政體,取決公論,中國上、下議院未能成立,亟宜設資政院,以立議院基礎。派溥倫、孫家鼐爲資政院總裁,妥擬院章,請旨施行。”尋諭:“各省應有采取輿論之所,俾指陳通省利病,籌計地方治安,併爲資政院儲才之階。各省督、撫於省會速設諮議局,慎選公正明達官紳,創辦其事。由各屬合格紳民,公舉賢能爲議員。斷不可使品行悖謬、營私武斷之人濫廁其間。凡地方應興應革事宜,議員公同集議,候本省大吏裁奪施行。將來資政院選舉議員,由該局公推遞升。”

這樣子的“大刀闊斧”,彷彿是和什麼人比賽着一般——靜芬原不知道,海內外革命之聲一呼成一片——

被朝廷通緝的孫文,在日本立了同盟會,提出三民主義,中國之新青年紛紛響應,《民報》言:“即以君主立憲而論,亦由國民革命之結果。未有國民不革命,而政府自能立憲者也。政府怵於國民之革命而讓步焉。君權民權,相與調劑,乃爲君主立憲。若該報專望政府開明□□,而國民舍勸告以外無他事,其結果只能成野蠻□□政體,若望君主立憲,真羝羊生乳之類耳。”

《夏聲》與《河南》兩家雜誌說:“四十年來,言新法者,非今日之政府乎?無日不爲之,而究其所爲者何事?新法之收效於今日者安在?有能舉起大者示之於人乎?……夫以如是之政府,而日日言立憲,五年,十年,十五年之預備期限,常視吾民之舉動如何以爲伸縮。而又於立憲預備之時期,宣佈言論集會之苛虐條件,以爲摧抑吾民之具。”而且,“以預備立憲時代即演出如許慘禍,吾不知實行立憲,則民禍將伊于胡底也!”“國民之普通自由,彼不能於預備立憲時代保護之,乃反於預備立憲時代剝奪之。國民政治上的權力,彼不能於預備立憲時代促進之,反於預備立憲時代限制之。非喪心病狂,奚爲行動不倫,一至此極!”

《醒獅雜誌》在《醒後的中國》一文中說,此立憲爲“野老不知亡國恨,喃喃尤頌聖朝恩”。

《二十世紀支那雜誌》則痛呼:“不到臨崖絕命時,強權政治有誰知!”

各地叛亂漸長,更發生了安徽候補道徐錫麟刺殺巡撫恩銘之事,這刺客雖然伏誅,卻留了《光復文告》,說:“今則名爲立憲,實乃集權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殺戮志士,苛虐無道,□□橫生”,因而號召“重建新國,圖共和之幸福,報往日之深仇”。

求君主立憲的政治改良派爲的沉痛呼喊,期望改良派能夠在強權統治的迫害中猛省過來。徐錫麟在刺殺恩銘的文告中更揭穿清政府的立憲說,名聲卓著的《河南》對此感慨道:“嗟夫,預備立憲者,尚不如直其名曰預備殺人流血之直接了當也!

……

所有一切,山雨欲來風滿樓——比賽,不錯,這是一場朝廷和革命黨之間的比賽,輸贏關係着江山社稷。

只不過,靜芬看不出來而已。她只覺得,在比賽裡,光緒彷彿漸漸恢復了元氣,顯露出一些戊戌年那會兒纔有的意氣風發來,恍惚挺過比賽去,就是大清朝一個千秋萬世的大好將來。

她心裡欣慰無比,就想着雖然前一年已經罷選八旗秀女,但是挑個機會,她還是要好好爲皇帝物色幾個人物兒,誕育子嗣。不過,光緒日夜操勞,首要是找機會讓他鬆快鬆快——於是乎,在張蘭德的建議下,她請光緒看了一場電影。

電影這玩意兒,西洋早已有之,而國人自拍的,是在光緒三十一年,出自任景豐之手。此人在北京前門外大柵欄開設大觀樓影戲園,從德國人開的祁羅孚洋行購買了一套攝影器材及十四卷膠片,拍攝了譚鑫培的《定軍山》。前後用了三天時間拍竣,百姓之中很是稱道。

靜芬從慈禧口中得知,光緒從小怕打雷,長大之後怕金聲,聽戲最怕武戲,大鑼一響,他就打顫兒。不過,這電影有畫而無聲,況且新政之時,大家也趕趕新潮——老佛爺帶頭裝了電燈,靜芬就帶頭來看電影。

放電影那天,衆人齊集寧壽宮,看着一臺小小的機器,居然放出如此精彩的閃轉騰挪,無不驚訝萬分,拉着任景豐問長問短。

靜芬讚道:“這東西真是神奇,照片只是張紙片,電影卻是會動的,倘若哪天電影開了口,那還了得?”

光緒笑着道:“其實電影和照片的原理大概都是相似的,一動一靜而已。”

任景豐聽了,忙道:“皇上聖明,果然博聞強識。奴才原是照相的,也是因爲偶然想到這拍電影和照相是親戚,辦起來或許不難,於是就試着拍了一部——咱們中國泱泱大國,這事怎麼能落後於洋人呢!”

光緒和慈禧都頷首稱讚,吩咐賞賜。光緒又問:“你是哪裡的照相鋪子,可有帶得照相機?給皇太后、皇后和朕都拍兩張吧。”

任景豐即叩頭道:“奴才在琉璃廠土地祠開的豐泰照像館,現在主要經營戲園了,若說照相,還是奴才的技師劉仲倫手法高明,這戲也大半是他的手筆!”

慈禧道:“那好,改天宣他進宮來。咱們來拍個全家福!”

靜芬還從沒照過相,滿心的興奮——可是轉頭一看光緒,不知怎麼的,一臉慘白,悵然若失。靜芬連連喚了幾聲:“萬歲爺?”光緒只是不應她,過了半晌,才黯淡着眼道:“朕乏了,你們繼續聊吧。”即向慈禧跪安。

靜芬哪裡坐得住?一路追到養心殿去,見光緒倚在窗前撫摩着他的西洋墜子出神。

“豐泰照像館……”光緒幽幽道,“是什麼時候開的呢……劉仲倫從前進宮來照過像,珍兒買下了他的相機……那筆錢,聽說是讓他和他的朋友去日本學習拍照的……唉……一轉眼……一轉眼……”

一轉眼。靜芬心裡染上一抹淒涼。

看電影之後,光緒病了,到那年八月,一發厲害,大有不起之象,朝廷因急詔各省薦精通醫理者來京給皇帝請脈。可是光緒還放不下國事,稍有精神就要召見大臣,有時看不了摺子,便讓靜芬讀給他聽。

靜芬哭道:“萬歲爺這樣,身子如何吃得消?”她知道光緒這一病,定是爲了思念珍妃,因把珍妃也搬出來,道:“萬歲爺倘體恤珍貴妃在天之靈,當以龍體爲重啊!”

光緒卻只是一個勁兒叫她讀摺子,別的一律不聽。

這樣拖到了第二年,二月戊午,祭了大社、大稷,光緒病情突然加重,再也不能主持後面的祭典了。慈禧即發懿旨,讓親貴代替,而光緒則遷居瀛臺涵元殿休養。

光緒起初怎麼也不肯去,後來終於上了轎子,卻拉住靜芬的手道:“皇后,你要時時把宮裡的事告訴朕,大臣們都說了些什麼,皇爸爸又說了些什麼……你要時時來告訴朕啊!”

靜芬這時不敢哭,因爲哭是不吉利的,但是她又不敢開口,怕是開口就鬆了勁兒,眼淚就會掉下來。她只好拼命的點頭——心裡就剩一個想法,倘若光緒能好起來,她做什麼都願意。

於是,她就一日一日從宮裡往瀛臺傳遞消息,一夜一夜在佛堂裡給光緒祈福。有時光緒好一些,她的心情也好一些,有時光緒沒什麼起色,她就終日懸着一顆心。

三月,慈禧來探視,說:“沒什麼大事,皇帝就養着吧,不怕的。”但是一轉身,又滿面愁容地對靜芬道:“皇帝這樣下去,怕是不成了,誰堪繼承大統,該留意上了。”

靜芬聽了此語,眼淚不住滾滾而下,顫聲道:“親爸爸別這樣說……萬歲爺……萬歲爺……”可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慈禧嘆了口氣,拿帕子給靜芬擦着眼淚,道:“要說心疼他,我是從小看他長大的,即使他心裡恨我,我對他,也像是自己的孩子。哪個當孃的,想自己的孩子死?可是,就像我從前同你說的,咱們是葉赫那拉家的女人,我是太后,你是皇后,咱們不光光是娘和妻子——我也想皇帝好,他好,那自然是好了;不好,非得從親王家裡挑一個出來不可——大清朝不能一日沒有個皇帝呀!”

靜芬聽不進去,她是嫁了皇帝,沒錯。可是她所掛心的,只是個男人啊!

慈禧見她如此,再說無益,搖搖頭就走了。靜芬跪送,還在哭,都忘了起身。一直沒敢跪安的御醫曹元彪就悄悄說:“娘娘,萬歲爺肝腎陰虛,脾陽不足,氣血虧損。寒涼藥,溫燥藥都不能用……奴才……”

靜芬捂着耳朵,不要聽,不想聽。

這以後,宮裡那“換皇帝”的話題果然又興了起來,久不上門的福晉再次帶着兒子紛紛前來拜見。

張蘭德見了,背地裡給靜芬出謀劃策,說倫貝子不錯,但是醇親王家的那位更是招人喜歡,主子中意哪一位?靜芬根本就不記得來過哪些人,只狠狠瞪了張蘭德一眼,就吩咐備轎上瀛臺。

時間不覺到了五月,光緒的病更加重了,脈案記“調理多時,毫無起色”,各省精通醫理者再次奉詔進京,而當七月裡,江蘇名醫杜鍾駿也表示束手無策之後,連尋西洋醫生的建議也被提了出來。

洋醫一事,靜芬最有心結。但是爲了光緒的病,她也不怕慈禧猜疑自己。好在慈禧問也沒問就答應了,還向慶王道:“你有八國朋友,懂醫的不少吧?你就先替我張羅張羅皇帝的事,軍機處的雜務,你就讓醇親王去管吧!”

慶王有片刻不自在的臉色,但是旋即答應了,次日就薦來一位德國醫生。

這位醫生說,光緒是腎病、骨結核,還說了幾個詞兒,誰也不曉得是什麼,但意思總是病勢兇險的。洋醫說,須得靜養,勞神的事一件也不得做,此外還要按他開的方子打針吃藥,定時檢查。靜芬少不得都應了,從此不再把朝中的事說給光緒聽。

光緒因而有些怨靜芬道:“朕到了這幾年,才真正管得點事,稍稍像是個皇帝,你攔着朕,難道是要朕死也不甘心嗎?”

靜芬含淚強笑道:“萬歲爺莫說糊塗話,洋醫的蝌蚪文藥方一定很管用的,萬歲爺最少還有八十年皇帝好當呢。”

光緒苦笑道:“八十年,人人都說天子活一萬歲,你咒朕只活一百一十八歲麼?不怕朕治你的罪?”

靜芬道:“奴才說錯話了,萬歲爺還當九千九百多年皇帝。”

光緒又笑,這一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靜芬連忙用帕子幫他接着,一方淡紫色的帕子,立刻染上點點猩紅。靜芬心裡一抽疼,忙接帕子丟進痰盂裡去。

光緒喘着氣,又笑道:“九千九百多年……太久了……朕這個皇帝當得好累啊……朕只要再多活個十年……甚至一年……只要叫朕看到大清憲政,朕就死也瞑目了。”

靜芬道:“萬歲爺一定能看到……立憲法,開國會,大清國富民強……萬歲爺一定會看到的!”

光緒疲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戶外面,瀛臺正落日。

“太慢了……太慢了……”他喃喃道。

並不知光緒所指的“太慢了”是何物,倘若說的是立憲,倒也實在是很慢——

光緒三十四年八月甲寅朔,憲政編查館、資政院會奏遵擬憲法議院選舉法綱要,暨議院未開以前逐年籌備事宜。自本年起,分九年籌備。其關於選舉議員者,第一年各省籌辦諮議局,第二年舉行諮議局選舉,各省一律成立,頒佈資政院章程,舉行資政院選舉。第三年召集資政院議員舉行開院。第九年始宣佈憲法,頒佈議院法,暨上、下議院議員選舉法,舉行上、下議院議員選舉。諭令京、外各衙門依限舉辦。

九年!居然要九年!靜芬只恨朝廷辦事不能像她趕去瀛臺的車駕一樣,快馬加鞭。

九年,依光緒現在的情勢,怎麼能撐到九年?

這個念頭起來,她自己打了個寒噤:難道連她也對光緒的身子失去了信心?不能這樣!可不能這樣!

她強打起精神來,這一程子,比平日忙碌,因爲慈禧的萬壽節又快到了。

萬壽節在十月壬戌,之前在戊午日,□□喇嘛來朝,賜宴於紫光閣。靜芬聽他說,進上一尊佛像,上面有他給光緒和慈禧唸的二十萬卷經。靜芬因想道,這個□□喇嘛應該算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或許該叫他去瞧瞧皇帝呢?可惜,□□因不滿賜宴和朝覲時皇帝及皇太后一個都沒到場,忿忿不平就走了。

這件事,鬧得這個萬壽節十分不愉快,加之光緒病重,不能率文武百官朝賀——從沒有一回太后生日皇帝不朝賀的——更還有到了萬壽節時,慈禧吃壞了肚子,賀壽戲也沒叫唱完,就匆匆散了。

福晉和命婦們一一告辭,只剩下靜芬一個陪着,然她的心其實還在瀛臺沒回來。

慈禧由李蓮英扶了坐下,道:“天下真是沒有不散之筵席,皇后,我叫你留意誰堪繼大統,你有什麼想法?”

靜芬最不願提到這件事,囁嚅了半天,沒說出整話來。

慈禧就對張蘭德道:“小德張,你跟在皇后身邊,都有哪些人來拜會過皇后了?宮裡都有些什麼傳聞?說來聽聽。”

張蘭得猶豫了一下,道:“這拜見皇后娘娘的人,可就多了,奴才不敢胡說八道。不過,宮裡聽提得多的,好像是振大爺。”

慈禧皺了皺眉頭:“載振?提他做什麼?當初穆宗皇帝大行,我沒挑個溥字輩的,人人都來怨我,現在怎麼又提載字輩的人?”

張蘭德道:“奴才不敢造謠,那些都說‘國賴長君’。”

“哼!”慈禧冷笑了一下,“都是誰說的!話是冠冕得很,不過,恐怕是想國賴攝政王吧!”

張蘭德不敢接話茬兒。

慈禧也沒順着這話題再說下去,轉而問道:“皇后,慶王薦來的洋醫怎麼樣?”

靜芬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見起色。”

慈禧道:“沒見起色,就趁早把他換了去,也不曉得這些個洋人都是何居心。”

靜芬道:“是……不過,聽說這洋醫從前也給袁世凱大人瞧過病,一瞧就好了……奴才想,或許西洋人看病和咱們不一樣……倒不妨讓他再試試呢?”

慈禧道:“西洋人長得還跟咱們不一樣呢!再說了,難道袁世凱和皇帝一樣嗎?快去給我把他打發了!”

未料慈禧突然發作,靜芬不敢多說,連聲答應。

李蓮英見這場面要僵,笑着出來打岔道:“老佛爺,這原是個開心的日子,提什麼病不病的?您今兒身子不爽利,還是先歇着吧。明兒一早起來,萬事都好,還接着唱戲呢——您看□□喇嘛進的這佛爺多精緻,這就是保佑老佛爺跟萬歲爺萬事大吉!”

慈禧就瞥了一眼那尊金碧輝煌的佛像,道:“是不錯。就封□□喇嘛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這佛像嘛——”她頓了頓,道:“不是有說法,供奉在普陀峪‘萬年吉地’的地宮,就能祓除不祥,益增聖壽麼?叫人去辦了這差使。”

李蓮英道:“喳——不過,老佛爺想誰去辦?”

慈禧懶洋洋地笑了笑,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旁人我不放心,就叫慶王去辦!”

十月丙寅,慶王奕劻離京。

靜芬遵照慈禧的指示把洋醫撤換了,依舊由張彭年等太醫會診。她實在對這些太醫沒抱什麼期望,只盼望着佛像進地宮,立刻“祓除不祥,益增聖壽”。

可是三天後,暨十月己巳日,瀛臺消息過來,說光緒病勢危急,心肺皆已衰竭,大限恐怕就在四天之內。

靜芬只覺五雷轟頂,當時就暈倒在地。過了些時候被救醒了,看到一個御醫守在自己牀邊,即厲聲喝道:“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救救皇上!”

那御醫原不是診治光緒的一班子,被皇后沒來由一喝,嚇得爬在地上連連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靜芬頭腦裡一團混亂,哪裡想到那許多?只是跳下牀來踩上了她的花盆底,朝御醫踢了一腳,道:“治不好皇上,你才該死!”接着,一壁自己朝外面衝,一壁叫道:“還不給我備轎!我要上瀛臺去!”

張蘭德風風火火地扶上來,道:“主子別急,去了也幫不上忙——老佛爺那邊說有話要對主子講,還是先去見老佛爺……”

“你住口!”靜芬喝道,“老佛爺一時半會能有什麼?可是萬歲爺……萬歲爺……”她覺得有兩把刀子同時在鉸着她的心,一邊是那個強烈的想要光緒活的希望,另一邊卻是那個光緒已經病入膏肓的事實。“萬歲爺……萬歲爺……”她的厲喝漸漸低下去,變成喃喃的啜泣,但旋即斬釘截鐵道:“萬歲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話音落下,張蘭德也曉得是攔不住了,轎子已經到了門前,靜芬在大冬天裡披風也不着一件,匆匆出了宮門,換了車子上瀛臺去。

她到的時候,光緒已經不清醒了,雙目緊閉,眉頭深縮,彷彿是鼻子無法呼吸,張着嘴,喉頭裡發出嘶嘶的聲音。

御醫乍見皇后駕到,在門前跪了一排,靜芬發狠地瞪了他們一人一眼,接着撲到了光緒的牀邊。

光緒醒不過來。靜芬喚道:“萬歲爺……萬歲爺……奴才來看您了……”

毫無反應。

靜芬心裡千頭萬緒,“倏”地跳將起來,道:“你們怎麼做御醫的……怎麼前陣子還好好的,突然就成了這樣?”

御醫都不敢正面回話,一個個自稱該死。

靜芬怒道:“該死,就知道該死。你們死了,就治得好皇上嗎?要是那樣能成,現在就把你們一個個都治了!”

素不見皇后發這樣的火,御醫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只有個膽子大點兒的,顫聲說道:“娘娘息怒,奴才們並非無能,奴才們以爲,是那洋醫胡亂醫治,耽誤了萬歲爺。”

洋醫!靜芬心裡一閃,洋醫在時,光緒病情雖不見好轉,但也並無惡化,只不過是撤換洋醫三天,就出了這種事,難道是慈禧依然存着要害光緒之心?這樣一想,靜芬不由大感自己糊塗,喚了聲:“張蘭德!”就命他速去把洋醫請回來。

御醫們聽言,紛紛磕頭道:“娘娘不可!萬萬不可啊!”

可是靜芬並不理會他們,一徑催着張蘭德出門,自己又守到了光緒的牀邊。

光緒依然醒不過來,口角流涎,眼瞼被濁淚所糊。靜芬萬分心疼地用帕子幫他擦拭着,聽他發出微微的□□。

“不怕的,萬歲爺……不怕的……”靜芬柔聲安慰道,“西洋醫生就來了……就來了……”

光緒彷彿有一點點聽到了,頭稍稍朝靜芬這邊偏了偏,只是眼睛依舊睜不開,喉嚨裡除了□□,沒有其他聲音。

靜芬似乎是抓到了一線希望一般,接着說道:“就來了……萬歲爺您等着……西洋醫生來了,就全都好了……”

可這次,光緒沒有任何的反應,微弱的喘息一絲一線地燙着靜芬的手。

靜芬不放棄,繼續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旁邊的宮女太監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個嚶嚶哭了起來。

這樣吵吵嚷嚷鬧到了上半夜,張蘭德把西洋醫生帶回來了,到光緒牀邊翻眼皮驗舌頭地看了半天,又在光緒肚子上幾處壓了壓,有幾次他下手時,瘦骨嶙峋的光緒痛得縮成一團,大口喘着氣□□。

御醫們個個搖頭,呼道:“皇后娘娘快叫他住手!萬歲爺經不起折騰!”

靜芬心裡已經抱定了豁出命去試一試的打算,牙一咬,狠狠把御醫們的話都瞪回去。

洋醫不多時診視完畢,說了好些“病發肺炎”“心力衰竭”之類靜芬聽不懂的話。靜芬只拉着他問:“求您救救萬歲爺……不管用什麼法子……求您救救萬歲爺!”說話時,“撲通”就給那洋醫跪下了,不住磕頭。

邊上的人沒一個敢站着的,也都陪着磕頭。

洋醫沒見過此陣狀,驚慌失措,半晌才自己也跪下了,扶了靜芬道:“我給皇帝陛下打一針……打一針……”

至於這一針是什麼功效,靜芬是聽不明白的,她只祈望這是藥到病除,否則——大不了一死吧!

守了一整夜,靜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迷迷糊糊暈過去的,總是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光緒正靜靜地看着她。

得救了?靜芬心裡一鬆,笑了,眼淚卻也跟着流了下來。

光緒吃力地擡起一隻手,顫巍巍撫去靜芬的淚,道:“皇后……原來是你……朕還以爲,是珍兒來接朕了……”

靜芬道:“沒有……是奴才和珍貴妃說了,萬歲爺還要看大清憲政。珍貴妃知道萬歲爺的心思,好好兒的在天上保佑您哪!”

光緒淡淡的一笑,咳嗽了兩聲,道:“朕從來沒發現,皇后也這麼會說話。”

靜芬不解其意,笑了笑:“哪兒啊,奴才的嘴最笨了。”

光緒看了她一眼,神氣裡好些複雜的脈脈,道:“扶朕到外面走一走吧。”

“這……”靜芬愣了,“萬歲爺能走麼?”

光緒道:“不能走,也去外面坐坐,這裡面的藥味太重了。”

當值太監聽了,急忙上來阻止:“外面風大,萬歲爺保重龍體!”

光緒卻不理他,把手伸給靜芬道:“你扶我,我們去門口坐坐。”

靜芬本來還有一絲的猶豫,但是當光緒瘦弱又溫和的手指觸到自己的手腕時,她曉得自己萬死也不會違背這個人。她便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心地讓他把重量放在自己的身上,坐起來,接着,親自伺候他穿上鞋子,披上大氅,兩人依偎着走出涵元殿去。

十月中旬的風很涼很涼,靜芬有些瑟瑟,但是她儘量讓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很穩當。光緒還發着低燒,身子燙着,呼出來的氣也燙着,他費勁地把自己的大氅掀起來,搭着一半在靜芬的身上。

靜芬一驚,道:“萬歲爺……”

光緒道:“皇后來得想必很急啊!”

“奴才……”靜芬受寵若驚,“奴才聽到萬歲爺的病,能不趕來麼。”

兩人緩步而行,太監宮女無一敢上前打擾,不覺走到了水邊。光緒道:“坐坐吧。”

靜芬應了,伺候他在石凳上坐下來,而光緒又拽着她的手道:“你也坐。”因拉她靠在自己的身邊。

“朕這一輩子……”光緒幽幽地開口,“少有什麼快活的時候……最開心的,是珍兒在朕身邊的時候,她懂朕的心思,能給朕解憂……現在想起來都還像昨天一樣。”他嘆了口氣:“朕本來是想,反正這個皇帝當得和傀儡也沒什麼差別,就糊弄完這一輩子算了。可是珍兒,她來了,朕覺得,朕不能那麼窩囊……就算是爲了珍兒,朕不能那麼窩囊。”

靜芬默默地聽着,在光緒和珍妃的世界裡,她是個多餘的人。

“戊戌年變法失敗了,朕最對不起的,就是珍兒。朕那時和皇爸爸說,朕可以不要做這個皇帝,只求皇爸爸把珍兒和朕都放了,去民間做對平凡的夫妻,了此餘生……”

“萬歲爺?”靜芬暗暗對這想法感到吃驚。

光緒示意她聽自己說下去,費力地擡起一隻手,指着平靜的水面,道:“做一對平凡的夫妻,老了,就這樣坐在水邊上,說說話,想想過去的好日子……這是多麼愜意的事啊!可惜……朕害了珍兒,除非等來生了……”

靜芬有些哽咽,道:“萬歲爺別想那麼多,奴才陪萬歲爺說話,陪到咱們都七老八十……奴才還陪着萬歲爺……”

光緒搖搖頭:“你和珍兒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靜芬彷彿心口上被狠狠紮了一針——不錯,她和珍妃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即使是到了來生,恐怕都不一樣。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吧!

可是,即使她承認這是命,她心裡還是疼——爲什麼這就是她的命呢?爲什麼生她在葉赫那拉家,選她來做皇后,叫她遇上珍妃,還讓珍妃死了,她還活着?

她想不通,她想不通!

“你和珍兒是不一樣的。”光緒握着她的手重複道,“珍兒,她去了,朕恨不得隨她去死。可是皇后,你——朕還苟延殘喘的活着,朕大概,是爲你活着吧。”

“萬歲爺——”靜芬心中如有電掣,睜大了眼睛盯着光緒,生怕自己是在做夢。這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細長憂鬱的眉眼——從他在她面前砸壞玉如意起,有惡言相向,有貌合神離,有不冷不熱,有抱頭痛哭,現如今,這是怎樣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不,“推心置腹”都不足以形容這話的分量,說是“肝膽相照”則太剛烈,說是“情深意重”又太溫和,這是多少刀山上摸爬滾打過,多少油鍋裡苦苦煎熬過,多少猜疑,多少誤會,多少挑撥,多少離間,多少流言,多少誹謗,多少有心,多少無心,欲言又止,欲罷不能……這是……這是……

靜芬也說不上來,和光緒久久地對視着,看光緒朝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她也笑了,擡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萬歲爺……奴才……奴才……”她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心裡已經發了誓:光緒這次痊癒,她要陪着他,直到老掉了牙,還要來這瀛臺的水邊,說說話。

光緒瞧她那副樣子,笑意更深了,道:“太涼了,咱們進去吧,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