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執畫筆的手一頗,筆尖在尚未完成的畫卷上輕點了一下,黃其昌皺着眉頭,厭惡地看着畫作上的那個污點,畫的是橫雲山,橫雲山乃松江名勝,午西晉陸雲故居在焉,處士朱敬韜構草廬于山中,這幅畫就是準備送給朱敬韜的,污點就在草廬下,象一堆牛屎——
這幅畫即將畫成,毀去可惜,董其昌不急着追問兒子董祖常在杭州捱打的事,而是耐着性子,在牛屎上略加點染,將牛屎畫成一隻臥犬,又添上一道竹籬,彷彿柴門犬吠,這才擱下畫筆,問那個自己掌嘴掌得雙頰通紅的婢女:“二公子傷得重嗎,人在哪裡?”
那婢女小心翼翼答道:“回老爺的話,二公子是擡着回來的,現在雙鶴堂歇着。”
“啊,擡着回來的!”
董其昌又驚又怒,他有五個兒子,次子董祖常雖然不學無術,卻最得他寵愛,所以千方百計爲董祖常謀得生員功名,這次派去杭州讀書,也是想讓董祖常養養名望,爲後年的南京鄉試做些準備,鄉試防閒雖嚴,但也並非沒有漏洞可鑽,豈料今日受重傷擡着回來了,這讓舐犢情深的董其昌如何不怒!
趕到雙鶴堂,董其昌氣喘聲促,迭聲喚道:“常兒,你怎樣了?”
董祖常半躺半坐在一張高士椅上,幾個姬妾圍繞,見老父進來,董祖常欠身道:“孩兒不孝,不能給父親大人磕頭了,這次差點就客死他鄉啊。”說着眼淚直流,他月初在杭州南屏淨慈寺被張原踢了一腳還打了兩耳光,傷雖然不重,但那口惡氣實在咽不下啊,在回松江的客船上就病了,讓僕人擡着回來雖然誇張,主要是爲了博取老父的同情,好讓老父下決心爲他雪此奇恥大辱——
董祖常見兒子果然瘦了許多,臉色更是灰敗,又是痛惜又是憤怒,命人趕緊去找華亭名醫柳八郎來爲董祖常診治,一面在董祖常高士椅邊上的三足鼎杌坐下,拉着兒子的手,儘量讓自己平心靜氣,問:“到底出了何事,怎麼這般模樣,是誰打的你?”
董祖常怒火一下子就上來了,不顧自己是擡着回來的理應奄奄一息,大聲道:“就是那山陰張原,張汝霜的族孫,就是他領着一羣婢僕毆打兒子,父親定要爲兒作主啊,不然兒子死不瞑目。”
董祖常說話狗屁不通,好象他就快死了這是他臨終遺言一般。
年初董祖常從山陰看燈景回來,說是被張肅之的族孫踢了一腳,腰脅一塊烏青,董其昌看到了心疼無比,但問明情況,實是自己兒子有些無禮在先,當然,董其昌認爲張原小子打人更是可惡,在他看來,自己兒子即便有錯,那也是小錯,完全可以原諒,而且他董其昌自己不會管教兒子嗎,豈容外人管教,不過看在張肅之顏面上,只得忍了這口怨氣,還寫了信去致歉,原想這事也就算了,也沒想着要刻意去報復,不料今日兒子又被那張原打了,還打成了重傷,董其昌的惱怒可想而知,暗悔自己當日軟弱了,怎能向張汝霜致歉,當時就應該嚴究張原打人之過,現在他董氏退讓一步,他張氏反而得寸進尺,竟把他兒子打成這樣!
“常兒,莫要動怒傷了身體,慢慢說,爲父定會爲你作主,你且說張原爲何會趕到杭州去行兇?”董其昌壓抑着怒火問。
董祖常道:“本月初五,兒子剛從淨慈寺出來準備去學堂聽講,正遇張原主僕數人,其中還有織造署的人,都是張原一夥,兒子得父親教誨,要息事寧人,本不想惹他,張原卻認出陳明,要捉拿陳明,兒子據理力爭,被他仗着人多勢衆毆打兒子,陳明也被抓去了,據說是押送去了杭州府衙——”
“且慢”董其昌問:“張原認出陳明,這是何意?”
董祖常道:“父親不知道嗎,張原有個姐姐就嫁給了青浦陸氏,張原毆打兒子,抓走陳明,是爲他姐夫出氣啊。”
董其昌大怒,陸氏奴僕陳明叛逃到了他董氏門下他是知道的,陳明是因爲妻子被陸氏子姦污,這才叛逃的,他董氏收留的叛奴也不止陳明一個,所以董其昌並不在意,這些俗事他平時也不怎麼管,幾個兒子處事都頗精明得當,無須他多操心,他並不知道青浦陸氏是山陰張氏的姻親,兒子董祖常此前也沒告訴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董其昌拍着高士椅的扶手怒叫,問董祖常:“那你就這樣回來了?你是生員功名,他打了你,你不會去狀告他嗎,而且陳明又不是他張家的奴僕,張原如何能抓陳明,豈有此理,祖常,你怎麼這般懦弱!”董其昌怒兒子不爭啊,覺得兒子實在是太良善了。
董祖常道:“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張原有杭州織造署鐘太監撐腰,連那黃汝亨都護着張原,指責孩兒,以勢相壓,孩兒如何敢爭。”
董其昌氣得雙手直顫,說不出話來了,他董其昌的兒子在杭州被欺凌毆打,竟無人仗義相助嗎?他在家賦閒幾年,杭州官吏就都不把他董其昌放在眼裡了嗎?
華亭名醫柳八郎趕來了,爲董祖常號脈診治,說不礙事,只是要靜心將息,莫要引動心火,煎服三帖藥就能痊癒,當下寫了一個藥方,受了診金,告辭而出。
董祖常道:“父親,兒子心頭這口惡氣不出,這病也好不了,父親一”
董其昌道:“稱好生養傷便是,此事自有老父爲你作主。”
董其昌的長子董祖源聞訊趕來了,董祖源之妻是前首輔申時行的外甥女,舉人功名,聽說二弟在杭州被毆成重傷,極是憤怒,對父親董其昌道:“父親,此事傳揚出去對我董氏家族極爲不利,長生橋那片地我董氏已買下,可那些刁民就是不肯遷居,致我宅第難建,若知道二弟被人打了,我董氏還奈何不得,那以後我董氏子弟還如何在華亭立足,抗租的佃戶也會層出不窮,以前與我董氏有隙的人家也會以爲我董氏失勢可欺,將訴訟逼門了。”
董其昌冷着臉道:“決不會輕饒那個張原的,李廷機現在已不是閣臣了*張肅之還欺不到我頭上。”
李廷機是福建人,萬曆十一年癸未科會元、殿試榜眼,是張汝霜的座師,又與張汝霜的岳父朱賽關係密切,萬曆三十五年入閣參政,被認爲是同屬朱賽的浙黨朱廖去世後,李廷機遭言官彈劾,憤而上疏乞休,皇帝下詔勉留,但東林一黨的言官認爲李廷機辭官是惺惺作態,數十人交章攻汗,李廷機是極好顏面的人,向皇帝辭職不成,乾脆就從官署搬到荒廟去住,接連五年上了一百多道辭呈去年初才得以致仕歸鄉,所謂的浙黨也就一蹶不振了——
作畫已沒有心緒,董其昌不去畫禪室,來到玄賞齋的菊園踱步散心,思謀如何爲兒子伸冤,杭州知殷廷樞與他有些交情,先派人持他書帖去杭州把陳明要回來黃汝亨那邊也要寫信去問問,他讓兒子拜在黃汝亨門下讀書,卻讓人給打了,黃汝亨不爲他兒子作主還幫着張原,是何道理?他知道黃汝亨與張汝霜交情極好但這樣明着欺負他董其昌的兒子,毋乃欺人太甚?
九月十六日,董其昌在玄賞齋寫了十餘封書信,象杭州三司長官這樣的重要官員他都派專人送信去,他得知張原已經是童生,明年將參加道試所以更特意給浙江提學王編寫了一封信,詆譭張原人品,委婉地表示希望王提學明年道試時將張原黜落,美其名曰這是對張原的磨礪年少有才、科舉太順利容易狂妄——
九月十七,去杭州送信的幾個家僕出發了董其昌坐等回覆,他相信自己的聲望不是張肅之能比的,此番定要嚴懲張原,至少要讓張原明年補不了生員。
信使派出去的第四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董其昌收到焦琺和黃汝亨的來信,展信一看,目瞪口呆,急命婢女喚董祖常來玄賞齋,劈頭就問:“宗翼善未與你一道回華亭嗎?”
董祖常道:“兒子那日回來的倉促,沒看到他,估計過些時日他自己會回來的,宗翼善的父母還在我們董府,怕他逃到哪裡去!”
董其昌沉着臉將焦琺和黃汝亨的信丟給兒子看,董祖常一看,大叫起來:“這定是張原的陰謀,這定是張原的陰謀!”
董其昌徐徐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董祖常心知瞞不過去,低聲道:“宗翼菩也不知怎麼就認識了張原,張原就利用宗翼善來羞辱孩兒“焦琺、黃汝亨都知道宗翼善爲你代考秀才之事了!”董其昌氣得手腳冰冷。
董祖常心虛道:“代考的事宗翼善不敢說出去吧,黃汝亨只知道我在草堂的習作是宗翼善代筆的。”
董其昌癱坐在醉翁上,連連搖頭,他原本還指望宗翼善爲董祖常代考鄉試,他會先安排宗翼善去南京貢院當差,到時董祖常去應考,宗翼善可暗中與董祖常來個移花接木,可現在這一鬧,名聲壞了,兒子董祖常的前程算是廢了——
董祖常道:“父親,那張原是處心積慮要害孩兒啊,焦太史收宗翼善爲弟子也一定是張原慫恿——”
“趕緊派人去把那幾個送信的奴僕給追回來!”
董其昌突然急叫起來,他在寫給浙江三司使的信還竭力給兒子美言,現在鬧出功課代筆,就算宗翼善不敢說出代考生員之事,兒子董祖常名聲已然敗壞,從焦琺的來信就可得知,宗翼善那奴才是大肆賣弄才學了,不然焦琺也不會收其爲弟子,此事想必已轟傳杭州,他這時寫信去豈不是自討沒趣,會大損清譽啊,必須立即把信追回——
董祖常道:“父親,送信的家僕都已經去了四日了,臨行前又是叮囑他們要儘快送到,現在怕是都快到杭州了。”
董其昌瞪着董祖常,嘴脣哆嗦,招手示意董祖常近前,伸手給了董祖常一個耳光,怒道:“你這事爲何不早說!”
董祖常“撲通”跪下道:“兒子哪裡會知道宗翼善會叛逃到張原那裡去,兒子都是被張原陷害的。”
董其昌捨不得再打兒子,只是嘆氣道:“爲父的清譽都要讓你給毀了。”
董祖常跪着不敢作聲。
董其昌皺眉思索了半晌,說道:“張原那邊得先緩一緩,目下情勢於我董氏不利,不要惹他,讓他驕妄一些纔好,但宗翼善必須要他回來,絕不容他在外招搖。”
董祖常問:“要孩兒派人去抓宗翼善回來嗎?”
松江打行的頭領吳龍與董祖常是酒肉朋友,董祖常橫行鄉里,吳龍的打行青手是其幫兇,吳龍的打行也借董氏的勢力不畏官府、欺凌百姓——
董其昌道:“宗翼善現在託庇焦太史門下,想要我放他出奴籍,休想!”又道:“先不要莽撞行事,我先給焦、黃二人回信,拒絕讓宗翼善出籍,命宗翼善回華亭,容留叛主之奴本就理虧,諒焦太史也不會再收留他,若他敢抗命不歸,那時我再處置。”董其昌倒沒覺得他董氏收留陸氏叛奴陳明有什麼不對—— wωw_Tтkд n_¢○
董祖常道:“父親說得是,宗翼善若敢不歸,就把他父母關押起來。”
董其昌當即提筆給焦琺、黃汝亨覆信,派人即日啓程送去杭州。
臨到月底,杭州知府殷廷樞的回信先到丫,說陳明已解送青浦縣,董其昌當即去拜會松江知府黃國鼎,黃國鼎是他門生,董其昌授意黃國鼎行文青浦縣,讓青浦縣把陳明押解到松江府,由知府推官來審理此案一在杭州南屏居然草堂求學的張原在明師的指點下,《春秋》學業大進,早晚閒時則遍遊西湖南路諸景,柳洲亭、靈芝寺、小蓬萊、南高峰,法相寺,無處不遊,九月二十九日傍晚,焦氏僕人來請張原、宗翼善去雷峰塔下南園見焦太史,張原便對宗翼善道:“定是董翰林回信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