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伽私入底比斯,亞述上下幾乎無人知曉,事實上不單隻爲了安全起見,更重要的,他在去底比斯之前順道先去了次安息高原,帶着一支從邊境匯合過來的數千人部隊,還有百餘名從尼尼微禁宮帶出來的,沒有任何身份標識的重甲步兵。
就在那道高原,蘇蘇目睹了自巴比倫尼亞小鎮那次殺戮之後,一起真正意義上的屠殺。
安息高原上的米底部族,十年前被亞述征服後,作爲其附屬國臣服於這個野心勃勃的帝國,是亞述糧食和奴隸的供應地之一。多年來,它一直順服於這樣的奴役,直到兩年前部族一個大膽而極有野心的年輕人突兀出現,這維持了數年的表面平和被他所攪出的一股叛逆的力量悄然打破。
他是部族族長的私生子,同一名身份卑賤的流浪藝人的女兒一夜情後的結晶,也是族長二十一個孩子裡唯一的兒子。五年前族長將他過繼給自己的妻子而正式給予了他一個被族人認可的身份,也從那天開始他逐漸接管年事已邁的老族長手裡的權利和應酬,並開始對終日管轄在自己國土外那支幽靈般揮之不去的亞述軍隊產生牴觸的情緒。年輕而慾望強烈的他,接替父親的身份成爲米底部族一族之長,這點念頭在他留在老族長身邊之後就失去了其原先的重量,他要得更多,對於這個曾在歧視和貧窮里掙扎過來的男人來說,一種被控制的權利,它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權利,他要將它變成其獨享的,而不是單純地做一個富有,但連軍事力量都被限制發展的傀儡。
他開始在繼續同亞述人表面上的順從中悄悄發展自己的中央集權和軍事,這對於一個聰明的,曾經過着那些富裕的公子哥兒從沒有體驗過的生活的人來說,總是有辦法的。
一個平民出身的男人,很容易贏得平民的心,而平民佔據這塊土地大約將近九成以上的人口。這就是他的辦法。
很快他開始在人民中有了屬於自己的聲音。從認同他,到開始將他的聲音作爲一種信仰,他在建立起人民對他的依賴的同時,逐步挖掘出他們潛藏在心底不敢發泄出來的、對亞述國軍政控制的一種反叛意識——安息高原不是亞述人的土地,他們侵佔並奴役了這塊土地那麼久的時間,奴役米底人的兒子,玩弄米底人的女兒,沒有任何道理能讓他們這樣繼續放肆下去,沒有。
這些情緒在米底各部族間悄悄散播着,凝聚着,而亞述人對此一無所知。
直到兩年前一個突然間的爆發。
那次暴動,駐守在當地的亞述軍措不及防間受到了慘重的打擊,不僅被從駐守的防線全面擊潰出去,受到包圍的那部分軍隊,被由平民組成的米底軍全部殺盡。不僅如此,這名年輕的首領還私下同周邊各國結盟,以第一速度集結了將近六萬人的兵力,試圖以同樣讓人毫無防備的突然攻打下尼尼微。
只是這場突兀而快速的戰役並沒有成爲這年輕人引以爲傲的豐碑,反成了他短暫軍事領導生涯的一塊墓碑。
他的想法沒有錯,他的籌劃沒有錯,他的能力同樣沒有錯,錯在,他的急迫,以及他年輕的資歷中沒能掌握更多這血腥之國的密聞和訊系。他將米底長達十年的奴役歸咎於自己父親的無能,卻沒有更深入地瞭解一下亞述這個國家真正的軍事實力,以及被稱作妖王的辛伽,他和他以預知見長的王后究竟可怕在哪裡。
他認爲那是人們對這國家的恐慌而生出的一種讓人可笑的謠言。
所以,他最終失敗了,在那場聲勢頗大的攻城戰裡。輕易被辛伽所率領的亞述軍擊潰了原先策劃好的進攻,輕易被那些簽署了聯盟協議的國家背叛在那片位於底格里斯河畔的高原。
戰後辛伽親自到達安息高原,將那裡這股對他而言的反叛勢力壓制了下去,並當着所有米底族人的面,將那個叛逆的青年處以火刑。
而這個重新震懾住了米底族人,讓他們再次在亞述人血腥的鎮壓下順服下來的舉措,卻因此激怒了一個人——米底部族老族長。
親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兒子在烈火裡化成焦碳,並不得不以微笑的表情接受亞述對於他們叛逆行爲的指責,也許最終促成他選擇走上他兒子的那條路,在亞述自那次叛亂後逐漸對他們鬆懈了管制的兩年後的現在。
那個絕望的老人,不知道以什麼樣的方式,竟然在這兩年間同巴比倫尼亞聯合到了一起,其間不知有過多少次協商,甚至包括同凱姆?特結盟的議案。直到最近的一次密會被發現,這一系列的事情才完全被公開了出來,他很快被亞述人囚禁,並在準備押往尼尼微定罪的前一晚,因爲怕節外生枝而將他秘密處決。
處決的消息很快在米底各部族中散播開來,米底人被激怒了,憤怒可以令人短時間裡忘了所有恐懼,於是暴動再次掀起,整個安息高原陷入一片混亂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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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伽就是爲此而去的。
‘得不到的溫柔和順從,我只能將它撕碎,因爲除去那些,它只剩下威脅。’他這麼說過,並且,那天他也那麼做了,蘇蘇記得很清楚,對於一些無法控制的撞進眼裡的東西,有時候是很難忘記的,正如她至今清楚記得塞娜那顆瞪大了雙眼無神對着天的頭顱。
蘇蘇記得辛伽那天穿了件猩紅色的袍子。
血一樣的顏色,襯着他一頭蒼白的發,還有臉上一張蓋去了他所有神情的銀白色面具。青銅質地的面具,卻閃爍着水晶似的光澤,不知道是因爲他髮絲在火光中的反射,還是因爲他身上那一片紅得讓視覺變得軟弱的顏色。
而這一切讓他靜坐在駝峰上的背影看上去令人無法控制地顫抖,就像在多少個日子以前,那個被火焰和甜腥所吞沒的鎮子裡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感覺。優雅,美麗,可是令人顫抖。他的手只是那樣漫不經心地擡起,整個安息高原在一片漠然有序的屠殺中窒息。
萬人的米底軍,在千人的亞述軍中潰不成軍。
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覺得到他的享受。尤其是當他手下那批人數不過上百的看不出任何軍銜的重甲兵,在整座烽煙四起的城市裡大肆殺戮,像一支不受任何阻力射向敵人心臟的銳箭的時候。
蘇蘇不知道那究竟都是些什麼樣的戰士。
他們似乎是不知道疼痛的,這讓她想起那天在蘆葦蕩裡所碰到的那個人,被硬生生拉扯下一條手臂都不見他臉上閃現出哪怕一絲痛苦的表情,但那絕對不是因爲戰士本身卓越的忍耐力所致。
如果有仔細觀察,其實不難發現,人臉上的肌肉在‘忍耐’和‘不知疼痛’這兩者上的表達,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是意志力再強的人,都會被臉部最細微的一根神經輕易出賣。而那些在安息高原上的屠殺者,以及蘇蘇在蘆葦蕩曾與之交手過的,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在米底人人數居多的情況下,在全身被砍得有時候僅剩下半個身體還能自如行動的狀態下,只要頭顱沒有被徹底破壞,他們始終能以最佳的狀態進行着他們的屠殺。直到把米底人由最初的茫然逼到了然後的恐慌,最後情緒瓦解導致完全崩潰。
任誰都會在面對一個無論怎樣攻擊都無法讓其感到痛苦的對手時感到恐慌,而恐慌直接導致大腦無法更清醒地爲此作出正確的應對。其實對付這些不知疼痛的人,只要徹底斬掉他們的頭顱,那麼這支百餘人的隊伍要消滅起來也不是太有難度。只是米底人的軍隊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或者他們就跟蘇蘇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人時一樣,突然而來的驚懼令得大腦間歇性地停止了運轉,於是混亂,於是崩潰。
而辛伽就在遠離那片混亂戰場的山崖上享受着這種恐懼和崩潰。
“知不知道神的力量是什麼。”
“你看,這就是神的力量。”
“蘇蘇,它美不美。”
“它被人掌握在手裡時的姿態更美……”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底流動着的暗光真的很美,來自地獄的色彩,通常都有一種讓人戰慄的美。
“嘎……”輕輕一聲沙啞的鳴叫突兀打破了蘇蘇的沉思。
同時感覺到腳下車輪滾動的停止,一些異樣的嘈雜透過車身遮蔽陽光的厚重牛皮隱隱傳遞了進來,隨之而起車門咔啷一聲脆響,打開,瀉進一片刺眼的光。
小禿驚跳着朝外張望了一下,不等看清楚什麼已經慌慌張張縮到蘇蘇身後。外頭強烈的光線下一道身影顯現,是這一路跟隨在辛伽身邊的侍衛之一,彎下腰,他朝車裡的蘇蘇招了招手:“可以出來了,蘇蘇小姐。”
踏出那輛幾乎和牢籠沒有太大區別的馬車,一片繁華隨即撞進蘇蘇的眼簾。
那是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長街,筆直貫穿廣場和民居的分割,將這片寬闊的地帶分成兩個半圓狀的等分。長街上大大小小店鋪密佈,烈日下張揚着一頂頂色彩斑斕的蓬頂,爭相在這片繁華地帶分割着一片片爲數不多的私有領地。偶然幾叢碧綠的棕櫚在其間掙扎出頭,搖曳着,伴着時不時的熱風和底下此起彼伏的吆喝叫賣聲淅瀝瀝一陣顫動。
更遠些的便是一座連着一座山似的雄偉壯觀的建築,在蜿蜒一道碧綠的尼羅河,和蔚藍得不染一絲雜質的天空包裹下傲然盤踞,依地勢林立分佈,高高在上俯瞰着腳下那一片片擁擠的繁忙。
底比斯……諸神的宮殿……法老王奧拉西斯所統治着的國度。
它竟是比傳說中的更美。
忽然有些明白了辛伽在說到它時眼底一閃而過的那絲迷戀。一座可以用妖嬈來形容的城市,對於任何一名野心勃勃的帝王來說,是無法不去迷戀的。
輕吸了口氣。背後小禿突兀一陣撲騰拉回了蘇蘇遊離於周遭那片繁華的神智,她隨即意識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就在離自己並不太遠的那個距離。
擡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那座夾在市集邊緣並不起眼的一棟建築,跟隨辛伽一路而來的隨從們正將附近車輛和駱駝上的行李逐一朝它裡頭搬運進去,忙忙碌碌,以至視線晃到那條斜倚在門邊無所事事的身影時,突兀間分外的清晰。
那道身影的目光正對着蘇蘇。
周圍人來人往,他一雙安靜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蘇蘇的臉上,即使被她察覺。
蘇蘇挑了挑眉。
黑衣黑髮,如影相隨一柄漆黑色長劍攜於右手,幾乎就像是他肢體另一種方式的延伸。
有點意外,竟然是很久沒有見到過的森。
邊上有人朝車身上拍了拍,她回過神跳了下來。在車前站定,而森隨即直起身,朝門裡打了個手勢:“跟我進來。”
“他會把你帶來,這確實讓我有點意外。”穿過走廊,外室喧鬧聲逐漸被隔絕在那條曲折的門廊外,森在前面忽然輕聲開口:“他的確是連一刻都不肯讓你離開他左右了是麼,蘇蘇,”
有些意味深長的話音,雖然背對着蘇蘇,因此而看不見他的表情。
蘇蘇沉默。
而他繼續道:“他總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他瘋了,不過,這樣一個男人,瘋和不瘋對他來說也並沒有太多區別。”
“你就這樣說你的主人?”
聞聲回頭,他似乎頗感意外地看了蘇蘇一眼:“你在不高興?”
“沒有。”
很乾脆的回答,換來他微微一笑。
繼續往前走,沒幾步便到走廊盡頭,轉彎,一道明亮的敞開式迴廊出現在兩人眼前。森朝前走了幾步,推開回廊邊一扇刻着精美圖案的木門:“這是你的房間。”
蘇蘇走了進去。
掃了一眼,房間不大,一張牀一個櫃子和兩把椅子幾乎佔去了全部空間,但很亮,也很乾淨。視線落到窗臺上,嘴角牽了牽。
“是不是很高興這地方有窗。”像是看透一瞬間她心裡頭在想些什麼,森走到窗前拍了拍被陽光曬得有點發燙的窗臺:“外面就是花園,花園通這片廣場的后街,晚上出去,會看到些相當有趣的東西。”
蘇蘇抿了抿脣:“不打算繼續鎖着我了?”
“需要嗎。”
“用藥把我迷倒一路上鎖到這裡,那麼做的時候,似乎並沒有人問過我需要不需要。”
“至少在這裡,確實不需要。”
“沒錯,”半晌,蘇蘇點點頭:“我倒忘了,沒有什麼是比你的劍更好的鎖。”
他一聲輕笑:“對你,他的確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我感覺到了。”
“能把它解開了麼。”沒有理會他眼裡閃爍着的某些東西,蘇蘇朝他揚了揚自己被鏈條束縛着的手。
他沒有理會:“聽說,你在沙漠裡逃跑過一次。”
“很短的一次。”短得幾乎連自己都快不記得了。而那次的短暫衝動,換來之後這兩隻手長久的束縛。
他不語。手指在窗臺輕輕彈了彈,片刻,望向她在陽光下略呈琥珀色的眼睛:“他把你寵得有些放縱了。”
臉一紅,蘇蘇望着他,不明白他突然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蘇蘇,你的身手不錯,可你的這裡,”他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並不太聰明。”
蘇蘇垂下頭,不語。
“是不是,現在也想起那麼做的後果了是嗎,沙漠裡一個人逃走,你是在找死。”
蘇蘇再次沉默。
“有時候你衝動大於理智,而他做什麼總有着他的道理,除了對你。”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臉上的神情,森自顧着往下繼續說:“所以知道麼,很久之前我就想告訴你,雖然我以爲你很快就能感覺得到,蘇蘇,他在討好你。”
目光微閃,她遲疑了一下:“討好?”
“也許這詞用得並不恰當,但也是事實。蘇蘇,你感覺不到嗎,他對你的好。”
蘇蘇移開視線,不語。
“我想你感覺得到,否則你早就離開了,以你的身手。”頓了頓,眼睛微微一眯:“當然或許你是在等自己下好決心殺他,是不是,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想殺了他。”身體朝後一靠,他看着她:“那麼現在呢,現在你怎麼想。”
“我,”猶豫片刻,目光重新折回到他的身上:“還是和原來的想法一樣。”
“他知道你的想法麼。”
“我想,他知道。”
“是嗎,”低頭,笑:“原來兩個都是瘋子。”隨即又將頭擡起:“不過說實話,這樣纔有點意思。”
蘇蘇的嘴張了張。想說些什麼,卻在同時門外有身影輕輕一閃,徑自在門口處跪了下來:“森大人,那個人來了,王讓我請您過去。”
“哦,他來了麼。”目光輕閃,森直起身走到門口,忽而想起了什麼,回頭,瞥了蘇蘇一眼:“你知道我和他不一樣。”
不語,蘇蘇看着他。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給我帶來太多麻煩,”掠了下發絲,他又道,聲音淡淡的:“追捕獵物上,我得承認我沒有那個男人的好耐性。”
隨即見到蘇蘇眼底驟然掠過的一絲暗光,他笑,擺擺手:“失陪了,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