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依哈奴魯在猶豫不決,是嗎,烏穆司。”安靜的火光搖曳在一雙暗紅色的眸子裡,捻着自己的長髮,辛伽望着坐在下首那個男人。

那男人聞聲欠了欠身子:“是的,王,接觸的那幾天他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頓了頓,又道:“不過畢竟他在阿普雷迪三世身邊那麼久,而且當年也是力護幼主的功臣。”

“可他現在後悔了,不是麼。”斜睨一眼,烏穆司隨即在辛伽那道淡淡的視線中低下頭:“他在害怕。”

“呵呵……害怕。奧拉西斯就這麼叫他害怕?”

“奧拉西斯一面在收緊依哈奴魯權勢範圍的同時,一面給予那個名叫雷伊的年輕將軍以大量的時間和信任,並且以他爲首的黑騎軍團,目前正逐漸取代原先依哈奴魯麾下的阿蒙軍團,成爲凱姆?特攻防上的主勢。”

“雷伊……”輕輕挑了挑眉:“就是在卡疊石同曼邇拉提交手過的那個少年?”

“是。”

“最近聽說過他不少的傳聞,連曼邇拉提都對他頗有興趣的樣子。”

“當地的人稱他‘凱姆?特的黑鷹’。”

“黑鷹……呵呵……有意思。聽說他不過十九歲。奧拉西斯現在就放那麼大的權利給他,倒也真敢冒這險。”

“這點臣專爲王打聽過了,據說雷伊從十二歲起就開始追隨在奧拉西斯身側,在軍事上有不可小窺的卓越天賦是其一,其二,聽說他同奧拉西斯曾經有過同生共死的經歷,因此兩個人的關係非同一般主僕。”

“所以奧拉西斯充分放權給他,實則是在充分佈置着屬於自己、可以將原先所依附的阿蒙軍團從重心上撇開的勢力。”

“是的,王。”

笑,站起身來回慢慢踱了幾步:“看來依哈奴魯這邊我們得抓緊了,在他完全成爲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之前。”

“是。”

“那麼,給我安排一下去底比斯的行程,記住除了王后外不要驚動任何人。”

烏穆司微微一愣:“王……”

“我想有些事我親自同他談談的比較好,既然他害怕,”目光流轉,辛伽微笑着望着他這名欲言又止的大臣:“我們得儘量讓他安心點是不是。”

“是……”

“有些人不稍微對他用點力,他這桿秤是不知道該往哪邊傾斜的。”

“是。”

“況且,”走到門邊,將門打開:“那個他們說有着神一般武器的紅頭髮女人,我還真想去見上一見。”

“是!”

******走進房間,反手合上門。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兩步,臉上的面具隨即掉落了下來,鈧啷一聲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滴溜溜打着轉徑自滑遠。

雅塔麗婭手伸向最近的椅子,剛搭住椅背,整個身子一傾,連帶椅子一同隨着她的身體撲倒在地。

掙扎着爬起,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一陣痙攣,一些淡粉色的黏液從口腔裡滑出,沿着下顎滴落下來。她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暗赤色的臉逐漸恢復原先微微的紅,擡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離開自己將近十多步遠,那隻在火光下微微閃爍的銀色面具。

平躺在地板上,一雙狹長的眼孔內漆黑空洞,卻又因着上面忽明忽暗折射着的火光,讓人錯覺它在目光流轉。嘴角微微上揚着,從側面看上去,像是種冷冷的笑。

雅塔麗婭突然撲上去一把抓住它朝地上用力砸去!

“鐺!”同地面撞擊的一瞬它發出一聲清脆的呻吟,連着彈跳了數下,面具滑到一邊,轉了個圈,依舊臉孔朝上,一雙眼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對着她的方向。

“是誰!”低吼,雅塔麗婭抖動個不停的手撕開了自己的衣領,露出裡頭雪白色的皮膚,從脖子到右側乳房的部位,一大片隨呼吸起伏不定的紅色瘤狀物在那上面一個接一個,密集得讓人觸目驚心:“告訴我是誰!!!!”

短短几天的時間,從脖子到胸口,這些東西蔓延的速度足夠將人的神經摧毀殆盡。每一個早晨當她在皮膚蠕動般的刺癢裡驚醒,這些與日俱增的東西就像在不斷尖笑着向她提醒:時間不多了!你的時間不多了!你的時間不多了!!

再一次抓起那隻面具,她用力朝前丟了出去:“告訴我!到底是誰!!!”

面具沉默。

本來,誰能夠期望一隻冰冷的面具說些什麼。

它兩眼漆黑,嘴角抿做一條線的安靜,對着這個瘋了般的女人。

在牆上用力一個撞擊,它又一次跌落到地上,清脆幾個彈跳,安安靜靜臉朝天躺回到雅塔麗婭的腳下。

幽黑的眼洞,似笑非笑。

雅塔麗婭慢慢安靜了下來。

呼吸依舊是急促的,她的手按在那隻面具上,手背上一片紅暈,上面隱隱浮出一層腫,像是被毒蟲咬了一口。那是同脖子和胸脯上連成一片的東西一樣在發作之前的症兆。

輕吸了口氣,她把面具拾了起來,用手指將上面被灰塵弄髒的痕跡一點一點小心抹去,然後慢慢貼進自己懷裡:“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神……對不起……”手指又一陣痙攣,一滴粉色黏液從嘴角劃下,同眼角劃落的那道液體融合在一起:“可是我很怕……”俯下身,面具冰冷的表面貼着她胸口痛癢得發燙的皮膚,雅塔麗婭匐倒在地上:“我真的很怕……阿舒爾……有人想毀了我,可是萬能的您一直沒有給我任何清晰的指示……”

“到底會是誰……是誰……”指尖摳着地板的縫隙,她喃喃低語:“我本來認爲是俄塞利斯……但是不可能。她不可能是被俄塞利斯召喚來的,那個男人,他的能力現在連自身的存活都勉強,更不要說打開三界之門……”

突然低低一聲抽泣,她將臉埋得更深:“所以回答我……”

“阿舒爾,求你回答我……哪怕只是一點點提示……”

“……最近常常感覺不到自己……”

“爲什麼,我的神……我的父……”

“告訴我這是爲什麼……”

“告訴我……”

“王后。”門外突兀響起一聲通報:“阿姆拉大人求見。”

雅塔麗婭肩膀顫了一下,慢慢擡起頭,吸口氣穩了穩聲音:“讓他以後再來,我現在不方便出來。”

外頭一陣沉默。

片刻,一個低啞的聲音在門口輕輕響起:“王后,天網那邊……又死人了。”

“哪些……”目光一凝:“是那些挑出來的?”

“是……”

搖搖晃晃站起身,雅塔麗婭走到門邊上:“告訴他們,我就去。”

“是。”

孟菲斯阿肯耐斯宮一點火光投射在小道上,閃閃爍爍,拉扯着那些安靜的身影無聲穿過周圍林立的龐大建築,直至那座位於隱匿於宮苑深處的白色廟宇。

宮中之廟。

進廟下階梯,彎轉數層,直到一股逼人的冷風從前方幽黑的通道深處撲面襲來,舉着火把一身神官裝扮的男子腳步頓了頓,朝身後看了一眼。

“嚓!”有人點亮了石壁上的火炬,於是瞬間,一條繪着斑斕浮繪的冗長通道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舉着火把的神官徑自朝前走去,熟門熟路的樣子,身後跟着十多個黑衣男子,謹慎而仔細地看着周圍的佈局,在他背後不緊不慢走着,不動聲色簇擁着一名身材修長,有着一頭淡灰色長髮的蒙面男子。

“原來你們把他藏在這兒。”停下腳步取出鑰匙插入面前那道木門的鎖孔時,神官聽見身後那名灰髮男子道。

他不語,輕輕將鎖打開,手一推,那道精緻而厚重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無聲敞開。

一絲薰香味撲面襲了過來,濃烈卻不失優雅的味道,正如整個不大的內室裡那些美麗的色彩和佈局。

衆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在那道門前頓了頓。

幾尊神像,一隻香爐。

層層紗幔懸掛在林立的石柱和神像間,被風吹着霧一般收攏又散開,顯出房間深處一道白色身影,安靜躺在一張刻着流水般花紋的臥榻上,黑色的發纏着白色的紗,消瘦而單薄,了無聲息般一動不動。

神一般美的一個人……

神官將火把插在牆壁的架子上,走了進去。剛回頭,那名灰髮男子已徑自走到軟塌邊。

腳步很輕,貓一般。

“他就是俄塞利斯?”半晌,他輕聲道。低頭看着軟榻上的人,目不轉睛。

神官點了點頭:“是。他就是奧拉西斯的哥哥,我們的先知,神一般的俄塞利斯。”

“你們的先知,”側眸,輕輕瞥了他一眼:“現在是我們的。”

目光輕閃,神官嘴張了張,低下頭不語。

“哧……”

突兀間,灰髮男子邊上一個人忽然發出聲輕笑,不以爲然一聲低低的嘀咕:“先知?神?就這殘廢?”

“啪!”閃電般的速度,那個尚在偷笑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驟然間被灰髮男子一掌扇飛。

“赫拉爾森,你又算什麼東西,也配侮辱他。”淡淡的聲音,卻叫那人臉色一瞬間轉青。

靜,不再有人敢發出一絲聲音。

灰髮男子目光重新移回到俄塞利斯身上。

他被房間裡的聲音驚醒了,睜開雙眼,有些茫然地掃着周圍。

伸出手,灰髮男子修長的指在他柔長的發上輕輕掠過。

他的眼神一動不動,彷彿毫無知覺。

手指沿着發往下繼續移動,滑過蒼白的額頭,他的眉,他無神但美得讓人窒息的眼……最後停在那道薄削而缺乏血色的脣上。

蹙眉,雕像般靜臥的俄塞利斯終於動了動,側頭,用力避開灰髮男子的手指。

他收回手,眼中透出一絲笑,轉頭看向那名神官:“他還不能開口?”

“再過半個月左右就能說話。”

點頭,彎腰一把將俄塞利斯抱起:“我們走。”

俄塞利斯大吃一驚,試圖掙扎,無奈在他鐵箍般的鉗制下絲毫動彈不得。

“等等,”跨前一步擋住灰髮男子的步子,神官臉色微微有些不安:“你的承諾……”

目光一閃,無聲望着他在自己目光下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灰髮男子淡淡地笑:“答應你的自然會給你辦到,急什麼。”從他身旁從容走過,頭也不回:“赫梯人的諾言,我親愛的迪琉斯,赫梯人必會遵守。”

迪琉斯閃身,靜靜望着這批人帶着俄塞利斯從自己身旁一個個離去遠去,低頭不語。

“迪琉斯大神官!”剛步出神廟的大門,一名年輕祭司迎面慌慌張張從小道上奔了過來:“出事了!出事……”

話音未落,隨即被迪琉斯冷冷的目光所制止:“吵什麼,不怕驚動了俄塞利斯大人。”

那名祭司用力喘了口氣:“但是……那些民衆已經鬧到宮門外頭了,”

怔了怔。目光輕閃,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他們說一定要見到俄塞利斯大人。”

“守衛軍都幹什麼去了。”

“守城軍隊已經出動,但是要徹底壓制住很難,太亂了,所以宰相大人讓我過來問您這件事究竟該怎麼處置。”

“怎麼處置,”用力合上大門,轉過身自顧着朝前走:“封鎖所有宮門,試圖闖進來的一律殺。”

“但是……”遲疑了一下:“怕是不太妥吧,最近已經死了太多的人,連塞涅卡大人也說……”

“他說什麼。”

“他說他要把這件事上報底比斯。”

“嗤!”鼻子裡冷冷一聲低哼:“他,明天把他叫到我這裡來。”

“是。”

“此外……”腳步頓了頓,迪琉斯回過頭:“西邊疫情究竟怎麼樣了。”

“聽說已經失控。”

“那就燒吧。”

“什麼……”愣了愣,祭司擡起頭,有些茫然地望着迪琉斯那雙隱在黑暗中的眼睛。

“我說,燒。”輕描淡寫一句話。

平地一陣風吹過,年輕的祭司只覺得頭頂一陣微微的發麻:“可是……那是一個鎮……”

“沒什麼可是。”雲被風慢慢推開,灑下的月光淡淡勾勒出迪琉斯的臉,輪廓很深,一雙閃爍的眼睛隱隱透出絲不耐:“傳染得太快了,再這樣下去不出半月就要波及到城中心,那會變得徹底無法控制。”

“那麼要不要……”聲音控制不住有點發抖,那名祭司望着他:“向底比斯求助吧,神官大人……聽說……聽說很多醫師也都傳染上了,我們……”

“啪!”話音未落,一巴掌重重甩在他的臉上。

祭司後退半步,捂着臉,六神無主地看着眼前突然變得有些暴戾起來的迪琉斯。

“你懂什麼,”壓低聲音,迪琉斯冷冷注視着他:“回去和塞拉斯巴哈說,就按我講的去做,不要猶豫,我已經和他們都談妥了。一切後果,自會有我承擔。”

“……是。”眼裡閃過一絲疑惑,但沒有任何遲疑。匆匆應了一聲,那名祭司隨即掉頭快速離開。

******四隻火盆在大殿的四個角落裡熊熊燃燒着,香片的味道壓不住由下而上濃烈的腥臭,充斥着整個空間,那些香臭交雜的味道在殿內封閉的石壁間來回碰撞,翻騰。

慢慢跟隨在老侏儒阿姆拉身後,雅塔麗婭看着地上橫躺着的數具屍體。每一具都是殘缺不全的,有些看上去已經面目全非,地上這一堆堆血肉模糊高度腐爛的東西,讓人很難辨別出它們曾經作爲一個人時的形狀。

“什麼時候發現的。”腳尖踢了踢一隻顫動着的東西,那東西條件反射般勾了勾,上面還沒有完全脫落的指甲,提醒人那是一隻手。

“剛纔例行篩選時發現。”老侏儒啞聲道:“這一批是五天前剛剛挑選出來的戰士。”

雅塔麗婭停下腳步:“五天前……那應該還很結實。”

老侏儒點點頭:“是的,無論爆發力還是耐力,在最初兩三天看上去都相當的好,連傷口也不多。可是今天突然……”

“和之前那些人一樣?”

“是的……”頓了頓,有些躊躇着道:“而且在成爲這種樣子前,他們基本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在裡頭損壞了將近三十多名戰士。”

“爲什麼不直接銷燬。”

“他們速度太快,等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變成現在這種樣子。”

目光閃了閃。蹲下身,雅塔麗婭細細看着這些屍體上的肌肉:“爲什麼會是這樣……全都裂開了……”

“老奴猜,他們可能承受不了這樣強的負荷。”

“承受不了……”隨手拉起一把頭髮,於是一顆頭顱被從那堆血肉中分離了出來,受了外界的力道,一半臉上的肌肉隨即從頭顱上脫落,空蕩的皮膚下白森森一塊隱現裂縫的顴骨:“但文獻裡沒有提到過這些。”

“王后,過去從來沒有人嘗試做過。”

“從沒,你怎麼肯定。”回頭,目光透過臉上厚厚的紗灼灼望向他:“沒人做過,那麼文獻是怎麼出來的。”

“那是神留下……”

“神留下就是爲了讓我們學着使用。”

“神的禁咒,不是我們這些凡人可以隨便去碰觸的……”

雅塔麗婭低下頭,丟開手裡的頭顱,視線轉向地上那堆屍體:“阿姆拉,你看,我們已經接近了不是麼,阿舒爾也能被喚醒,只要掌握了他們的方式,有什麼是碰不得的。”

一陣沉默。

半晌,阿姆拉輕聲開口:“王后……有句話老奴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依舊翻看着地上的屍體,雅塔麗婭頭也不回。

“歷代的先人,那些保管着它的祭司和巫女們都說,它是受詛咒的……”

手停了停。

片刻,一聲不吭站起身,扯下臉上的面紗兀地轉身面向這一時呆滯住了的老侏儒,嘴角咧了咧,她道:“我明白。”

老侏儒撲地跪倒在地:“王后,老奴冒犯了!”

“起來吧……”慢慢踱到一邊,她在地上坐了下來,一頭柔長的黑髮隨之散了一地,捻起一束,她纏在指尖靜靜把玩:“阿姆拉,你該知道我們在做些什麼。”

老侏儒依舊跪着。垂着頭目光始終看着地面,不語。

“神說,你該消失了,於是你消失,”沒有理會老侏儒的沉默,雅塔麗婭繼續道,聲音有點自言自語的模糊:“即使傾盡所有也無法改變,這叫命運。”手指鬆,髮絲從指尖滑下,軟軟落到地上:“如果不服,如果抗拒,想要扭轉命中註定的某些東西,除非是藉助神力。而阿姆拉,”擡眼,她看向他:“這麼多年了,你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王后所做的一切,老奴明白。”

“實話告訴我,辛伽最近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是不是,阿姆拉。”

遲疑了一下,老侏儒點點頭。

“它都看着呢,阿姆拉,”得到回答,她輕嘆了口氣,指指自己的眼睛,將頭靠向身後的牆:“它都看着,看到很多有時候我害怕看到的東西,我每天每天在盡力地防止着它的發生,即使是觸碰神的禁忌,那又怎樣,我不會讓他死,只要我在,我不會讓他死。”

老侏儒張了張口忍不住擡起頭,卻又在觸碰到她目光的瞬間,重新將頭垂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凱姆?特的俄塞利斯。”她又道。

老侏儒點點頭:“知道,凱姆?特的先知,他在那個國家有着同您一樣的地位。”

“最近一段時間,我和他耗得很累,那個神一樣的男人,”微側頭,雅塔麗婭慵懶舒展了一下上身:“的確,如果不是因爲他的體質,我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勝算。阿姆拉,知道他有多可怕嗎,”擡手,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個微微鼓起的腫塊,笑:“你不會知道,當你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你根本不會知道。不過他就要來了,你可以去看看,記住這機會是我給的。”頓了頓,又笑:“那個和我有着一樣命運的男人……有時候,在不需要針鋒相對的時候,我總在問自己,我和他,我們究竟誰比誰更不幸一點。

“王后……”

她擡手,示意老侏儒噤聲:“你看,我們這樣的人,有時候是不是很相似。我們都有得有失,我們都有着對某個人某些事特別的堅持,我看到,用這隻眼睛,看到他做到了,阿姆拉,所以沒理由,我做不到,沒理由。即使是這種被詛咒的東西,呵,詛咒,管它呢,我和他還懼怕怎樣的詛咒。”目光微微一沉:“而我所做的,只是要他不死。正如那個男人爲了他的弟弟而背叛神的意志。”突然身子一陣急促的顫抖。

老侏儒一驚:“王后!”

雅塔麗婭弓起身子下意識伸手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

無法控制的抖動,在看到老侏儒試圖朝自己走來的時候,她對着他搖了搖頭:“別過來……”

猶豫了一下,老侏儒停在原地:“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阿姆拉,”又一陣痙攣,她花了些力氣才讓自己的動作在老侏儒緊張的注視下不那麼強烈,一種從內部掙扎出來的巨痛,她咬了咬牙:“你先出去一會兒,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可是……”

“出去!”“……是。”

目送老侏儒瘦小佝僂的身影出大門然後將門輕輕合上,雅塔麗婭的身體再一次劇烈的顫抖。朝前匐倒,她手指用力摳住地板的縫隙:“不要……阿舒爾……現在不要……”

“嘔!”突兀一團粉色黏液從嘴裡噴了出來,她蜷縮起身子,整個人躺倒在地上:“阿……舒爾……不要……我受不了……”被周身爆裂般疼痛逼出的眼淚同臉上的黏液混在一起,一張臉扭曲得只剩下了醜陋和恐懼:“不要!!”

突然身子又一陣猛烈的抽搐。

嘴裡再次噴出些粉色的黏液,這次,裡頭纏着些豔紅色的血絲。而身體卻在這時慢慢平靜了下來,只剩下一些粗重凌亂的呼吸聲,在整個龐大空曠的大殿裡一下一下清晰地迴盪着,她慢慢擡起頭,朝那堆屍體的方向看了一眼。

高度腐爛的屍堆裡一陣細微的顫抖。

她嘴角輕揚,從地上站了起來。目光依舊注視着那堆微微顫動着的血肉,那些東西的動作在逐漸增強,以一種幾乎辨別不出的速度。

“起來,我的戰士……”她說。聲音很低,低得幾乎不像是個女人能夠發出的嗓音,透着絲疲憊的沙啞,她擡手抹了抹爬滿黏液的嘴:“起來……

屍堆裡驀地一陣劇烈的抖動。

一些東西在裡面鼓脹了起來,血和肉隨着膨脹的動作朝四周蠕動,又在同時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聚攏了起來,慢慢的堆砌成一個殘破但勉強還算齊全的身體。

地上被雅塔麗婭丟在一邊的那隻頭顱滾動了一下,隨着身體的動作倏地滑上身體的脖頸處,同脖子合上的瞬間朝下一沉,隨即被一隻突然從屍體中伸出的手用力按了回去。頭顱在脖子上輕輕轉動,發出些細微的沙沙聲響,片刻,那半張尚且完整的臉對向始終目不轉睛望着它的雅塔麗婭。

“起來……”她又說了一聲,輕輕的,像是在念祭祀禱文時的樣子。

頭咔嚓一聲輕響,向上微微擰起了一點,與此同時,整個身體從那堆屍體間慢慢站了起來。

一些碎肉和血隨着它這一動作紛紛墜落,而它對此毫無知覺,慢慢地挪動了一下膝關節,在腿骨承受不住動作的力度而‘咔’的一聲從膝蓋刺出的同時,它邁出了它的第一步。

“過來……”雅塔麗婭伸出手,指向它:“來我這裡。”

這具拼湊起來的屍體聞聲動了動,臉慢慢扳向雅塔麗婭的方向,另一條腿慢慢伸出,朝她的方向跨出了它的第二步。

“咔!”膝關節一聲呻吟,半條腿在它邁步的瞬間被那股力道甩了出去,‘啪’地落到雅塔麗婭的腳下,而那具七凌八落的屍體亦因此而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一時間四分五裂,那些原本拼湊起來的身體和四肢,轉眼間又分散到了各處,只留下那隻頭顱還牢牢連接在身體的脖子上,朝着雅塔麗婭的方向吃力又專心地慢慢擡起。

一道猩紅色銳光在雅塔麗婭的眼底驀地閃過,‘噗’的一聲悶響,頭顱頃刻間碎成數塊。

“脆弱……”輕輕吸了口氣,俯身拾起地上的面紗,輕輕拍了拍,仔細戴到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