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門那頭已經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之前那陣讓他感到窒息的咳嗽聲過後。少年朝門縫裡張望了一眼,然後把手裡的無花果粉倒進藥裡。

到底還是起作用了。他想。

最近鎮裡熱病流傳得厲害,一度藥成了緊缺的物品,這點點無花果粉還是他用母親陪嫁的金鐲子和頸環才換來的,聽說它治療咳嗽效果很好,但因爲是從很遠的國家運來的,所以昂貴得只有貴族纔買得起。

而現在它已經是連貴族都難以買到的東西,因爲自從熱病傳染開來後,這種藥已在很短的時間裡被搶購一空。商人無法去進貨,邊境封鎖了,聽說是爲了防止什麼國家的侵略,所有居住在孟菲斯的人一律不得進出。

現在唯一有貨的地方應該是城裡,但城裡不讓通行,不知道是爲了什麼。聽說已經有貴族去鬧了,但鬧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結果,也不知道城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當然這自然不是少年這樣的小老百姓能夠操心的事,他只知道他的媽媽吃了藥後今天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咳嗽了,這是個好現象。

“媽,喝藥了。”推門進屋,手裡小心翼翼端着盛滿藥的碗。一路走到牀邊,把蓋在他媽媽身上的毯子輕輕掀開一角:“媽,喝……”

“乒!”話音未落,碗突然從手裡跌落,砸在地上,濃稠的液體飛濺了一地。

而少年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直愣愣盯着牀上那道一動不動的身影,兩隻眼睛由驚訝到恐懼,嘴脣一陣顫抖,猛轉身朝門外衝去:“尼安克!!尼安克!!來人啊!!!救命啊!!!!!!!!!!”

牀上的身影依舊一動不動靜躺着,一手抓着胸,一手抓着枕頭。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發青,臉龐上遍佈着一些水皰似的東西,成熟的水果似的破開着,從裡面稍稍滲出些清色的液體。

她的嘴張得很開,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試圖用力把肺部某些難以忍受的感覺咳出去。兩隻眼睛睜開着,直直看着頭頂破舊的天花板,縮小的瞳孔裡沒有半點生命的光澤。

“塔卡什的遺孀也死了?”捲起手裡的文件,塞涅卡看着跪在腳邊的部下。

“是的,大人。”

“這已經是第幾個了。”皺了皺眉。

“二十三個。”

塞涅卡一陣沉默:“還沒控制住嗎……但我已經派去了最好的醫師。”

擡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很難,大人。聽說連剛派去的席索爾斯大人他也被……”

“到底是什麼病,來勢那麼兇猛。”

“大人,”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終還是開口:“聽說吉薩等地區也出現了類似的病症。”

眉峰一挑:“祭司團那邊什麼反應。”

“他們……一直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啪!”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身邊的部下肩膀爲之一顫。擡頭望向他,而塞涅卡的臉色依舊是平靜的,只是微微透出一絲紅:“法拉木。”

“是,大人。”

“明天去神廟,帶着我的印,就說塞涅卡求見迪琉斯大神官,請他務必安排時間見面。”

“是!”

******一些淡淡的味道,很熟悉,像每次在夢裡若有若無的感覺,可是醒過來依舊還在周圍纏繞着,伴着清冷的空氣。

下意識搓了搓手臂。

門開着,帷幔被風吹得漫天地飛,模糊的視線裡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露臺上,隔着帷幔,包裹着月色泛着銀的光亮,不太真實的感覺。

蘇蘇坐起身,頭隱隱地疼。

又一波風吹起,吹開帷幔,吹散長髮。於是視線變得清晰,透明的帷幔,白色的長髮,很柔軟的白色,柔軟地疊進眼裡,柔軟地扯着她起身下牀,一步一步走向那道身影,雖然意識本能地在抗拒。

然後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住。

暗藍色的天,白色的露臺,銀色的月光和他在月光下不那麼讓人感到寒冷的背影,像幅畫。

她在那張纏着青藤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無聲無息看着他,就像過去常常坐在被他站去了的那個位置,無聲看着他從下面的小道上走過。他被風舞弄的發,他從鬆垮下來的袍子中露出的肩膀,他安靜搭在圍欄上的手指,他的足踝……

很久都沒有再能見到過他,誰想,再見到會是在這樣一種距離和時間。

他低頭朝下看了一眼,髮絲蕩過頸窩,垂落到他身前,露出他後背的線條,平坦,帶着微微的起伏,還有一些金屬的光澤,隨呼吸一起一落。

忽然想起他那晚和娜塔麗婭糾纏在一起的身影,背影起伏的感覺也是那麼的美麗。

她的手指輕輕纏在一起。指尖冰冷,掌心炙熱。

心有點亂,蘇蘇跳下凳子。

“蘇蘇,還記不記得曼邇拉緹。”

轉身試圖離開,身後突兀響起他的話音。很輕,但足以讓她一驚。沒有回頭,蘇蘇站定腳步:“那個灰頭髮的男人。”

“他是赫梯國的王。”聲音離得近了,還有他的體溫。

“哦。”蘇蘇捏着凳子上的葉片。

葉片被指甲掐出的液體很涼,滑進手心可以讓手心恢復到正常的溫度。

“他說他對你很感興趣。”

“主人想說什麼。”聲音又近了些,她繼續掐着手裡碎裂的葉子,有點忘形。但感覺不到葉子液體的溫度。它冰冷的溫度,這會兒對手心似乎已經不再起多少作用。而隨即一隻手從背後輕輕伸了過來,拈住她的下顎,又從下顎默默滑到鎖骨。

葉子從手心掉了出去,綠色的汁液滴在裙邊上,拉出道細長的痕跡。

“他想見見你。”他說。貼着她的耳。

“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轉身,卻隨即發現自己的鼻樑離他的嘴脣不過半指的間隔,一時的僵滯,片刻,側過臉:“很晚了,主人,每個人都睡了。”

“現在。”

蘇蘇不語。擡頭看着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越過她的頭頂看着空蕩的大門。

“這是命令嗎。”她問。

他沉默。

半晌,蘇蘇垂下頭:“好的主人。”

她聽見他輕輕吸了口氣,卻不能肯定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對美麗的,晚霞似的瞳孔。

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徑自走向大門。兩名侍女隨後從外頭走了進來,一個拿着團霧氣似的衣裳,一個託着盤流着異彩的飾物。

珍珠,瑪瑙,寶石……

早有準備的嗎,辛伽。

看着大門,蘇蘇沉默着接過衣服。門外腳步聲漸漸遠離,她轉過身面向露臺,然後在兩名侍女帶着點驚詫又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把那些飾物有條不紊一件一件丟到露臺外。

一件一道光斑,像是流星劃破黑夜。

很好看,特別是和地面撞擊到的一瞬間。

一件絳紅色的長袍鬆散而隨意地披着,這就是赫梯王曼邇拉緹身上僅有的裝束。

可能是剛沐完浴,頭髮溼漉漉披在腦後,幾絲垂掛在胸前,將布袍染溼一片,勾勒出一些堅硬的線條。他就那樣懶懶坐在池子邊的藤榻上,半靠着枕墊側頭看着蘇蘇,暗灰色眸子在火光下折射着一種金子似的光澤。

“你來了。”他說,臉上笑容溫和,一隻銀色的環隨着他嘴脣的動作在耳垂微微晃動:“坐。”

蘇蘇看了看四周。

那些送她過來的侍女和寢宮裡原先伺候着的侍女都退下了,周圍顯得很空曠,而除了水池邊一張大牀,她找不到一處可以讓她坐下的地方。

所以她一動不動站在原處。

“知道爲什麼來這裡嗎。”似乎對她的沉默不以爲意,曼邇拉緹換了個姿勢讓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一些:“幫我拿杯水過來好嗎,蘇蘇。”

蘇蘇又朝周圍掃了一眼。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放着飲料和瓜果的桌子,倒了杯水,幾步走到他身邊朝他遞過去:“他說你想見我。”

“他,你稱呼你的王‘他’麼?”

蘇蘇怔了怔。

他卻又笑了,伸手接過杯子,碰觸到她指尖的時候忽然出其不意捉住她的手,翻開,看了看:“很深的傷口,你做了什麼,蘇蘇,被傷成這樣。”

“沒什麼。”收手,手指卻在抽離的同時一陣銳痛。一條極細的紅線在皮膚表面印了出來,帶出一點暗紅色的血珠。

“要不要緊?”再次捉住蘇蘇的手,於是蘇蘇看清他手指上那個銀色的戒指,光潔的環上一枚切割得冰凌似的寶石,亮得耀眼,亦犀利得刺目。

蘇蘇攏了攏手指。

他的目光從她手指移向她的眼睛:“它總是不自覺地喜歡把美人的手割傷呢。”

蘇蘇不語。抽回手指放進嘴裡吮了一口,轉身朝大門走去。

“你去哪裡,蘇蘇。”

“你已經見過我了。”

“我覺得你有點誤解我想見你的意思。”

腳步停住:“那王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進了我的房間,不做點什麼是不太可能的。”聲音帶着笑,蘇蘇回頭看向他,他眼裡的某些東西又似乎不像是在開玩笑。

“王想做什麼。”

他揚眉。半邊臉被手遮着,只留一隻眼,似笑非笑看着她閃爍的目光:“知道麼,你的背影和她很像。”

“和誰。”

“雅塔麗婭。”

“是麼。”

“一樣的美麗,一樣的……讓人有種想從身後抱住的衝動。”

嘴角牽了牽,蘇蘇不語。

“過來,蘇蘇,”伸出手,他對她招了招:“讓我抱一下。”

蘇蘇一動不動。

而這顯然並不出乎他的意料。拇指和食指合攏,他在她目光裡做出個輕捻的動作:“很久以來我就有這個希望,小小的,卑微的希望,在那個亞述第一美女面前。她真的很美,是不是,蘇蘇。”

蘇蘇下意識點了點頭。

“只是一次也是好的,不行的話那麼你來代替一下,也是可以的。”

“代替……”

“代替。蘇蘇,你和她真的很像,你知道不知道。”

火把用力搖曳了一下,滅了,諾大的宮殿裡一片昏暗,片刻,又被窗外折入的月光染出一層深深的藍。

失去了火焰剝啄的聲音,空氣變得很安靜。

“所以過來,蘇蘇。”他又招手,而蘇蘇隨即掉頭走向大門,頭也不回。

卻在即將到達門邊的一瞬停了下來,頓了頓,突然回過身朝他方向折了過去。步子很快,及至來到他面前,俯身看着他,兩手搭在他的椅子邊。

“噯蘇蘇,你身上有他的味道,”避開她的目光,他說,信手拈起她一縷垂落的髮絲:“誘人的味道。所以,”擡頭,輕笑:“他也這麼想的吧,能找到你這個替代品,真好……”

“住口!”突然拔高的嗓音,眼底一道銳光閃過,稍縱即逝。曼邇拉緹微微一愣。片刻,一聲輕嘆:“好美的眼神……”

蘇蘇別過頭。卻又在同時被他拈住了下顎:“從雅塔麗婭這裡得不到的,他從你這裡得到了吧,”微眯起眼,他專注於她的瞳孔:“你說,他爲什麼總是能輕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卻又總是不懂得珍惜那些東西的可貴。”

話音未落,蘇蘇的手在他脖頸上一搭,一把將他拉入自己的懷裡。

“你想做什麼,蘇蘇。”目光閃了閃,貼着她的肩膀,他問。

“你說呢,曼邇拉緹,你不是說要我陪你。”

“啊,是呢。”笑容在眼底綻開,手指隨即配合地扣住她的腰:“蘇蘇,我的……”後面的話還未出口,曼邇拉緹正對着大門的眼睛忽然輕輕一閃。

蘇蘇卻對他表情的這一變化渾然不覺。低頭將他身上那件鬆垮的長袍用力扯開,正要摸索着解開自己身上這層束縛的時候,肩膀驀地一緊。

她猛回過頭。

還沒看清楚是誰,整個人朝後面飛撞了過去,直到撞進一雙冰冷的臂膀,她看到曼邇拉緹站起身,對着她身後的人一揚眉笑得很開心:“沉不住氣了?噯,我還沒玩夠呢。”

蘇蘇的身子一滯。

在身後那絲似有若無的氣息進入鼻尖的瞬間,剛纔有些混亂的大腦陡然間便清醒了,她看着面前那個一絲不掛的男子,又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身體。

她在做什麼……她怔。

心跳驟然加快,那隻手從她的肩膀移到了她的脖頸,捏了一下,疼痛而清晰的感覺,然後一把將她往大門方向扯去。

走的速度很快,令得她一路踉踉蹌蹌,卻下意識緊跟着。那貼着一點距離傳來的熟悉體溫,那種淡淡的氣息,那些隨着步子拂過她臉側的白髮……

辛伽……

門開,蘇蘇隨即被推倒在離門不遠的那張牀上,肩膀撞到縷花的欄杆,疼得眼睛隱隱發黑。

一彈身用力躍起,來不及下地,脖子轉瞬又被制住。有力的手指,冰冷得像是副金屬打造的鐐銬,封鎖了她所有的動作,亦幾乎掐斷了她所有的呼吸。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他闇火流轉的眸子。

她深吸了口氣。

“我又做錯了什麼了,主人。”她問。想笑,嘴角牽了牽,並不成功。很多時候,她發現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並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就像每一次在他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兩片嘴脣。

“你剛纔在對他做什麼。”拇指輕輕撫摸着她頸上的動脈,他嘴脣微微抿着,這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陌生。

“做你希望我做的,主人。”

“哦,”目光閃了閃:“我倒不知道你原來可以這樣聽話,蘇蘇。”

“你並不瞭解我,不是麼。”

“的確。我甚至不知道原來你可以這麼熱情。”

蘇蘇沉默。而脖子隨之又是一緊:“你想證明些什麼,你這個狡猾的小東西。”身體忽然貼近,蘇蘇下意識朝後掙扎了一下,他另一隻手伸出,將她那把顫動的頭髮纏進掌心。

頭髮被牽扯得生疼,他卻和她貼得更近。

隔着那層單薄的衣料可以清晰感覺它下面的肌膚隨着心跳一下下撞擊着她的嘴脣,臉突然就紅了,帶着絲莫名的慍怒:“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蘇蘇,你懂的,”垂下頭,有些發燙的呼吸離她很近,還有他那雙豔紅的嘴脣:“但是不要以爲自己行爲可以左右別人的想法,”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森冷:“千萬不要這麼以爲。”

然後他用力吻住了她。

蘇蘇嘴裡發出一聲低哼。頭朝後撞到牀欄,她被辛伽壓在那根冰冷堅硬的東西上,他的牙齒咬着她的嘴脣,她的脣角和她的衣服在同一時被他撕裂。

血的味道,很腥,很甜,在隨着他的嘴脣塗抹揉滲進她嘴裡的時候,她的心臟抽搐得同她捏在一起的拳頭一樣的緊。

“別逼我殺你……”她說。聲音輕得連自己都不知所云。

“隨你高興。”他回答。然後用更多一些的力氣把她壓倒在牀上。

掙扎停止,其實或許本來就不曾抗拒過。那一下滾燙的覆蓋,而心頭壓抑到現在的那些沉重的東西突然間就瓦解了,像是等得太久,久到可以忘記一切試圖阻止自己渴望着他的那些記憶。

顫抖地迎合,她的手環住了他的肩膀,緊緊的。感覺着他髮絲柔軟的觸碰,感覺着他身體線條瘋狂的貼合。那瞬間一種焚燒的感覺。

她輕易被他焚燒,即使他是這樣一種獸一樣憑着本能活着的人。

‘他也這麼想的吧,能找到你這個替代品,真好……’心臟又一陣猛烈的抽搐。那種尖銳的疼痛,像是他溫柔的髮絲將她心臟一絲一縷纏繞,又在瞬間一氣抽緊的突然。

呼吸裡全是他的味道,而她對這樣的味道渴望得近乎貪婪。

疼痛又貪婪。

恐懼又沉溺。

神創造了人,人吃了慾望的果子,於是人在慾望裡毀滅,又在毀滅裡渴望。

身上忽然一涼,在她張開了嘴忍不住溢出一聲低吟的時候。

她睜開眼睛。

而辛伽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淡淡的,也很清醒,水一樣清冷的目光。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某種讓他沉思的物體。

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她看着他的眼睛,全身滾燙,燙得讓人無法忍受。

她朝他伸了伸手指。

而他沒有理會。只是一味望着她,看着她手指掐入牀單,看着她混亂的眸子裡逐漸蒙上一層疑惑的霧氣。

“求我。”半晌,他說。

她沉默。

然後看着他轉過身徑自離去,優雅的姿勢,優雅地美麗。

她依舊沉默。

手指陷在掌心的傷口裡。結痂裂了,但沒有任何知覺,身上依舊在燃燒。他是引子,而在曼邇拉緹房間裡的時候她就明白,曼邇拉緹指環上必定有着些什麼東西,那東西刮進了她血液,於是變成了她血液裡一種潛藏的燃料。

引子將火引燃便走,但火焰不會因此而停止。

曼邇拉緹說讓她去陪他,原來並非只是一時輕佻的玩笑。

可她不想讓他知道。

她不想求他。

由始至終。

可以企求任何人,但她不想求他。

血液從破裂的傷口裡迫不及待涌了出來,溫熱溼癢的感覺,伴着些刺痛,一滴一滴順着手腕淌下。

滴答……滴答……

辛伽……辛伽……

“沓……沓……沓……”

月色從走廊盡頭的柱子間斜了進來,朦朧的白和牆上那些搖曳的火把光線交和着,在地面灑下大片大片暗沉的影子。一道身影在這些搖擺不定的光線和暗影裡走了進來,拖着有些緩沉的步子,持續的腳步聲在走廊空曠的甬道里一點點回蕩擴散,突兀而單調的節奏。

“颯——”又一波風從走廊外捲了進來,冷颼颼颳得火把一陣顫動,腳底下被拉長的影子隨之搖了一下,那身影突然跪倒在地。

低頭一剎,一口血從嘴裡直噴而出,將面前光滑的地板迅速染紅。

擡手把嘴捂住,撐着地面試圖站起身,身側冷風襲過,一道矮小佝僂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王!”

沒有擡頭,辛伽手指一擺,示意來者噤聲,而身體順勢靠到了他迎過來的肩膀上,輕輕吸了口氣:“你跟過來做什麼,阿姆拉,回去繼續看着她。”

溫熱的鹹腥隨着話音從指縫間溢出,歡快地流動,像是急於掙脫某種羈絆已久的束縛。

老侏儒阿姆拉漆黑色的臉龐上泛出一層沒有光澤的死灰:“我去叫人。”

“不用。”稍一用力站起身,一手扣着老侏儒的肩膀,辛伽低頭靜靜看着他:“別緊張,阿姆拉,去,幫我把侍衛支開。”

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猶豫。

又一口鮮血從辛伽嘴裡噴出,透過指縫急速朝下滑落,而那雙眼睛依舊對着老侏儒的方向,平靜得波瀾不興。

深深看了他一眼,老侏儒點點頭:“是……”

寢室門口的侍衛很快就撤離,沒有半點遲疑。因爲這是阿姆拉的命令。對於那些人來說,這名從辛伽幼年時便伴隨在側的老奴僕所下達的命令,無異於辛伽親口發佈的指令。

因爲他是辛伽身邊影子般的存在。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那條幽深的走道,辛伽隱在黑暗裡的身影這才從角落裡走了出來,一步步走到門口,然後在老侏儒小心的攙扶下走進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燈火通明,淡淡散着些薰香的味道。老侏儒把門關上,再回過頭,卻赫然發現辛伽已倒在腳下那張柔軟的地毯上,無聲無息,死一般的了無生氣。

阿姆拉卒不及防。

用力喘了口氣。地毯是暗棕色的鹿皮,映得辛伽一張臉雪似的慘白,只有嘴脣是鮮亮的,因爲那上面沾滿了新鮮血液鮮亮的色彩。

“我去把王后找來。”阿姆拉迅速拉開大門。

“回來。”剛要邁步,身後隨即響起辛伽聲音,低啞,帶着種清冷的淡然:“給我倒杯酒。”

“王……”回頭望去,辛伽兩眼已經睜開眼,眼神是清醒的,彷彿剛纔一瞬間的昏厥,只是自己一時的錯覺。

“別讓我等太久。”他又道。安靜的眸子裡閃爍着安靜的光,淡淡折射着他脣角那些液體的色彩。

老侏儒站在門口遲疑了片刻。

最終在那兩道目光中退回房間,倒了杯酒送到他面前。是的,這個國家沒有人可以抗拒這個男人的命令,即使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

“今年似乎發作得比往年頻繁。”坐起身抿了口酒,在嘴裡含了片刻才慢慢嚥了下去,辛伽伸指把嘴角邊的血抹去。

“王太操勞了。”

聽到這句話,他笑:“你覺得我還可以捱多久。”

突兀一句問話。而微微揚起的嘴角,似乎是在玩味這句話過後老頭呆滯的眼底裡稍縱即逝的神色。

“多久都是沒問題的,王。”

“可我爲什麼總是聞到那些味道。”

“什麼味道……”

“腐爛的味道。”

話音落,老侏儒沉默。

笑容自辛伽嘴角隱去。低頭又抿了口酒,嘴脣上殘留的血碰着酒精隨即融化了開去,絲絲繞繞,在杯中線般分散。

窗外突然一陣喧譁聲模糊響起。適時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窒,帶着種極其不安的騷動,由遠至近。

老侏儒鬆了口氣,卻又在同時警覺地把頭擡起。

宮裡規矩極嚴,通常情形下,每個地方,尤其是辛伽的寢宮周圍都得保持一定的安靜。類似這種程度的嘈雜,不到迫不得以,那是絕對被禁止的,因爲這是對王宮這樣莊嚴高貴的地方一種無理的褻瀆。

那麼此時冒着被降罪的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思忖着直起身,卻並未有任何行動。因爲辛伽沒有任何表示,那麼即使是天塌下來,他也只需要守在這裡就夠了。

外頭的嘈雜聲越來越近,繞過花園,直接進入寢宮外那條冗長的走廊。

而辛伽依舊沒有任何表示。默默坐着,聽着那些聲音,指尖漫不經心轉動着那隻晶瑩剔透的杯子。

“王!”片刻,隨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外驟然響起一聲通報:“蘇蘇小姐襲擊了關押凱姆?特人的地牢,現在同他們一起不知去向!!請王定奪!”

一陣沉默。

太久,久到老侏儒忍不住低頭看向他的主人。

隨即微微一怔。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身體的疲乏,辛伽暗紅色眸子上印着一層模糊的霧氣。

“讓那些人去追她回來,阿姆拉。”半晌,他輕聲道。頭靠着老侏儒的肩膀,目光靜靜對着窗外被黎明的光逐漸染白的天,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