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甜兒噼裡啪啦地打着算盤,歸晚則在一旁悠閒自得地翻着新近出的傳奇小說。一主一仆倒是處得十分融洽。
自然,若是蘇蘇在,少不得要嘮叨幾句。看總賬這些事,是總掌櫃做的,便是不叫上總掌櫃,也該是歸晚自己做。甜兒小小年紀,便沒輕沒重地攬下這樣的差事,也不怕出了紕漏。
甜兒放下手中的賬冊:“公子。我瞧着這兩個月鋪子裡的米價都稍稍上漲了一些。”她很盡責,方纔公子看賬本看得頭疼,抱着賬本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可憐,她算盤打得比公子快,接收過來做也是應該的。
歸晚堂而皇之地享受這騙來的悠閒,只隨口問了句:“漲了多少?”
甜兒撥了撥算盤:“兩個月加起來,每石米漲了一吊錢呢!”
一吊?歸晚終於放下小說,走到甜兒面前看她記下的賬本:“馬掌櫃有說過什麼嗎?”
“沒……”甜兒搖搖頭,“咱們的米鋪只有兩家,都是馬掌櫃打理的,因做得不是很大,馬掌櫃大概更着緊絲綢生意些。”
歸晚點了點頭,叫進了小十九:“你去查查米價爲何上漲了,都有哪些地方在漲。”
她雖則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在尚書檯那幾日倒是看到過各地的文書奏報的,今年是難得的豐年,沒道理米價不落反漲的。
出雲國氣候溫暖溼潤,稻穀一年三熟,只要不是遇上特別嚴重的荒年,糧食從來都不是問題。荀陽又是商業重鎮,物價素來穩定,這米價突然上漲,定然是有蹊蹺。
過了半日,小十九就回來了:“公子姐姐,查清楚了,只有荀陽附近的米價漲了,只因荀陽附近的辰州出的稻米少,荀陽城的糧食都是靠外邊船運的,因運河年久未修,近兩個月在清淤,大船進不去,糧食運得慢了些,就漲了一點。”
這個理由倒說得去,然小十九接下來的一句話叫歸晚笑了,小十九果然面面俱到:“可能有利可圖,白家在荀陽的商號,囤了不少米。奇怪的是,其他也需要大船運送的絲綢之類,倒是沒有漲多少的。”
清淤清得再久,三個月也足夠了,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白家再屯糧,豈會有利可圖?何以只有米價漲了,其他東西倒沒什麼影響?看來,好戲要開始了呀!
出雲國從不缺糧食,是以,從未有人想過有一天百姓會買不起糧,但想不到不代表不重要,糧食乃是國之命脈,一旦出了問題,就會動搖國本。
歸晚想得到的,別人也自然想得到。荀陽要出事了,那些人也都蠢蠢欲動了。
她最大的競爭對手南止期,近日不但沒因得罪了慶昭帝被穿小鞋,反倒憑着“勤勉正直”,從門下省被調到了中書省,品階也向上擡了一擡。反觀之,一直勤勤懇懇讀着小說的她,反倒被人遺忘了般。
她那廂悠閒自得,落在尚書檯的官員眼中,卻成了強顏歡笑。據右相府傳出來的消息,歸晚她搬出右相府,又回翰林院,是跟右相大人鬧了彆扭。
這羣右相大人最忠實的擁護者,渾然不覺操心右相大人的家事有什麼不對。他們瞧着歸晚三五不時地到尚書檯串門,卻從未遇到右相大人,也是心酸。只好掏出了不少朝中大臣的軼事,八卦地博她一笑,當然,少不得出賣幾回同僚,以充談資。
歸晚得了趣味,想着編著一本朝中軼事也是不錯,不由去得更勤了。每每如此,王侍郎之流就要感嘆一回,右相大人實在是太耿介了,瞧那長相風流俊逸,竟不知道怎麼哄女人,任着未來的小妻子次次落寞而歸。
那日歸晚從尚書檯“落寞”地行出,卻見門前停了一輛華麗的花車,引了半條街的人來瞧熱鬧。
歸晚瞧了一眼,見那花車的車篷竟是用牡丹編成,感嘆了一回曬了這麼久太陽,這離了根的牡丹花,尚能這般精神,委實難得。
一雙修長好看的手,掀開了那其實擋不住什麼的花簾子。手的主人自然也是個美人,那美人踩着花凳下了馬車,一句話不說,只是含情脈脈地瞧着她。
瞧熱鬧的不免驚爲天人,瞧那一身白色衣裳,上面畫了幾桿翠竹,穿在他身上,既風雅,又好看,若不是那花車昭示了身份,他這身打扮,倒更像某個書香門第的子弟。
歸晚美人見多了,便不覺得美人值錢。花車堪堪擋住了大半的道,另一邊又被瞧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大熱天的,人擠人,難免一身臭汗,她一轉身,準備再回尚書檯喝盞茶。
“沐小姐且慢。”美人的聲音很有磁性,可惜說話略顯直白,“前幾日,我將一件東西遺落在小姐處,終日惴惴不能寧,百計無着,只好冒昧向小姐討還。”
這一句開門見山果然叫歸晚頓住了腳步。
圍觀的人都覺得有趣地笑了,京中能有這等姿色,又是坐着這般顯眼花車的男子,不認識他的,也能猜到是誰了。聽聞先前有青樓女子攔路獻藝,將沐歸晚引爲知己,欲羞辱於她,反被歸晚一眼看穿,訛去了一千兩銀子,如今,竟是這位出馬了,這般明目張膽地攔了人家的去路,定是沒什麼好事,且看事情如何收場。
歸晚不負衆望地扇了扇手中的香木扇:“哦?大美人落了什麼東西在我這?”
“無他,一顆真心而已。”
真心?馬上就有人嗤之以鼻,歡場中人哪有什麼真心?畢竟大多數男子的偏好還算正常,他們對女子尚有幾分憐香惜玉,對於男人嘛,就算他是大美人,也憐惜不起來。平常女子麼,對比她還妖嬈的男人,自是沒好感的。是以圍在街上的人純粹是來瞧熱鬧的,就是想瞧瞧歸晚收拾人與衆不同的手段。
“噗……”歸晚崩不住笑了,“這位公子,你有幾顆真心啊?怎麼能這麼不小心,偏偏落了一顆在我這呢?”
大美人卻似聽不出她的嘲諷,淡淡地,似是傷懷,似是惆悵:“琴央倒是希望能多幾顆真心,那即便遺失了一顆,也不會這般難爲了。”那副多情的樣貌,果真是我見猶憐。
歸晚於是斂了笑,很是同情地點了點頭:“那果真是十分嚴重的了。卻不知我該如何幫你。”
“真心,自當用真心來還。”他放柔了語調,“琴央聽聞小姐跟右相大人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小姐的那顆真心,自當還是在小姐處的,冒昧討要,請小姐成全。”
喝,這琴央可真夠毒的,那些青樓女子不過是污一污沐歸晚的名聲,他倒好,堂而皇之地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往人家傷口上撒鹽。
圍觀的人恍然大悟,這一出,定然是京中貴女們的把戲了,當日林千夜當着衆人的面說要娶歸晚,她們雖憤憤不平,倒也不敢說什麼。而今,眼見着歸晚成日形單影隻,她們自然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了。是以,衆人瞧着沐歸晚的神色之間便帶了點同情。當然,有幸災樂禍的,也不好直接寫在臉上。
歸晚當真被難住了,一臉苦惱:“我的真心如今卻不在家。前幾日,路過司芳樓,見那雕樑畫棟,美奐美崙,心裡動了好大一動,悵然若失到如今。我卻不知是怎麼回事,而今得你指點,方知是丟了真心。”
司芳樓正是京城第一花樓,琴央便是司芳樓小倌中的頭牌。那司芳樓不僅美人云集,那棟小樓和後面的小院,更是華麗異常,美不勝收。
只聽得歸晚繼續道:“不知那麼美的一棟樓,會不會也有心呢?我且得好好找上一找,等找着了,定當還給公子你。”
琴央錯愕:“樓臺再美,也是死物,怎會有心?”
歸晚攤攤手,一副無賴模樣:“我的真心確確然然就被那樓臺勾走了,就許琴央公子你來向我討,便不許我找回來麼?”
琴央突然覺得不妙:“不知要如何找?”
歸晚敲了敲扇子,一本正經地道:“自當掘地三尺,將一磚一瓦都翻上幾回。”連要拆了人家司芳樓都說的這般好玩,看熱鬧的人覺得這沐家的女兒,實在有趣。
琴央臉色一凝,竟是閃過一抹慌亂:“這如何使得?”
“怎麼使不得?我生平最不耐煩欠人東西。雖則我丟了真心,倒也不甚着急,如今趕着要還你,自當要雷厲風行一些。你說是也不是?”
琴央呆住了,他今日會來,完全是受了人挑唆,爲一個官家女子出氣。他本來盤算着,沐歸晚既跟右相大人鬧翻了,他落井下石一番,不止得了利,還能成就了他琴央第一小倌的名聲。
可他卻忘了,歸晚再落魄,也輪不到他一個小小的青樓小倌來奚落。司芳樓不是沒有後臺,可那後臺再硬,也不可能爲了他一個小小的花魁去得罪沐家。
好厲害的沐歸晚!看客們總算心滿意足,大呼過癮,對歸晚的同情卻是不減,她跟右相大人,大概是真的斷了吧?不然,方纔怎麼不爲自己辯解一句,而是色厲內荏地威脅要拆了人家司芳樓呢?
正當此時,一隻漂亮的蘭花風箏似是斷了線,掠過衆人頭頂,輕飄飄地直撞進歸晚懷裡。
歸晚下意識地接住,只見風箏上墨汁淋漓寫着幾個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有眼尖的,已是一眼認出了,那正是右相大人的字跡。一位正在進學的孩子更是顯擺般念出了下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那穿着青色衣衫的士子呀,你可知曉我的心意?縱然我不去尋你,你爲何就不來找我呢?
抱着風箏一臉迷惘的歸晚,可不就穿着青色的衣衫麼?
最後面的人羣中突然有人輕呼了一聲,圍觀的人往後面一瞧,竟是自發地讓出了一條道來。
那人羣的盡頭,是林千夜,他站在他那輛黑色的馬車邊,那樣眉眼溫柔地望着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我不來尋你,你就打算一輩子不見我嗎?”
西下的夕陽在他身後鍍出一層淡淡的光暈,他身後是寂寂長街,一眼望不到盡頭。
彷彿,他便站在那裡,從鴻蒙之初,便在那裡,在這滾滾塵世中等着她,等着她走過去。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即便清楚這不過是在演一場戲,即便早已認定他們之間此生無望。歸晚心底依舊泛起淡淡的酸澀,就那樣抱着那朵蘭花風箏,恍惚間,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