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之濱,一葉孤舟,天邊已是濛濛起了一層薄霧,夜色降臨,遠處的羣山在夜色中成了一條墨色的線,橫亙在水天一色間。
從軟榻上迷糊醒來,推開窗柩看了看,夜色入眼,靈動杏目輕轉,樂桃一下從榻上爬起來,衝出船艙,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哎呀累死了,終於是到晚上了哈哈~”
船頭抱劍而坐的黑衣男子聞言瞥來一眼,挑眉冷哼:“哼,從早睡到晚的人,還好意思說累?”
剛剛還是一臉笑意的少女聞言立馬變臉似的換上一副柳眉倒豎的表情,冷冷哼回去:“嘁,你試試看整個白天蜷在那小船艙裡不出來?看不累死你!”
樂桃燕回二人坐船沿着淮水而下,已是行了有月餘,如今已是快到了北豐邊境,兩人還是一見面一開口就劍拔弩張,完全沒有一點緩和的跡象。
看着那侍衛燕回冷冷挑眉不再理她,樂桃亦是擺出了一副本小姐今日就高擡貴手饒你一命的表情,扭頭望向河上夜色。沉寂了片刻,一天沒說話的小姑娘終是耐不住寂寞挑起了話頭:“哼,我這麼辛苦天天躲着,還不是爲了掩護我們家公主~我們主僕情深,我爲了我們公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份真心你這種小侍衛是不會懂的~”
在這次結伴逃亡之前,她和這個名叫燕回的貼身侍衛雖然同在公主府隨侍,卻是幾乎沒有任何正面接觸。在她的印象裡,這個總是穿着一身黑總是沉着一張臉的侍衛和宇文白倒是有幾分共通之處,心裡自然將兩人等同了起來,結果逃亡的第一日,她便赫然發現這個在駙馬面前總是老實恭敬的侍衛一到別人面前就完全走了樣!駙馬在的時候就裝出一副忠心可靠的模樣,對着她就是橫眉冷對言語譏諷,她這種直來直去的性子最討厭的便是這種兩面三刀的人,心裡給他安了一個兩面派的罪名,自此看着人家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各種不舒服。
本來好好的一個清淨夜,結果被這個絮絮叨叨的小丫頭出來一攪合便又是各種煩躁,冷冷翻了個白眼,燕回扭過頭向着船頭,懶得跟她一般見識。
樂桃倒也並不等着他迴應,自顧自嘆了口氣,接下話頭:“唉,也不知道我們家公主現在怎樣了,到底有木有平安到了北豐…當初我就該在堅持一下跟着公主走的,你說我家公主還懷着身孕,這路上要是有個閃失,那該如何是好?”
懷着身孕…懷着身孕!
這已經不知道是她第幾次唸叨這幾個字了。
每次說起來便是一副蠢得要死的惆悵表情,那擔憂萬分的語氣真是讓他無比抓狂!也不知道是這幾日天天和這丫頭困在船上好久沒上岸了,還是因爲終於被她的傻樣一下逼到了極限,燕回只覺心頭一陣煩悶,蹭的一下就怒了。
“你到底是真的傻還是假的傻,你家公主怎麼可能會有身孕?!她和我家殿下還沒圓房呢!”
空蕩的湖面,遠處的環山,在這樣的環境中這麼大聲的吼上一聲,直接導致的後果便是,湖面上蕩起了陣陣回聲,嚷着,圓房…圓房…圓房…
燕回的臉登時綠了。
另一頭,正在惆悵的小姑娘被這麼猛得一吼一下驚呆在原處,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居然又被這廝給吼了!
小丫頭怒極叉腰:“你發什麼神經啊!駙馬和公主日日都在一起,怎麼可能沒有圓房?!”
這樣的一聲怒吼導致的直接結果便是,湖面上再次響起陣陣回聲,還是,圓房…圓房…圓房…
燕回的臉色由青轉白,咬牙切齒:“你吼什麼吼?!”
“不是你先吼我的麼?!”對方加大音量,拒不相讓。
對面燕回那氣急敗壞的臉已是黑得要滴出墨來,一時倒是氣得說不出話。而這個樣子,被頭腦簡單的某姑娘看在眼裡,瞬間理解成是自己吵贏了!
某姑娘眉梢上挑難掩得意:“怎麼樣,說不過我了吧~哼,你個騙子,還敢詛咒我家公主腹中的寶寶,你到底是何居心?我家公主的身孕太醫都確診過了,公主駙馬亦是親口承認的,怎麼可能有假?”
看着對面那得意洋洋的小侍女,此時此刻燕回終是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爲什麼兩位主子有什麼計劃都要瞞着她了…
揉着微痛的眉間輕嘆了口氣,燕回放緩了聲調,開口的聲音很無奈:“三個月前,公主夜夜都是宿在宮裡陪伴聖上,試問怎麼可能和我家殿下圓房?”
看見對方緩和了語氣,樂桃不自覺亦是降低了音量,嘆着氣直搖頭:“有什麼不可能?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死腦筋,不是還有白日了麼?我家公主幾乎日日都回公主府見駙馬,你不也知道的麼?”
這下倒是輪到燕回一下愣住了,墨瞳之中閃過一絲震驚,猶豫開口:“你是說…駙馬和公主,白…白日裡…”
“嗯,”樂桃露出一副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表情,“我都撞見過好幾次了。”
自問是見過世面的某人,頃刻間被這句話深深震撼了。愣愣看着眼前這個神態自若的小丫頭,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個丫頭竟是深藏不露,之前是他太小瞧她了?
看着對面之人露出這般呆愣震驚的表情,樂桃深深覺得自己搬回了一局,瞬間揚眉吐氣得意開口:“哼,我是公主的貼身侍女,知道的事情當然比你這種小侍衛多啦~好幾次我去公主房裡送東西,都恰好撞上公主與駙馬同塌而眠,爲了不吵醒他們,我每次都是飛快地放下東西趕緊溜出來的~”
一番話落,倒是讓聽着的人完全摸不着頭腦了,反應了片刻,燕回才猶豫開口:“什麼同塌而眠,什麼…不吵醒?”
“哎呀,你怎麼這麼笨啊,不就是說的圓房麼?”樂桃不耐煩地擺擺手,“話本子上不是都說了的麼,‘同牀共枕眠,紅燭到天明’,然後便是有孕生寶寶了呀…”
噗嗤一聲,話音未落,對面的人終於扶着船沿爆笑出聲,直到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哈哈,同牀共枕眠…有孕,哈哈,哈哈哈…”
對面,看着身前匪夷所思大笑不止的某人,樂桃完全反應不過來:“你笑什麼笑啊,人家好心告訴你你不知道的事,你這是什麼態度啊?有什麼好笑的?!”
對面,燕回還是笑得止也止不住:“我早就,該想到,絕對不可能是我想錯了…這個圓房,絕對是有問題哈哈哈!樂桃姑娘,在下今日終於有幸領教到了,姑娘當真是單‘純’得很!哈哈哈…”
那一聲加重了的單‘純’,這麼聽都像是單‘蠢’,樂桃一聽登時火了,張口便罵:“你個兩面三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你到底罵誰蠢?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兩面三刀的小人?看着那張怒氣衝衝的小臉,燕回臉色一沉收住嘴邊笑意,墨黑的眸子裡帶上一抹冷色。這個小丫頭,奇傻無比偏偏還性子彪悍,軟硬皆不吃倒也不好對付,非得想出個法子好好治治她才行。想着便是忽然勾脣帶起一抹笑意,冰冰涼涼意味深長,看得對面樂桃心肝一顫。
“你,你要幹嘛?”樂桃姑娘邊說邊退。
“嗯?不幹嘛,”燕回故意扯着嘴角擺出一副浪蕩表情,笑得愈發詭異,“就是覺得樂桃姑娘你實在天真得緊,便是忽然想教姑娘點東西~”
“什,什麼東西?”樂桃姑娘神色緊張繼續後退。
嗯…某人勾脣似乎認真想了一下:“不如…就教‘圓房’,怎麼樣?”
看着眼前愈來愈近愈來愈張狂的那抹笑容,樂桃只覺小心肝一陣亂抖,雖然意味不明但是直覺告訴她絕對不是好事!當下便是心生悔意覺得自己不該在這麼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躲都沒處躲的地方惹火了這個小人,“你不要亂來啊!”的怒吼剛剛吼了一半,對面的黑影一下就撲了過來!
啊!她一聲驚叫揮拳亂打,卻感覺那本以爲會打到她臉上的大掌一下扣上她的後頸,用力把她往下一壓,樂桃一個不穩摔倒在地,四肢亂舞:“你放開!放開!”
話落,耳邊卻是一個冷厲男聲:“別動!”她正欲擡頭,便見一道火光嗖的一聲從她耳邊掠過,炙熱的溫度燙得她一縮脖子,慌忙擡眼,只見一支火箭明晃晃地紮在離她只有半尺之遙的船艙上。
“追兵!”燕回咬牙開口,話落,嗖嗖,又是數支火箭落下,樂桃終於反應了過來:“原來你剛剛是爲了救我啊!你早說啊,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其實他剛剛是真的想嚇嚇她,撲過去的一瞬才晃眼看見了她身後黑夜中的那個光點,一瞬間改變了動作。只是此刻情況危機他哪有時間跟這丫頭解釋這些有的沒的,一把揪着人的後襟把人提起來,他冷色開口:“會不會水?!”
“啊?”下一刻,反應慢了半拍的小姑娘被人提溜着,一把扔進了身側黝黑冰冷的河裡。
刺骨河水嗆入鼻喉的那一刻,她在心裡把那小人侍衛的祖宗八代都翻出來罵了個遍,好不容易調整好姿勢朝着頭頂亮光一望,才發覺他們之前乘的那艘小船上已是火光一片,下一刻,那片豔色之中一個黑影一躍而下,濺起了大片水花。
夜色之中,那河面上熊熊燃燒的火船映紅了半邊天,不遠處那艘不斷放着火箭的官船上,年輕男子看着那沖天火光,挑眉冷笑,揚手示意弓箭手將利箭射入河中。
自東離逃亡北豐的兩條路,陸路和水路均是發現了公主一行的蹤跡。
陸路策馬而行的兩人,那個女子整日蒙着面巾,水路的烏篷船上,從來都不見女子的蹤跡,他們這是在故意混淆追兵的視線。
公主隻身帶着一個侍衛走最危險的陸路顯然是太過魯莽,所以公主躲在那烏篷船船艙裡的可能性極大;不過,那心思詭秘的公主也許早就料到了追兵會如此分析,所以反其道而行之,也許那陸路上蒙面的女子纔是真正的公主殿下!
只是,對於他來說,公主到底在玩怎樣的把戲並不重要,如今福安國已是發現了走陸路一行的蹤跡,他今日亦是成功偷襲了水路這邊。
想着,追兵統領王思遠那陰冷麪容上浮現一抹暢快笑意,那瓏瑜公主,那將他從駙馬之位上狠狠拉下來的瓏瑜公主!今夜,不論是這水路冰河,還是那陸路荒山,總有一處,是她的葬身之處!
——
千里之外,中山福安邊境處橫亙的山林間,一處隱蔽山洞,一襲黑衣面色慘白的女子按着腰部傷口,靠在山壁之上大口喘息。
忽聞,洞外傳來草木輕響,沾了血污的手握上身側刀柄,一雙大眼死死盯着那覆滿藤蔓的洞口,下一刻,藤蔓被一下撩開,俯身進來一個滿身血污的男子。
看見來人,寫意鬆了口氣,放下手中刀刃,卻感覺那慘白的臉色愈發沒有血色了。
宇文白走到她身邊,俯下身來:“箭頭還留在你體內,必須這時候取出來。”
說話間,伸手拿開她按着傷處的手,一股黑血從傷口流出,那箭頭竟是淬了毒。
寫意淡淡看着他的臉,氣若游絲:“追兵…都甩掉了?”
嗯,宇文白沉聲,蹙眉看着那處傷口,又聞身側傳來一聲清淡女聲:“宇文白,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擡眼對上那慘白如紙卻是勉強扯出笑意的臉,宇文白搖頭:“不是,只要在你失血過多之前將箭頭取出來,就不會有事。”
“好,”寫意點點頭,“那你來取吧,我堅持得住…”
那尖利箭頭刺入肉下寸餘,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剜肉取刺該是何等的劇痛難忍?宇文白看了看面前這身形嬌弱卻是素來堅強的女子,掏出袖下匕首。
當經過烈火烤炙的鋒利刀口即將觸上那血肉模糊的傷口的那一瞬,寫意忽然一把扣上宇文白的肩頭,幾乎用盡了她全身力氣:“宇…宇文白,這一定會很疼的對不對?沒有麻藥,下手之前你至少給我點可以期盼的念想…”
看着那秀目圓瞪的清秀臉龐,宇文白沉聲開口:“只要翻過這座山,我們便到北豐了。”
下一刻,在她咬牙點頭的那一刻,尖利刀鋒一下扎入肉中將箭頭飛挑而出,一瞬黑血濺了一地。
唔!一聲痛呼,飽受折磨的少女終是忍受不住一下昏厥了過去,身前男子卻是立即俯身至那傷口處,開始用力將毒血吸出。
山洞之外,夜色降臨,那明滅的火摺子將兩人在山壁上的影子拉伸得猶如鬼魅。如同一世般漫長的死寂之後,終見那黑衣男子揚手拭去脣邊血跡,往少女傷口上撒下白色藥粉。
靠在山壁之上,仍舊昏迷不醒的少女情況看着仍舊很遭,卻是漸漸的平靜下來,未有毒發的症狀。
一雙墨瞳盯着她看了許久,伸手拭去她額上冷汗的那一刻,他終是鬆了一口氣,安心下來。
這一夜,荒山野嶺,淮水之濱,處處險象環生。
而追兵真正的目標,瓏瑜公主,此刻正站在一處山崖之上,俯看着前方那處被山林環繞的小鎮。夜風之中,小鎮亮起點點燈火,四下一片靜謐,誰也未曾想到,一場密謀的殺戮,正在前方的夜色之中,悄然展開。
——
逃往北豐的這一路,雖是說不上風餐露宿,卻是吃住都講究不得。日日隱匿於山林,吃倒是可以打些野味還算得上是別有一番風味,但是說到住,他們便是已有好多日都沒有正正經經住過頭上有瓦四面有牆的屋子了。
愈是北上天氣就愈發的寒,要找到一處合適的住處落腳便是愈發的難了。那日告別了山中獵戶,慎重考慮過後,兩人一致決定到了這處中山國的邊陲小鎮,打算歇息幾日再繼續北上。
而選擇這個名叫前橋的小鎮的最主要原因,便是因爲在這個地方,他們有一處隱蔽而特別住處——沁心居。
在第一眼看到這處無論是佈局還是裝飾均和東離皇都的沁心居一模一樣的別院的時候,他着實是驚異了一把;而這處別院,正是公主的父皇和母后當年在中山國相遇相識之後,一起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地方,可以說是東離沁心居的原型。
對於自己父皇和母后當年的往事,她其實知之甚少,而且多是聽來的傳言。據傳,父皇和母后當年相遇在中山國,當時父皇還是六皇子,而她的母后,竟有傳言說是天下第一殺手組織暗夜門的殺手…這樣的兩人不知是爲何相遇,又是如何相戀,只是後來,她的母后便是嫁做了東離皇子妃,在父皇登基之後,入了後宮。
當年翎帝和皇后的這段戀情,傳作深宮中的一段佳話。椒房獨寵,六宮無妃,翎帝甚至在皇城之外爲皇后修了一處別院,時不時陪着皇后出宮小住,回憶往昔。只是,這樣的盛寵卻是在皇后難產薨逝的那一年戛然而止,此後翎帝孤獨走完殘生,於皇后離世六年後駕崩,留下了唯一的帝女瓏瑜公主。
放眼看着中山國沁心居內的陳設,其實早在她得知東離沁心居由來的時候便是感嘆過父皇的心思,想來,她那性子寡淡沉默少言的父皇,便是用着這樣的事情來淡淡表達着對母后的情意的吧。想着便是勾了脣角,手中的雞毛撣子打掃不停,這久無人住的沁心居要能好生安頓下來,還要很費些功夫。
兩人從清晨收拾到下午,又去小鎮集市上購置了一些日常用具,回去之後將炭火生起來,點上蠟燭鋪上墊席棉被,總算是將臥房佈置得暖和又舒適了。
看着那許久都沒睡過了的高牀軟枕,真是便連看看都只覺腰背一陣痠痛只想快些躺上去。想着便是從屋外打了一盆水來,坐在桌前支起銅鏡,銅鏡之中映出一張略顯英氣的臉,濃眉大眼顴骨微凸,額上的紅色胎記亦是掩了去,看着這駙馬的“傑作”公主搖頭只覺好笑,去銅盆裡絞了帕子,開始細細擦去臉上易容用的胭脂水粉。
彎彎秀氣的遠山眉,青黑如玉的丹鳳眼,秀氣的瑤鼻之下檀口紅潤,帕子沿着髮際向上,一朵清麗血梨花自眉梢悄然綻放,嬌豔欲滴。這般的容顏,如牡丹般高貴,如梨花般清麗,如梅傲然如蘭淡雅,眼波流轉之間淡淡望來的那一眼,攝人心魄誘惑之至。
但是此刻獨坐臥房桌前的少女顯然沒有任何誘人的意圖,淡淡瞥過銅鏡,放下手中帕子執起桌上木梳,偏頭挽過秀髮剛要梳頭,垂眸之間卻是忽見銅鏡一角反出一道金光!腦中還未反應過來身子卻是迅然移動,一瞬偏頭避開,只聽噼啪一聲脆響,身前的銅鏡竟是給擊碎了,一柄鋒利的袖裡劍穿過銅鏡,一下釘入桌前木樑。
頃刻之間身後便是響起數聲門窗破裂的巨響,她猛然起身回頭的那一瞬,一陣冷風颳來熄滅屋內火燭,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