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賀明軒。
我生在一富貴之家,乃嫡子。父親妻妾環繞,母親卻終日不得愛幸。五歲那載, 姨娘將母親生生虐打致死, 任憑我拼命哭嚎, 父親亦不曾多看一眼母親老去的容顏。
父親予母親的負心薄倖, 自我生來便看在眼裡。我的記憶裡, 母親永遠是淺笑着,溫柔地凝着我,訴說着她對父親的思念。而父親身側立着的女人, 饒是一直在變,卻不曾有一次是母親, 他的正妻。
妻, 慣來是不如妾的。
母親去後, 我沒有哭,只靜靜坐在屋內苦讀。姨娘們皆說我瘋了, 終日嬉笑我蠢鈍,我亦不置一詞。待我考取功名那日,賀府失火。烈焰將整座大宅吞併,我聽着父親與姨娘們的哀嚎,只冷笑着將火把丟入鋪天的火焰。
是我親手毀滅了我的府邸, 殺害了我的家人。不, 或許在我心裡, 除卻母親, 再無家人。
我舉家被滅後, 便獨自一人遷入御賜的府邸。當朝天子傅歆待我算不得親厚,卻也於朝堂中有了一席之地。安逸卻無趣的爲官之路令我心生不甘, 那時朝政多半由蕭承嗣干預。如我這般家世門第,又怎會有出頭之日?
我厭倦了日復一日的屈居人下,厭倦了懷才不遇的苦悶。難道我寒窗苦讀多年,便是要在此埋沒終生了麼?
終有一日,一極美豔的婦人找到我,願予我一生富貴榮華。她是個極美的女子,即便微服出宮時,身着內監服侍,亦無法掩飾她周身的耀目光華。鳳眼嬌媚、豔若桃李皆不足以比擬她的玉貌花容。我極聰明地福禮道:“臣賀明軒見過灩嬪娘娘。”
如斯美貌,除卻已被趙安國糟蹋了的林夕,再不過便是當今陛下的灩嬪了。
她嬌笑着,親扶了我起身,極歡愉道:“賀大人果真是人中龍鳳,不需言語便略知一二。”須臾,她向我行得更近,赤色丹蔻的蔥尖柔夷輕輕勾起我的下巴,笑意詭譎:“那麼賀大人可猜得出,本宮今日是爲何而來呢?”
我淡淡一笑,平心靜氣道:“宮中婦人,大多爭奪盛寵罷了。”
她的笑意中有數不盡的嫵媚,饒是我見慣父親衆多美豔的姨娘,卻也不得不爲她的美貌炫目。她輕輕勾住我的脖頸,陣陣幽香縈繞在我鼻尖,口中的言語卻極爲冰寒:“呵呵!本宮要她成爲棄婦!”
我嗤笑,不着邊際地推開她的身子,蛇蠍婦人吶!
灩嬪重又坐回正座,眉宇顰蹙,邪魅的鳳眼中佈滿哀傷:“賀大人,其實誰又想去害人呢?”
我應許了灩嬪之命,即便她眼中的憂傷不曾打動我。她是灩嬪,是陛下的寵妃,我又怎可推拒?
依灩嬪之命,中秋月圓之夜,我隨着衆達官貴胄入了體元殿赴宴。那夜,我見着了計劃中我該行騙的女子。
她生得算不得很美,卻一眼便讓我難以忘懷。眉尖若蹙,明眸流轉,一身藕荷色長衫,舉止間盡是清豔之姿。衣衫上淺淺繡着的桃花紋樣愈襯得其眉目生春,春華秋實,令我一時怔忡。
她朝我盈盈相對,不出多時,我便出了殿與她佯裝偶遇。御園的秋菊散着陣陣清香,天邊的月華傾瀉於她的發間,我朝她步步而去,含笑相對:“微臣看瑤公主服制眉間皆以桃花陪襯,桃花宜室宜家,古語中也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想來用於形容公主風貌,亦不算辜負了。”
她在清冷的夜色下嬌柔一笑,不經意間我窺見了她內裡的傲骨,對我開口道:“桃花固然美好,不過本宮喜愛的卻是海棠。”
我心下震動,海棠,相思不得的花兒啊。我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傷感的側顏,她的心裡,也有求而不得之人麼?
我看不懂她的心思,須臾,她的婢女來尋,便與我告辭了。
我困惑於她的寄情,灩嬪那邊亦派人來催了。輾轉反側之下,我擇了個日子與她求親。長夜漫漫,我總是難以入眠。她清高的面容總在我腦海縈繞,我辨不明我於她的心思。日子愈加近了,我的彷徨一日勝過一日。我曾自以爲世間□□不過一念間。大約一切結束之際,我便能解脫了罷!
那夜我與她泛舟池上,盈水碧波,瀲灩美好。一縷傾瀉而下的月華撒在她發間,似一朵欲開未綻的白蓮。她說她極喜愛星河,我暗笑,今夜陰靄漫漫,花前月下不過是莊生曉夢之癡想罷了。可她的執拗令我略略動搖,一時竟有了等待的心思。半晌,墨色的天穹竟真真切切閃現出鋪天蓋地的燦爛星河,璀璨地幾乎耀花了我的眼。
當無際的黑暗間被呼嘯而來的光照得恍若白晝,我的心又怎會沒有絲毫觸動?她自是極歡喜的,衝我露齒笑着,伸手去接那緩緩流下的清冷月光。微風拂起的長髮半掩了我的視線,一切美得近乎虛幻。有那麼一瞬,我覺着月色會停留在她掌心。
我情不自禁地執起她的手,忘卻所有目的地誠摯道:“瑤兒,不若你嫁給我吧。”
她笑得極清、極淡,與我對視着良久無言。我想輕輕擁她入懷,擡起手臂時卻只是略略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皺。我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只知隨着自己的心不願違背。就讓我任性一夜吧,哪怕只有一夜。
良久,她頷首淺笑:“好。”
我終是得手了,換言之,我完成了所有的任務,只需收上行禮全身而退,我就能擁有尋常人永生不可得的財富。灩嬪與我萬貫家財,爲我親設府邸隱居,只是將她計劃中另一棋子與我同住。那是一極骯髒不堪之人,我瞭解不深,卻也知他陰狠惡毒,害人不淺。太長的一段時日,雖同在一屋檐內,我都與他不過寥寥數語。
他一遍又一遍地對我大聲唾罵:“賀明軒,你與我一樣都是害林家的畜生,還怎麼有臉面故作清高!”
我面色無虞,心中卻翻江倒海,是啊,我與他又有何不同?我不曾害死過人,卻生生掐碎了一女子的心呵。不知從何時起,我亦流連於花酒淫樂之間。醉人的甜香將我的身包圍,置身於聲色犬馬之間,有時我幾乎忘了我自己是誰。可每當夜色降臨,瞧着窗外迤邐而入的那一抹清輝,心就陡然一痛。
沒有人能撫慰我的心傷,即便是藍姬亦不能。那些時日裡,身爲藍姬的唯一恩客,我與她大醉數回,卻不曾有一刻不遊離在外。在我死那夜之前,若我說我不曾與她有過苟且,只怕誰都不信罷。
後來,藍姬被她父親接回,送入宮中爲妃。她走那夜,流着淚求我帶她離開。我只能連連苦笑着退卻,我說我不能給她一切。漂泊數年,除卻銀錢,便只剩一顆殘損的心肝。而我的魂,早已在逃婚那夜破散了。
我不敢去知曉傅瑤在宮中究竟過得如何,生怕聽聞她在沒有我的世界裡歡愉到把我忘卻,又生怕她過得不好。一想起她就心痛的習慣,是我不可告人的隱疾。
可是允王、兼之林家的勢力太大,我在鋪天蓋地的搜查中苟且度日,東躲西藏的日子實在難過。不知是從何得知的消息,藍姬竟派人接我入宮暫避風頭。理智告訴我該決然推拒,感情卻令我逆道而行。我太想她了,就如夜風中於海上奔涌的小舟,漂泊數年無所歸依。一旦尋着機會靠岸,就感動得想要落淚。
我鬼使神差地乘着運送絲綢的馬車入了宮去,數年不見,藍姬亦變了模樣。她錦衣加身,令我的今夕錯位之感愈發濃烈。她悲愴地對我說:“明軒,我生不如死啊!”
我悲聲苦笑,她將我按至牀榻之上,晶瑩苦澀的淚打在我的臉龐,啞着聲音訴道:“若待陛下發落之日,你以爲你又能活?賀明軒,與我一同吧,讓淑妃放下你。”
淑妃,她終是做了他的妃子。可是放下?我又何曾真正放下?
我一把將藍姬壓在身底,過分的燥熱令我失了理智地與她衣衫盡褪地糾纏在一起。我察覺到了心頭的恨,可我又恨什麼呢?一切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害人在先,又怎怨得旁人!
藍姬在我身下噙出一抹嘲諷的笑,她緊緊盯着我的眸:“你便這樣放不下她?”
我不去狡辯,卻陡然停滯了身下的動作。浸淫歡場數年,我第一次明瞭了自己的骯髒。
我翻身下榻欲走,傅瑤卻在此時破門而入,恰恰將我與藍姬的□□收入眼底。呵呵,一切都完了!在她眼裡,我連最後一絲遮羞布都被撕開,只留了髒到不堪的內裡。我抑制不住心頭的疼痛,衝她悽然一笑:“淑妃,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再也不見。
她儼然是怒了,卻不曾上前與我征討,只留在原地冷冷開口:“姦夫□□。”
我沒有去追她決絕的身影,任由她隻身而去。
不出意料的我下了大獄,又早已飲下劇毒的我卻並無畏懼。生亦何歡,死亦何懼?若我這一生毫無遺憾,此刻我的內心該是平靜的罷。可不受訓的內心卻總在呼之欲出的告訴我,我想見她。
我欲哭無淚,想見她又有何用?一切的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在她與陛下的姻緣裡,我是早已註定了的負心人。可她終究是來了,她走向我的每一步,都讓我懦弱的發慌。
我賀明軒,也許生來就是一個懦弱的人。她一遍遍地逼問我爲何離開,看着她的眼淚,我失卻瞭解釋的勇氣。我說着我與她的不可能,卻無法說出我不愛她。
劇毒在我體內瘋狂蔓延,我知道我要死了,連同意識都變得不再清明。她流着淚的面孔太過模糊,與定情那夜的星光交織在一起,我已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幻。她好像還是當初的模樣,一襲青衫微微含笑。我無力地搭在她的肩頭,說着我一直未敢訴之於口的話。
我說:“瑤兒,我愛過你。”
她的淚水傾瀉而下,原來時過境遷,她也是在乎的。她還是與當年一般倔強,固執地說着我會有報應。是啊,如我這般的人,徹徹底底地傷了一個好女子的心,合該是有報應的。
有鮮血從我口中濺出,我卻再無力去支撐自己。任由自己硬生生地倒在堅硬的地上,誰想卻並無預想中的那般疼痛。朦朧間,我彷彿看到了她的臉,沾着我的血。我想伸出手去擦去她腮邊的淚,卻終是不能了。
我死了,可是傅瑤,我多想告訴你:
我騙了你,可有那麼一瞬,我是真的很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