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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羽失笑,心說這是什麼毛病,擰巴也不是這麼個法子,繼而環顧自己的小書房,“那可多了。”
“嗯?”蕭錯挑眉。
裴羽目光微閃,如實道:“懸掛的字畫、山水圖,出自大哥的好友之手;書架上的書,有不少是我從哥哥們的好友手裡討來的;文房四寶是他們送的——是這兩年學子們喜歡的新樣式。還有這屋裡的黑漆書桌、座椅、多寶架、書架、屏風……都是大嫂的弟弟送我的,他家裡開了個傢什鋪子,我自己繪了圖樣子,請他給打造一套。後來,他沒收取分文,權當是我的成婚賀禮,成婚之後,大哥派人送來的,你不知情而已。”
她是想,跟我耍這個性子?不吃你這一套,有本事你就把我的小書房都搬空再填滿。不過是把她當妹妹的哥哥們送的禮物,有什麼好計較的?
他今日不過是太閒了,纔拿這些說事。
蕭錯聽她說完,不由嘴角一抽。
裴羽笑開來,環住他的肩頸,“別人送的東西,又不能轉手送與別人,好歹用一段日子,看看材質如何再壓到庫房。我從來如此的。”
蕭錯沒接話,只將她摟了,安置在懷裡,隨後繼續環顧室內,片刻後吻了吻她的脣,“知道了。”
“這事兒算是過去了?”裴羽笑問。
蕭錯本想即刻走人——這個屋子,氛圍完全是由別人的禮物拼出來的,叫個什麼事兒?他真是一刻都不願再停留,可是心念一轉,便端坐不動,商量她:“把葉師傅的那幅屏風裝裱起來吧?就放在你這書房。好東西固然該珍視,可總不見天日也是暴殄天物。”
裴羽立即點頭,“好啊。”
“這事兒我去吩咐外院就行。”蕭錯又商量她,“去給我做一碗湯行不行?午間只顧着說話,沒吃幾口飯。”
“好啊。”裴羽立刻站起身來,“我看着辦?”她不知道小廚房有哪些現成的食材。
“嗯。”
裴羽卻忽然想到一件事,心裡有點兒過意不去:早就說過,得空就做飯給他吃,可是每日七事八事耽擱着,到今日也沒正經給他做過一餐飯。她笑着捧住他的俊臉,“只聽我說過,卻沒吃過我做的飯菜,真是委屈我們侯爺了。”
蕭錯一笑,“良心發現了?”
“嗯。”裴羽笑容裡有點兒不安。
“過年呢,哪能讓你親自下廚。”蕭錯笑着輕掐一下她的小細腰,“有這份兒心意就行了。”
“等到辦完宴請,一定給你做。”裴羽俯身,湊近他的脣,想要親他一下,中途卻眨了眨眼睛,站直了身形,“我這就去。”她現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絕不敢有主動親近他的舉動,怕他又因爲自己做出破例的事兒。
蕭錯卻是對她的小心思一目瞭然,揚首開懷而笑。
裴羽嘟了嘟嘴,轉身出門。
說她笨,她總不愛聽,事實呢?在她這樣個情形的書房裡,他能忍着多留片刻就不易了,哪兒有別的心思。他親手磨墨的時候,又是無奈——自己滿心不痛快,可那個傻乎乎的一點兒都沒察覺,分明以爲那件事過去了——那他這是跟誰較勁呢?
裴羽給他做好龍井竹蓀,親手送過來的時候,見他剛吩咐完益明,益明將手裡的紙張疊起來收入袖中,對她行禮之後退下。
他偏一偏頭,接過她手裡的小食盒,“回正屋。”
裴羽嗯了一聲,隨他到正屋的東次間。
她給他做的紫菜蝦肉湯,加了豆腐皮,湯的味道很是鮮美。“很不錯。”蕭錯笑着稱讚。
“做別的要費些功夫,不想你等太久。”裴羽看他神色愉悅,心裡涌動着的是喜悅與滿足。
蕭錯用完湯,笑道:“得空真要嚐嚐你拿手的菜餚。”
這是最好的認可,“嗯,一得空就讓小廚房準備起來。”尋常給他沏一杯茶、做一碗湯容易,正經做一餐飯卻是不同。一些食材要鄭重對待,需得提前一兩日便收拾出來,煨、煮或浸在冷水中,時間過了或不足,都會影響菜餚的味道,雖然也能想法子彌補,卻終究會折損三分味道。
說話間,剛走沒多久的益明返回來通稟:“侯爺,崔四公子命人來下帖子,今日起他在醉仙樓設宴,只看您哪日得空。”
崔振實在是個禮數週全的。裴羽意識到這一點,便斷定蕭錯今晚就會赴宴。他就是那樣,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反之亦然。
果然,蕭錯當即道:“去告訴傳話之人,我今晚前去。” wωω ▪ttκan ▪¢O
益明稱是而去。
裴羽給他備好等會兒要更換的衣物,想了想,真沒什麼好叮囑他的。
他遇到崔振會喝點兒酒,但是點到爲止。
這個人,就是太讓人省心了,害得她在他面前簡直是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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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錯走進醉仙樓的雅間紫玉閣。
崔振起身,拱手一禮,繼而問道:“我自作主張,點了野味火鍋,蕭侯爺意下如何?”
“吃過幾次,還湊合。”蕭錯拱手還禮,悠然落座,“便是今日吃着不滿意,明日再掛你帳吃頓合心意的。”
崔振一笑,“正是這個理。”隨即纔對夥計頷首示意。
很快,兩名夥計擺上火鍋、圍碟、蘸料。
圍碟裡是鹿肉片、飛龍脯、山雞片、刺五加、刺龍芽、大葉芹、魷魚卷、鮮豆苗等等。
末了,夥計奉上一壺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崔振親自倒酒,繼而先行端杯:“多謝。這杯我敬你,先乾爲敬。”
蕭錯頷首一笑,酒杯送到脣邊,看了看顏色、聞了聞味道,這才一飲而盡。他倒不是擔心崔振會在酒裡做手腳,只是出於多年的習慣。
喝完酒,蕭錯亮一亮杯底,先一步取過酒壺,親自給彼此的空杯斟滿酒,隨後端杯,“酒不錯。別的事兒揭過不提,我先乾爲敬。”
崔振失笑。他看得出,如果自己好意思屢次提及藍月宸的事情,蕭錯真會出言求他別再提。
位置互換,他也會如此。
但是,要分獲救的是什麼人。崔振隨着蕭錯引進杯中酒,放下酒杯,道:“我看情形,萬一有你不方便出手而我正合適的事情,便還了你這份人情。到底,你算是救回了我半條命。”他蕭錯是誰?有什麼不知道的?正因爲知道,纔有這種態度。這個敵人對他情緒上的照顧,簡直算得體貼——親人都不曾如此。
“嗯。”蕭錯頷首,並不推脫,“興許真有這類事,遇見之後,知會你一聲。”
“好。”崔振笑意更深,“你最怕這種一碼歸一碼的事兒吧?”恩怨,恩、怨分開來清算,如何能算清?
“廢話。”蕭錯也笑,索性將話說得更明白些,“我這些年,最怕欠人情,更怕別人欠我人情。這就跟銀錢一般,誰也別跟我借,我也不會借給別人。”
“明白。”崔振理解的一笑,“我自來也儘量如此,只是有些事情比較麻煩。”有些事情,親人介入的時候,完全沒法子秉承自己的原則。
蕭錯亦回了一句:“明白。”他的二弟三弟出過的岔子,崔振自然已經知情,只是沒當面取笑他而已。活在這塵世間,不得已的時候不少。
酒過三巡,兩男子舉筷用飯。
崔振說起蕭錯這兩年着手的營生:“開的幾個官窯、馬場的口碑是越來越好了,那個行當,好生經營的話,獲利頗豐。”
“沒受賄的打算,只能自己找財路,所幸手下的人打理得當。”
“這倒是。”崔振笑道,“說起來,你要是從文的話,也是能夠兩袖清風名留青史的。”
蕭錯不屑地牽脣,“不稀罕。”
崔振笑起來,“這一點倒是與我相同。”
蕭錯也笑,“生於盛世還好。”
“沒錯。”崔振認可地頷首,“生於盛世,抱負又不同。”他與蕭錯這一代人,有生之年必能見識到盛世景象,但年少時世道不大安穩,需要的是如他們一樣的熱血兒郎報國殺敵。
席間,兩個人談笑風生,飯後一同走出醉仙樓,分別上馬。
上馬時,崔振打趣蕭錯:“貴爲侯爺,何須這般勞苦。”
“就是這勞苦命。”蕭錯睨他一眼,“你還沒死呢,我怎敢養尊處優。”
崔振哈哈大笑,拱手道:“侯爺請。”
“要是有下次,我請你喝燒刀子。”
“那多好。”
蕭錯絕塵而去。
崔振脣畔的笑意慢慢收斂,擡眼望向寂寥的夜空,心也愈發寂寥。
他遣了隨從,獨自信馬由繮,穿街過巷,最終停留處,是藍月宸的住處。
跳下馬,將馬拴在巷中一棵大樹下,前行幾步,望着她居處的院門。
許久許久了,他一直擁有的,只是這遙遙相望的資格。
最早,她在信裡告訴他,她嫁人了,他除了痛楚、失望,什麼都不能做——她在信裡委婉地告訴他,遇見了母親格外中意的男子,而她亦自知與他並非門當戶對,思前想後,因着一些人的辱沒,選擇了母親選中的人。
母親總不會害我的,唯求你成全,不要追究,不要再記得我。她如是說。
便如此,他對自己離京之後她的遭遇並沒徹查,只是親自詢問過母親和兩個妹妹身邊的下人。
那時便知道,她受過的委屈,足以將他與她的路斬斷——他的大哥竟命人提着八色禮盒上門,要收她爲妾室。後來是母親阻撓,崔賀才收了那份心思。
再多的,他問不出,說的不過是女子之間零零碎碎的一些爭端。也是清楚,這樣的事情,在藍月宸心裡,是永遠無法釋懷無法抹去的污點,她永無可能答應嫁入崔家,除非,崔賀死。
那時,他就打斷了崔賀一條腿,說你最好盼着我命長一些,因爲我死之前,一定會帶上你。
可又能怎樣?她已嫁人,是爲着孝心,且求他不要再留意她的一些——彼時他能爲她做的,不過是這些。
只是,即便是萬里關山相隔,他心裡的女子,也只有她。
早就明白,她已將他那根感情的筋斬斷,此生除了她,再不能夠看中別人。
以爲一生便是如此了,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沒想到過還有今時今日。
是幸還是不幸?
崔家,或者說是他,到底虧欠了她多少?
他此生能否償還?
她此生能否原諒?
他站在街頭,良久,望着緊緊關閉的院門,想問她,卻是不敢。
怕只怕,得到的是她的一句“不原諒,永不原諒”。
天色微明時分,他策馬離開,蕭然背影消失在京城晨曦初綻的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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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裴羽一切如常,在花廳處理了內宅的大事小情之後,返回正屋。
半夏笑盈盈上前來,“夫人快去您的書房看看。”
“嗯?”裴羽不明所以。
“侯爺命人給您重新佈置了一番。”半夏瞧着她神色有些不對勁,問道,“怎麼?夫人事先並不知情麼?”
“哦……”裴羽茫然地走向自己的小書房,“不是,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半夏這才釋然。
裴羽在小書房門前停下腳步,“你帶人下去吧,我想自己看會兒書。”
半夏脆生生稱是。
裴羽推開小書房的門,看着門扇緩緩敞開,卻是暗暗咬了咬牙。
那個混賬東西!誰準他獨斷專行到佈置她小書房的地步了?
敢情昨日的事情是根本沒過去啊,虧他掩飾的那麼好。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步入書房,心想要是佈置得還湊合也就算了,要是跟他那個書房一樣簡潔古樸的德行,她可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