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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桌上擺着杏仁佛手、合意餅、冰糖核桃等點心。
裴羽和阮素娥一面享用茶點一面敘談。
阮素娥是真不想早早回家,又見裴羽並不反感關於阮家的話題,便將親耳聽崔家姐妹說過的一些事講給裴羽聽:
“最早她們說起藍氏的時候,張嘴閉嘴的賤人,要麼就是說‘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那時候,文安縣主也有在場的時候,與我一樣,因着好奇,便要姐妹兩個細說由來。
“藍氏在崔家姐妹眼裡,興許還不如房裡一個丫鬟有分量,並不瞞人,把那些恃強凌弱的事兒當笑話講。
“在她們嘴裡,篤定藍氏使了手段勾引,崔四公子才動心的——以前不懂事,我是真的沒疑心過。直到如今纔看出端倪——崔四公子哪裡是那種輕易與人調笑的性子?他怎麼能容得跟前的女子跟他耍手段?他不算計人就不錯了。況且,要不是對藍氏情真意切,何苦到如今都孑然一身?
“只是可惜,我這看戲的外人慢慢都明白了,崔夫人和崔家姐妹卻看不穿這一點。到底還是門風不正,太自以爲是——崔夫人真就是那種能毀三代的貨色。
“當初崔四公子離開京城去南疆的時候,是要她們母女三個稍稍照顧藍氏,可她們呢?擺明了就是得空上門找茬。
“藍氏父親飽讀詩書,她母親也是才華橫溢之人。有些與藍家相熟的門第,便請藍太太幫忙教閨秀讀書識字,不管如何,總算能養家餬口。可在後來,崔家母女三個想把藍氏逐出京城,出面斷了藍太太這營生——比起落魄之人,誰會開罪南疆總督的家眷?
“再往後,藍太太母女兩個沒法子了,只得給繡鋪做些針線活餬口。就是那樣,崔家母女都容不得,又是一番阻撓,說這是崔四公子的意思——想起藍氏就厭煩,要讓她滾出京城眼不見爲淨。
“藍家祖籍就在京城,離開京城舉目無親,不是自尋死路麼?之後,她們一度淪落到了要給人洗衣漿裳的地步。藍太太經不住長期勞累,臥病在牀的時候,藍氏去請大夫,崔家的人竟守在門口,惡言惡語地把大夫趕走……
“藍氏爲着生身母親,實在是沒法子了,找到崔府去見母女三個,在垂花門外跪了很久。見到崔夫人的時候,藍氏什麼也沒說,只將與男子私定終身的婚書拿給崔夫人看。
“之後沒多久,崔夫人便去了南疆,崔家姐妹也是京城南疆來回走,瞧着藍氏已經換了婦人裝,這纔不再往死裡禍害人了。興許到底是怕鬧出人命來,對崔家的名聲有影響吧?”
阮素娥說完這些,悵然一笑,“期間的枝節,我瞭解得並不清楚,想來那藍氏也是個性子烈的——若真是個任人揉圓搓扁的,也不會招致那母女三個這般的痛恨、刁難。”
只是因爲一個男子,落得日子窘迫、母親有病不能醫的地步,到末了,更因形勢所迫與別的男子私定終身,自此成爲別家媳。
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些。
裴羽輕輕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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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蔭巷,一所尋常的小院兒。
崔振緩步而入。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窗花、春聯喜氣洋洋的紅色很是奪目。
春聯上的筆跡他最是熟稔,出自她手。
他撩開簾子,步入堂屋。
藍月宸坐在北面牆下的座椅上,隨着門簾一晃,展目望向他,只一刻,便收回視線。
崔振步子停滯片刻,細細打量着她。
荊釵布裙,不施粉黛,面色蒼白,周身透着疏離、冷漠。
他記憶中的女孩,聰慧流轉,豔不可擋。而在如今,一身的寂寥、清寒氣息。什麼都不需說,便已將人拒之千里之外。
要說話,便是傷人的。
那晚,他與她對望良久。
末了,她走到他近前,語氣漠然:“是我自甘下賤,何須遷怒旁人?”
“你本不需如此。”他說。
她不動聲色,“誰還沒個眼瞎的時候?你看錯了人。”
“……”
“你若還是我識得的那個要臉的人,離我遠些。”
“……”
“要我這條命,直說便是。太容易,不需勞煩你做文章,把你那些走狗牽回去。”她說完,轉身回往茶館,手裡握着的匕首,閃着微弱的森冷的芒。
她寧可一死了之,也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牽扯。
他到今日在盛怒之後才明白,她其實是死不起的人。還有體弱多病的母親需要她侍奉,她一向是最孝順的人。
不爲此,她何須忍受這麼久的艱辛、卑微。不怕死的人,偏生很多都是死不起的人。
此刻,崔振沒再上前,站在原處,喚無塵進門,對藍月宸道:“日後諸事,他會給你妥善安排。”
藍月宸張口欲言。
崔振擺一擺手,“要麼你就拋下生身母親,此刻自盡在我面前;要麼你就從善如流,接受我的好意。死不起的人,沒資格回絕別人的善意。”
“……”藍月宸沉默片刻,垂了眼瞼。
崔振凝望她片刻,轉身離開,上馬前吩咐隨從:“給濟寧侯府下帖子,我今晚起在醉仙樓設宴,每日等候他大駕光臨。”
“是!”
昨夜是誰的人手救了藍月宸,崔振不難得出結論。
不是說京城只有蕭錯的人能輕鬆擊敗崔家的死士,而是隻有蕭錯的人手做了這種好事不欲讓他知情。
原因再簡單不過,換了他是蕭錯,也不願意給對手恩情,哪怕一點點。只是此事關乎女子,也就隨遇而安了。
若是別家的人,橫豎都要知會他一聲,只有蕭府的人,纔會繞着彎兒地把藍月宸送回住處,又再繞着圈子知會崔毅。
蕭錯其實是希望他能將此事揭過不提。
可是,怎麼可能呢?
不要說是蕭錯這種人的品行,便是卑劣下作至極的人,救了藍月宸的恩情,也是他永誌不忘的。
一定要當面答謝,並且,這人情一定要找機會還回去。
崔振回到府裡,迎面遇見了苦着臉的崔毅。
“四哥,”崔毅一副恨不得要哭的樣子,“家裡……唉,簡直沒法兒說了……爹把娘、大哥和兩個妹妹關到祠堂去了。”
崔振不說話,回往自己房裡。
崔毅亦步亦趨跟隨,“你說爹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以爲這件事是他們四個謀劃的?”
廢話,這還用說?崔振腹誹着,卻實在是懶得說話。他對自己的惱火最重——怎麼能夠因爲她幾句刺耳的話就放手不管了?腦子是鏽住了不成?
崔毅將崔振的反應視爲默認,不由驚愕,停下了腳步,愣在路上。
崔振回到房裡,好半晌才平靜了一些,心裡想着,有些事情,他真該好好兒查一查了。例如藍月宸曾被家人怎樣刁難,例如她那個倉促嫁與的夫君。
她的夫君……這四個字,讓他心口一陣刺痛。
當初放下她,是因收到了她的一封親筆書信,她告訴他,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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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羽送走阮素娥,到自己的小書房去找蕭錯。
蕭錯坐在書案後面,正看着案上的端溪石硯。
裴羽笑着到了他近前,“怎麼?你瞧着也不錯?”
“不。”蕭錯搖頭,“我剛纔閒得發慌,隨口問了丫鬟一句,她說這是季興楠送你的。”
“是啊。”裴羽頷首,“昨日不是與你說了麼?上午五哥與他一道來的,他送了我這方硯臺,意思大抵是擔心我變得懶散,不再習字。”
“這些我記得,也知道。”蕭錯在意的不是誰送了她什麼,而是她剛到手裡就擺了出來,“你很喜歡這硯臺?”
“也沒有。只是先前的硯臺用着感覺不大好,眼下又正過年,懶得開庫房折騰下人,就想試試這個硯臺如何,好歹將就一下,等過兩日再把爹爹賞我的硯臺取出來。”
“嗯。”蕭錯脣角微揚。這還差不多。
裴羽到此刻才覺出他爲這件小事說了不少話——反常,便笑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彆扭什麼呢?跟我直說就是。”
蕭錯則握住她的手,道:“等會兒就把這個收起來,用我的——等會兒我讓益明送過來。”
“……?”裴羽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往後女子送你的東西也罷了,男子送你的東西——除了岳父和你幾個哥哥之外,不要擺出來,我覺得礙眼。”他說。
裴羽忽閃着大眼睛,思忖片刻才道:“我也沒擺在明面兒上啊,又不是不知道放在明處興許會節外生枝……”
“反正不準,我看着彆扭。我們的家,我的夫人,憑什麼要用別人送來的東西?”蕭錯說着話,不由展目細細打量室內一事一物,“自己招吧,多少東西是別人送的?”他得知道,要替換多少東西,等會兒一併知會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