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用來形容宮中的生活再適合不過了。
太后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手下的人會生出二心,湘依人當然也沒想到自己有死裡逃生的可能,至於鈴鐺兒,更是萬萬沒想到她橫豎是個死的結局最後竟然絕處逢生了,而一開始就想要置身事外的苓子反而死了。
一切瞬息萬變,局勢橫生。
既然有苓子做了替身,鈴鐺兒是夜便跟着上官露等人一起到了一個地方,一個她做夢也想不到,偶爾靠近一點都要繞路的地方——宮裡的義莊:淨樂堂。
原來皇后娘娘說的要想活着必須先死了是這個意思。
鈴鐺兒恍然大悟。
這是宮裡的一個盲點,太后去哪兒找都有可能,唯獨不會來淨樂堂。
走進淨樂堂,風吹過樹木發出簌簌的響聲,周圍鬼氣森森的,好像連影子都遁走了,一把啞澀的聲音卻陡然響起:“奴婢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鈴鐺兒不由一驚,嚇得一縮脖子,上官露和凝香卻是不動如山,鈴鐺兒從心裡表示佩服,娘娘們不是都該嬌滴滴的嘛?怎麼……她偷偷打量皇后,發現上官露氣定神閒的像個沒事人,開口道:“一直以來此地都由丁香姑姑您一個人打理,丁香姑姑太辛苦了,本宮覺得,很應該過來看看,代所有人謝謝你。”
丁香‘嗬’的一笑:“奴婢只是做了沒人願意做的下賤工夫,談不上什麼辛苦不辛苦。”
“正是因爲沒人做得了,才顯現的出姑姑你的能耐,不是嗎?”上官露一邊說,一邊接過凝香手中的燈籠,提起來照亮四下裡。
名爲丁香的老宮女見狀,眼底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情緒,她站在陰影裡,桀桀的笑起來,聲音像夜梟發出來的,十分可怖,她道:“娘娘,您的膽子可真大,須知這麼多年來,此地無人問津,娘娘,您是第二個願意踏足此地的貴人。您猜猜,誰是第一個?”
上官露沒有興趣知道,只指着身後的鈴鐺兒道:“本宮琢磨着丁香姑姑這兒怕是缺人手,便給你找了個便宜的使喚丫頭,往後這丫頭就有勞姑姑你了。”
鈴鐺兒立即上前行禮道:“奴婢見過丁香姑姑,給您添麻煩了。”
丁香沙啞的聲音慢條斯理道:“不麻煩,我巴不得有人能給我搭把手,還是皇后主子您想的周全,奴婢這廂裡謝過皇后主子了,這些年內侍局前前後後也送來了不少人,結果沒多久就都嚇跑了,呵呵。其實死人有什麼好怕的,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
上官露淡淡一笑:“丁香姑姑所言甚是。”
旋即轉過身悄聲叮囑了鈴鐺兒幾句,道:“這個老宮女人不壞,就是有些怪癖,你得須得了她的認可才行,否則此地你也呆不久,你可知道之前那些人爲什麼害怕?——都是她給嚇跑的。然而她們有的跑,你卻沒有。這是你在宮裡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了,你好自爲之吧。”說完,上官露帶着凝香翩躚而去,凝香在前面爲她提着一盞宮燈,猩紅的燭火在夜色裡蜿蜒,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鈴鐺兒才轉過身來。誰知立刻被丁香嚇了一跳,她按住蹦躂的心口,深深深呼吸。
丁香望着她眼珠子一動也不動,道:“怎麼,你不怕我嗎?”
“怕。”鈴鐺兒坦白道,“但也沒那麼怕。”
她望向義莊內一具具乾硬的屍體,那些都是各宮各院送來的宮女,有的是自然病死的,有的是意外死的,還有的死的不明不白,她們身上的一塊白布就是她們最後的尊嚴,她想到自身的經歷,欷歔道:“其實人生下來就要死的,從前我沒看明白,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向死而生’。”
丁香惻了她一眼道:“你好像……算是個明白的。”
鈴鐺兒溫順的垂着頭不說話。
丁香的活計不繁重,也不復雜,宮裡的人把屍首送來了,她負責替她們清理一下,蓋層白布,接着就等宮女的家人向內侍局交了牌子來領就是了。
丁香提着一盞油燈,帶着鈴鐺兒在屍體間穿行:“你現在看到的,躺在這兒的,都是無主的,沒人願意來認領,你每天起來看看她們就是了,提防着有一天有人找來要,咱們起的就是一個看管的作用。”
鈴鐺兒道:“是。”
“跟我走吧。”丁香帶她穿過大堂,之後,鈴鐺兒便在淨樂堂後北苑跟着丁香一起住下了。
太后當然不會就這麼放過鈴鐺兒,自那日鈴鐺兒在該當值的時候沒出現,太后就一直不斷地在暗中派人找她。特別是眼見着湘依人還活着,太醫回稟說肚子裡的胎好好地,太后便忖着鈴鐺兒要不是死了,要不便是逃了,但她一個小小的宮女能逃到哪兒去?
無人幫忙她絕對逃不出這偌大的禁宮。
於是下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然而一連搜了好幾天,仍是沒有下落,最後還是排雲殿的一個老繡工一狀告到福祿跟前,鈴鐺兒的下落纔算有了分明。
據老繡工說,排雲殿住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宮人,因爲沒有油水,內侍局本來就不怎麼上心。排雲殿裡有一口水井,夏天的時候要是一具屍體泡在裡頭沒半天估計就得叫人發現,可大冬天的就不一樣了,腐臭的味道散不出來,屍體直到被泡的白胖白胖的,凍的面目全非才叫人給挖了出來,足足出動了四個大漢,先丟了繩子下去,把人給捆住,再幾個人一起發力把冰柱子似的女屍往上拽。
鑑於女屍的身上穿了鈴鐺兒的衣裳,永壽宮又剛好莫名其妙的走丟了人,內侍局便第一時間通知了永壽宮,太后獲悉後氣的腦仁疼。
叫了淑蘭去認屍,淑蘭心裡不斷地打鼓,她給鈴鐺兒出主意讓她去求皇后,可誰也不敢斷定皇后究竟會不會出手,所以眼下這具凍屍淑蘭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鈴鐺兒,但不管是不是,淑蘭都回了太后。
正是新年裡,四處喜氣洋洋,張燈結綵的,宮女們年三十晚上可以例外,晚睡等着辭歲,其他宮都是如此,唯獨永壽宮飄着關於鈴鐺兒的鬼故事,宮女們個個早早的歇下了,怕熬夜的話,一不留神被鈴鐺兒的魂魄給逮住。待到初一,帝后和太后一同去慈寧宮伺候太皇太后,給老祖宗磕頭,跟着吃春盤,接見王公貴戚。整個過程規矩繁瑣,當主子的和當下人的全都忙得腳不沾地,還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
太后看着慈寧宮裡頤養天年的太皇太后,想,這輩子看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不足夠的,只有做到所有人跪着,獨她一個人坐着,睥睨衆生,纔是真正的贏家。
事後,福貴問太后關於延禧宮要怎麼處置。
太后氣悶道:“算了吧,不管怎麼樣,大節下的是不適宜再動手了,就算是這年過了,延禧宮只怕也動不得了。”
而且從今年春節帝后的表現來看,帝后已經離心,兩人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現的雖然十分和睦,客客氣氣,但言談舉止無不透着客套和疏離,可見彩娥的‘事故’還是起了一定的成效,既然初步的目的已經達到,那就讓彩娥再多活一陣吧。
轉眼到了上元節,各宮各院都做了‘元宵一品’,有核桃仁餡的,白糖餡的,還有玫瑰餡的和黑糯米餡的,都等着皇帝去吃一口,結果皇帝出人意料的去了慈寧宮陪太皇太后,由此,帝后不睦的傳聞再一次甚囂塵上。
待到正月裡一過,皇帝解封,之前積攢下來的政務集中處理,皇帝一時間忙得分]身乏術,鮮少在後宮出現,偶爾幾次露面,也都是在御花園裡陪着明宣戲耍,或者乾脆召明宣到慶祥宮教他一些啓蒙的課業。
福祿遞上去的牌子一次又一次的退了下來,直到春暖花開,皇帝才漸漸有了興致,不過宮裡的人都知道,這一次帝后似乎是動真格的,除了公開場合,私下裡幾乎沒有交流,皇后連送點心到未央宮這些起碼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長春宮的儀妃於是拔得頭籌,有一枝獨秀的趨勢。
可‘好景不長’,又或者說是老天爺終於開恩了,皇帝凋零的子嗣在這一年突然如雨後春筍般勃【發起來,不算上延禧宮已經待孕的一個,六月裡,儀妃也由太醫院探出了喜脈。自此,麗嬪和純嬪開始平分秋色。
到了七月中旬的時候,宮裡做完了中元節的法事,湘依人便開始胎動,皇后派了許多經驗老道的婆子和丫鬟扎堆侯在延禧宮,沒幾天,湘依人便順利誕下一個男嬰。
皇帝適時正和內閣及禮部的官員在勤政殿討論明年開恩科的事,消息傳到那裡,皇帝僅僅頓了頓,眼皮都沒翻一下,就道:“接着說。”
禮部的幾個官員私下裡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都知道怎麼做了。
若是個女孩也就罷了,大可以不聞不問,是個男孩兒,禮部少不得有許多事情要張羅,頭一件事是名字,接着內侍局要接手‘洗三’。
湘依人自產後一直很高興,興致勃勃的等着皇帝,然而皇帝非但沒有去探望,僅僅派了內侍局給她送了一些賞賜和補品之外,就連孩子的性命也隻字不提。後來還是皇后命人直接把孩子包了起來送到御前。凝香嘀咕道:“娘娘,您就算與陛下不能和好如此,但身在其位,也犯不着和陛下嗆上。”
上官露笑嘻嘻道:“我沒有嗆他呀。我這是在恭喜他,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們的陛下撒下去的種子可算是有了豐收的果實。我是提醒他去驗收一下……”
凝香無語,親自把孩子送到未央宮,福祿見了發愁,凝香道:“皇后娘娘說了,名字都沒有,內侍局可怎麼安排洗三的儀式呀。還請公公幫忙請示一下吧。”
福祿硬着頭皮,把孩子抱進了大殿,李永邦的一張臉霎時雪白,手中的筆頓住,一坨墨汁‘啪’的滴在簇新潔白的宣紙上,李永邦甕聲道:“回了皇后,就叫‘明恩’吧。”
一錘定音。
福祿嘆了口氣,背過身去,還得裝作精神抖擻的去延禧宮給湘依人報喜,湘依人聽了名字以後歡喜了半天,又哭了半天。
福祿奉勸道:“湘依人,老奴有句話,湘依人不嫌棄就且聽着,這孩子叫明恩,前程便是喜憂參半了。所以請湘依人以後謹言慎行,切勿行差踏錯。”
湘依人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但又覺得這層窗戶紙被人捅破,自尊掃地,面上難堪極了,當即撇過頭去敷衍的道了一句:“謝公公提點,有勞公公費心了。”
福祿淡淡一笑,他總是寵辱不驚的,他對湘依人的好意至此爲止,要是再操心,那就是多管閒事多吃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