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日能催曉,風光不惜年。
賴逢徵客盡,歸在落花前。
這首詩題爲《喜入長安》,作者崔湜。崔湜何人?正是前番幫助武三思謀害五王的大功臣。自從五王被殺,武三思果不食言,立刻提拔他做了兵部侍郎,引爲親信。偏偏這個人不但頗有文才,且有生的十分俊俏。太平公主平素就好獵取美男,自然不會放過他,不費什麼勁將他搞到了手。而同時上官婉兒也瞧上了他,見他成了太平公主的人,也只能空自嘆息。
崔湜與鄭愔同時捲入選官舞弊案,被吏部員外郎李尚隱參劾下獄。當時李重俊剛剛兵變事敗,因太平公主受到牽連,所以也顧不上保他。結果旨下把崔湜貶爲了江州司馬。
上官婉兒得知崔湜被貶,心裡那一股相思之愁頃刻間便化爲了烏有。因爲她只知道這個男人就快要屬於她了。其實,李尚隱的那份奏章,她早就看過,但她卻偏要等到成命下達之後,纔要採取行動。因爲,她要讓崔湜知道什麼叫做天上地下,又是誰救了他。她已經張開了懷抱等着日思夜想的情郎前來投奔。
婉兒的話李顯總是那麼愛聽,枕上的三言兩語把李隆基和他的幾個兄弟擠兌到了地方。又在枕上輕啓櫻脣,把崔湜調回長安,仍復舊職。
崔湜在任上接了兩封書。一封是調回長安的詔敕,一封是婉兒的情書。雖然兩封書內容迥別,但卻是出自同一只纖手之下,均是婉兒的手筆。懷揣了這樣的喜悅與迫切,他纔會在縱馬馳入長安時寫下那樣的詩句。花還未落,某已歸來,堪折直須折。枝頭盛放的花朵仍然凝豔欲滴,所等者唯我崔湜而已。
崔湜見到婉兒時,她並不在宮裡,而在宮外。因爲她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從此之後,水榭之上,曲廊之中,亭臺之內便可常常見到他二人的身影。真可說是形影相弔,雙宿雙棲,神仙眷屬一般。
崔湜轉投婉兒的懷抱,太平公主當然知道。從前武則天在時,她與婉兒關係很好。不過在那種看上去很美的關係中,太平公主這邊是佔有完全心裡優勢的,婉兒說到底也只是個體面的丫頭而已。而現在,當年的丫環搖身一變成了皇上的寵妃兼寵臣,勢力之大已遠非昨日可比。與太平公主不期而遇時,已變得不卑不亢,而不是從前的低眉順眼了。
現在,更要命的是,婉兒竟然奪走了她心愛的男人,兩人之間本已不和諧的關係,便就此決裂了。對面相逢時,給與對方的只有冷眼,連僞裝的面具都不用戴了。
太平公主所恨着不惟上官婉兒,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女安樂公主。說起這個侄女來,從來就沒把她這個姑姑放到過眼裡。李重俊事敗,她還曾唆使宗楚客等人告她和李旦的黑狀。所以她當然對安樂公主懷恨在心,只不過從現在的形勢來看,人家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和韋后是屬於朝廷權利的核心,都是時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而她現在已大不如前,沒奈何也只得先忍下這口氣了。可像她這種威風慣了的主兒,要做到忍耐二字又是何其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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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初晴,長安西南昆明池。
一道虹橋斜掛天邊,波光瀲灩,細柳拂風。放眼望去,昆明池中帆影點點。其中有一隻畫舫,看上去極爲奢華,雕欄畫檻、流光溢彩,絕非一般官宦人家所有。一對男女正依偎在一處扶着船舷看那水上的風景。那個女的不是旁人,正是安樂公主,而她身邊的男的,自然不是武崇訓,而是新任的東牀駙馬武承嗣之子武延秀。
說起這個武延秀,其實從前武則天給他找過一個媳婦,就是突厥默啜可汗的女兒。婚事議定之後,武延秀便帶着聘禮前往突厥迎娶新娘。誰知默啜可汗見到武延秀之後,卻突然翻臉變了卦,不但不許女兒嫁給武延秀,還連人帶彩禮一起都給扣下了。武延秀在突厥這一呆就是七年,直到中宗神龍三年才得以放還。
不過,他在突厥也算沒有白呆,不但能說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語,而且對突厥的歌舞音樂也十分的精通。回來之後,日夕與武崇訓混在一起,出入安樂公主的府邸。日子一久,便與安樂公主揹着武崇訓偷情取樂。恰好,武崇訓被殺,於是武延秀就補了這個缺成了現任駙馬。
此時的安樂公主依偎在武延秀懷裡,定定地看着碧波翻涌,不時的有魚兒躍出水面,忽然說道:“這昆明池好美呀,延秀你覺得呢?”
武延秀聽了這話稍覺詫異,道:“裹兒何出此言,又不是頭一次來這水上泛舟。這風景美則美矣,只不過看過也不下幾百遍了。”
安樂公主道:“我要父皇把這昆明池賜給我。”
武延秀一聽,分明知道這又是這位公主心血來潮了。這種要求連他都覺得離譜。不過他嘴上卻說道:“好啊,你回去就照往常一樣,寫好墨敕,將手掩了,叫皇上蓋上璽印就好了。”
安樂公主拍手道:“還是你瞭解我,連我心裡怎麼想的都知道,來寶貝兒,親一個。”說着她已經仰起臉來,將那紅紅的櫻脣印在了武延秀的臉上。
安樂公主寫墨敕這一手是跟上官婉兒學的。說實在的,婉兒在她心中與偶像無異。那種妖嬈,那份才情,那一手漂亮的字,都是她努力的方向。不過,她在這方面卻沒什麼天分,臉蛋雖美,悟性卻不高。雖然在衆人的吹捧下,自我感覺良好,其實哪及得上婉兒的萬一呢?
侍婢研好了墨,安樂公主提起玉筆飽蘸墨汁便在鋪開的三色錦緞上寫了起來,片刻即成,擱了筆,拿在手裡吹了吹,便捲起去找李顯蓋印。
平日裡,安樂公主常拿墨敕來找李顯蓋印,內容幾乎都是除授某人爲官。不論身份地位,品行高下只要肯出三十萬錢,安樂公主即刻會草成墨敕,拿了來叫李顯蓋印,然後封入一種斜邊的封函之內,發付中書省。時人稱這種官爲斜封官。一時之間,僅京城內的斜封官就達數千人之多,各部門衙署爆滿,人滿爲患。
一開始,安樂公主並不用手掩住墨敕,所以李顯也會粗粗看一下內容,見每次都是授官,便忍不住要問一句,安樂公主就隨口說都是些才能之士,未嘗被髮掘。到後來,安樂公主嫌李顯羅嗦,就用雙手掩住內容。李顯也是心知肚明,索性不聞不問,拿玉璽一蓋了事。在家天下的傳承中,這種事與兒戲無異。
李顯見安樂公主手拿墨敕笑盈盈走來,便也笑道:“是不是又有才能之士被裹兒發現了呀?”
安樂公主走到他近前,,將墨敕展開在御案上,雙手掩着,一臉嬌憨道:“都是些沒要緊的事兒,父皇只管蓋個印就好了。”
李顯樂呵呵取過玉璽,蘸了硃砂正欲蓋下,忽然從安樂公主的指縫裡瞧見了昆明池三個字,便狐疑起來。心道裹兒這個鬼精靈這又是演的哪一齣?這墨敕上有昆明池三字,定然不是授人爲官了,說不得我得看上一看。於是他伸手一指牆上閻立本的步輦圖,道:“這畫上好生的奇怪啊。”
安樂公主不知是計,急回頭看時,雙手已離了墨敕,李顯趕忙低頭看去。沒要緊的話全不細看,只看末尾一句道是:特將昆明池賜予安樂公主,欽此。好傢伙!這也玩的實在太大了。沒來由要這昆明池做什麼?那池水方圓數百頃,歷來便是皇家所有。池中魚蝦鱉蟹是宮中好大一筆收入呢,從無拿來賞人的先例。若給了你,豈不是要變做姓武的私產了嗎?
安樂公主扭頭見那幅畫並無任何異狀,回頭卻瞧見李顯身後的兩個手執宮扇的宮女正在抿嘴偷笑,便知中了李顯的招,立刻撒起嬌來:“父皇真壞,偷看墨敕。”
這樣的話純粹就是賴皮話。墨敕本屬皇帝授權,他李顯如今到反成了偷看。在那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裡,沒有了君臣尊卑的概念,還成什麼體統?西方有句諺語道是:讓人懼怕比受人愛戴更安全。可是一個既不令人懼怕,又不令人愛戴的君王呢?也許李顯的悲劇正是性格的悲劇吧。
李顯還是照舊笑呵呵,一副慈父的經典笑容。他道:“朕就看了一點點而已。不過,裹兒啊,你要什麼父皇都答應,可這昆明池歷來就是皇家的池沼,從來沒賞過什麼人。池中魚蟹每年所賣可得數十萬貫錢,宮中花粉之資全賴於此。若賞了你,朕的妃子們豈不是會全無顏色了嗎?”
李顯雖然懦弱,一意要做阿家翁,可是他也有底線。儘管安樂公主難纏透頂,他還是拒絕了她的請求,將懸在半空的玉璽放回了匣中。而那道墨敕則被惱羞成怒的安樂公主揉成了一團,從內殿出來的她將墨敕塞進了外殿的香爐裡。於是繚繞的薰香旋即成了刺鼻的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