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攜了李希顏的手過午門直驅奉天殿,丫鬟侍女、太監宮人、還有一些剛剛從宮裡出來的議事大臣們遠遠地見皇帝來了,都急急地拜了下去、口呼萬歲。這對李希顏而言可謂是極大的體面,放在歷朝歷代都是異數,可他心裡卻並無喜悅,反倒有些惶恐,不住拿眼偷瞧身邊的這位出了名的殺伐雄主,幾次想要掙脫朱元璋冰冷的手掌,卻覺失禮,只得由着皇帝拉着自己踱入奉天殿。
朱元璋見了李希顏似乎心緒極好,剛剛落了座就吩咐太監頭樑民去御膳房傳旨而聶
預備晚膳,這才朝李希顏笑道:“夫子一路趕來京師,肯定是還沒用膳?!正巧朕也一直餓着肚子呢,哈哈哈。咱們今日便在這奉天殿一邊用飯一邊敘舊如何?”
李希顏對這位洪武皇帝最是瞭解不過。恩遇和殺伐對朱元璋而言只是眨眼間的事,說變就變的。饒李善長那些親貴功臣不是前一天尚且聖意正隆、第二日便滿門被誅了麼?正因爲此,李希顏素來便不愛與這位開國君王多有往來的。如今眼見着他如此厚待自己,李希顏只覺惴惴,稍一沉吟忙道:“謝萬歲,只這一條草民卻不敢當。一來於禮不合,自古哪裡有草民與君王同桌之理?雖說是恩出自上,但這於君威、於萬歲禮治天下,也是不好的。二來,嘿嘿,草民也着實年邁了,每日裡喝水多、用飯少,夜間就更不必說了,草民自七十歲起便不再用晚飯了的,這於脾胃有益。這一條,草民也是要勸一勸萬歲的,多重養生、保重龍體,這纔是我大明之福啊。”
朱元璋聽他兀自囉裡囉唆地說他那一套教條把自己一番好意給頂了回來,既覺有氣、又覺得好笑,卻也拿他無可奈何,見他還要說,忙擺了擺手:“好吧好吧,便由着你。不過夫子年近百歲,尚能千里迢迢來爲太子奔喪,朕.....朕也是覺得欣慰的。太子泉下若知父子來了,定然也會高興的。”
李希顏與太子朱標早年也算師徒情重,朱標的那一套儒學根底可以說一多半都是拜他所賜,此時聽了朱元璋的話也覺黯然,偷偷拭了淚,卻還是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兒勸諫道:“萬歲,草民雖說曾經爲皇子師,如今畢竟只是一介布衣。如今皇城外可守候着的幾十個封疆大吏等着萬歲的之一呢,他們可都是大明的肱骨之臣啊。草民的忠心萬歲尚能體諒,爲何卻不能體諒他們呢?這大冬天的,暴雪眼看就要到了,萬歲爲何還要讓他們等在皇城外呢?”
朱元璋憔悴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咬着牙道:“哼,夫子是老實人,他們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心思你不懂!你以爲他們真是一片忠心,來給太子奔喪?哼哼,只怕未必如此呢。他們眼裡盯着的,都是這奉天殿裡的須彌座兒,進京也只是爲他們的主子來爭進柔儀殿呢。可惜的是,他們的主子不是朕,也不是已經去了的太子。”
這話可謂有誅心之力,李希顏聽了心底都不禁打了個寒噤,舔了舔嘴脣訥訥道:“這......確不是草民這等庸碌之人所能知的。只是......萬歲乃是開國雄主,定要流芳後世的。若是讓來京奔喪的封疆大吏在皇城外喝風淋雪,讓後世怎麼評價萬歲呢?”
“嗯?”
朱元璋波光一閃,旋即就隱了,起身踱了兩步,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夫子還是老脾氣,真是一點都沒變啊。哈哈哈,好吧,朕索性就再依了你就是。”
說着便叫來門外守着的一名太監:“你去傳旨給洪武門外候着的各地督撫,就說他們擅自入京原以有罪,念在乃是爲太子奔喪,其心尚屬忠誠,朕便不怪罪了。只是若他們入京期間,所轄各地但有什麼差錯,朕是決計不饒的”
說着朱元璋頓了頓:“至於今夜嘛......讓他們今夜去順天府報道,由順天府府尹安頓食宿好了,明日再入宮爲太子奔喪守孝。也不用來請見朕,朕是不會見他們的。”
說着朱元璋一揮手,小太監應了一聲便一溜小跑地去了。
李希顏品着這暗藏殺機的旨意,饒他見慣了大風大浪也已是驚得寒溼重衣,掂量了半響,忽然起身來到中央跪了下去:“草民有罪!”
朱元璋一愣,詫異地看着他:“嗯?夫子何出此言呢?你有什麼罪過?來來來,起來說吧!”
李希顏哪裡肯起身,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方擡起臉來奏道:“萬歲,草民懺愧,草民此行京師其實......其實也並不全爲太子奔喪”。
“哦?”
朱元璋“嚯”地起身,太陽穴跳了一跳,目光篤篤地盯着李希顏:“夫......你此行,難道還有其他的事?”
朱元璋按捺着心頭的不快,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到嘴的“夫子”稱呼也收了回去。
“是”,李希顏吞了一口唾沫,臉上並無懼色:“草民已至耄耋之年,活也活夠了,本不該有其他掛心的事。只......聽聞太子殿下薨逝的消息,草民悲痛之餘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儲君的人選。國之儲君關係天下百姓禍福、關係大明江山百年基業、更關係萬歲畢生心血,乃是一件天大的事。草民雖說是隱居荒野的一介布衣,可受吾皇、還有已故皇后的恩重,又是諸位皇子的座師,不能不爲此多想上一想......”
這正是朱元璋連日來在思索的問題,只是這等大事、密事又無從找人商量,如今這曾經幫自己教育皇子的李希顏千里迢迢跑來京師要說這件事,也可算得是對大明忠心耿耿了,因而心頭的怒氣也自消了,回到須彌座兒坐了下來,撫額嘆了口氣:“不瞞夫子,這也正是朕爲難之處啊。既然夫子來了,以你對幾位皇子的瞭解,可有什麼人選?”
李希顏擡頭看了一眼朱元璋,從懷裡掏出一本黃陵奏本,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方高舉雙手呈上:“草民年紀大了,忘性也大,生恐在萬歲面前說不周詳,來之前特地將想說的話寫在了上面,請萬歲過目!”
“哦”,朱元璋頷了頷首,走下須彌座,一邊接過奏章一邊問:“不知夫子屬意誰來做我大明的儲君呢?”
“四皇子,燕王殿下”,李希顏並不猶豫,沉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