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的Li希顏千里迢迢趕赴應天府,在洪武門被把守的軍校給攔住了。各地被擋的督撫官宦在旁瞧着熱鬧,正自竊竊私語、嬉笑嘲諷,卻驚動了在宮城侍候的司禮監太監頭慶童。慶童聽着聲兒踱了出來,捏着鴨公嗓斥道:“吵什麼吵什麼啊?這裡是皇城,有點規矩沒有?你們幾百號人堵在這洪武門外做的什麼?要造反不成?”
慶童素來人面大,又管着宮內的司禮,怒斥衆人乃是本分,職責範圍內的事兒。衆人雖說有不少封疆大吏,卻也認得他,更不敢得罪,忙巴結地圍了上去:“慶大人,慶大人,咱們千里迢迢趕來給太子殿下奔喪,都被擋在這洪武門外,萬歲爺沒有旨意,說是讓我進去呢還是先回去。哎,眼見着就要下雪了,咱們這些人被晾在這裡,這......這......”
慶童聽了噗嗤一笑:“哎喲,嘻嘻嘻嘻,既然萬歲沒有旨意,那我也不敢做主啊”,說着拔腳就要走。他心裡跟明鏡也似的,知道這是洪武皇帝存心消遣這羣擅自進京的封疆大吏,故而也不敢摻和,更不敢明說。
便在這時,跪在地上的Li希顏復又行三跪九叩大禮,高聲唱道:“草民郟縣Li希顏,請見萬歲——”。
這一聲驚呼惹得慶童悠然停了步子,暗覺Li希顏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裡聽過似的,轉頭上下打量了這白髮蒼蒼的寒酸老頭半響,猛地醒悟過來。這不是在馬皇后喪禮上見過得那位洪武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的皇子座師麼,他怎麼進得京來了?
“喲,這不是李老先生麼?!您老怎麼來了?怎麼又跪在這裡?”
慶童忙迎了上去要扶,Li希顏卻直挺挺跪着不肯起身,倔強地吹鬍子道:“草民求見萬歲,沒有萬歲旨意,擅自起身是爲不敬!李某受教於聖人,豈能在禮之一事上含糊?”
慶童早見識過這個老頭的脾氣,知道他認死理兒,故而也不敢勸,只訕訕一笑:“好吧,您老要跪着,我也不敢勸您。您且稍候,我這就去稟知萬歲去”,說着一溜兒小跑就去了。直把這些個封疆大吏、僕從小廝看得頭暈目眩。暗暗想着,好傢伙,自己這些人在這裡等了好幾個時辰了,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來。這個老頭倒好,連宮裡的司禮太監頭兒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一得信兒就去稟告皇帝去了,這面子、這份體面兒,竟是誰也並不得。
正當衆人噤了聲兒、胡思亂想的時候,遠處數十盞宮燈簇擁着一個人從午門、過承天門,迤邐朝這邊走來。仔細看去,當中一人穿着硃紅色的九蟒五爪圓領窄袖袍,腰間束着一根鑲白玉硃紅金絲帶,步子邁得很慢、且十分的沉穩。這人身材偏瘦,頭髮花白,身板有些佝僂、卻還硬朗,步履十分有力,一張飽經風霜的長臉有些慘白,額上的皺紋猶如刀刻,異常尖挺的下巴上留着發白的長鬚,細長的眉毛有些倒八字的模樣,眉下一對鳳目看着十分的疲倦、甚至有幾分呆滯模樣兒。
衆人看了這陣勢都有些發愣,直到慶童遠遠地高聲唱道:“萬歲駕到,百官跪迎”,方纔醒悟這是皇帝來了,慌忙熙熙攘攘地跪了下去。
洪武皇帝朱元璋似乎有些沉鬱,身子也似乎有些微微發顫,緩緩地踱出洪武門,朝外瞧了瞧,便徑自朝跪在中央的李希顏走了過來,眯着眼打量着問:“是......李老夫子來了嗎?你起來吧,快起來。年紀大了,這麼跪着,身子骨可怎麼得了?”,說着已是一把將李希顏攙扶了起來。
一旁的督撫大員早就看呆了,誰也沒想到這個寒酸老頭竟然這麼大的面子,連洪武皇帝都稱他爲夫子而不名。想想方纔對他的譏諷,心裡不禁懊悔起來,只盼着這個老頭不要記仇去皇帝面前說自己這些人的壞話纔好。
Li希顏年紀大了,稍跪一會兒就有些頭暈,如今被朱元璋攙扶起來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悵悵地望着滿面悲色的朱元璋,舔了舔發乾的舌頭,哽咽了一聲想說什麼,許久卻只說出一句:“萬......萬歲......”
朱元璋看着這位曾經只認聖人之道、不認君權的迂闊老夫子,也不禁百感交集,扶着Li希顏的臂膀,卻忽然笑了起來:“你這位當世大儒,終於肯專門見見朕了?也算是難得了。以前朕對你三請五請都請不出來,還是皇后一封書簡才說動了你呢。”
說着這些曾經的往事、曾經不能釋懷的隔閡,二人如今都是一笑,早覺那些事就如煙雲一般毫不重要了。Li希顏也握住了朱元璋的手,只覺得這位天下聞名喪膽的一代梟雄手掌有些冰涼,甚至有些微微的抖動,想着他剛剛歷經喪子之痛,也爲之黯然,苦笑着說:“萬歲,當年的事,說起來草民真是慚愧啊。倒是萬歲您,要注意龍體纔是。如今的大明,若沒有萬歲掌着,可怎麼得了?”
朱元璋聽了長嘆了一聲,神情見很是黯然,旋即卻強打了打精神,拉着李希顏的手往裡走:“朕年歲大了,身子骨確實跟年輕時沒法比。聖人不是說六十而知天命麼?朕呀,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纔不會信那些萬歲的鬼話,更不會學秦始皇,派一些方士去找什麼長生不老藥,淪爲笑柄。嘿嘿,說這些做什麼?老夫子難得一來,你的年歲比朕還大了不少,走走走,咱們奉天殿裡說去——”
說話間朱元璋拉起Li希顏徑自進了皇城,留下路邊跪得滿地的督撫大員,竟然看都沒看一眼。
這些個在地方作威作福慣了的督撫千里迢迢趕來京城表孝心,原是要討好,卻不想被晾在了皇城外。被晾在門外也就算了,督撫們原想着只要見了洪武皇帝,定然免不了會有一番撫慰的。可如今呢,洪武皇帝難得親自出得門來,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反而捧着一個寒酸破落的糟老頭子當寶貝,衆人心裡就別提多膩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