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關。
不死營三百騎經鬼城一劫,元氣大傷,沐昕內外傷也不輕,我想着當初馬哈木離開時說的話,擔心貴力赤不肯放過我們,之後還將面對廝殺苦戰,特意命所有人緩緩前行,以圖恢復元氣。
在離開鬼城時,經過石窟密道時,在一處石凹裡,我們發現了很多那種奇蛇,擠擠軋軋交纏在一起,翻滾不休,看得人頭皮發麻,我想了想,咬着牙,用紅柳條編了個盒子,小心翼翼捉了幾條那蛇放進去,交給劉成,示意他小心收着。
劉成自方一敬死去後,越發沉默,離開鬼城那一夜,他燃起一堆火,將那豪莽男子燒成了灰燼,我靜靜站在一邊,看着沐昕和劉成跪在火堆前,兩人都神色平靜,然眼底光芒黝黯,我知道這一刻的他們,定然在懷念着那個笑起來總是分外舒朗的男子,懷念他縱意恩仇的一生。
我並不熟悉方一敬,卻不能不爲他無辜的死而悲傷,更有一分歉意與愧然,若不是因爲我,方一敬不會死在大漠,若不是因爲我捲入了賀蘭氏之爭,他不會死得這樣慘。
劉成收斂了方一敬的骨灰,背在背後,我聽沐昕說,他和方一敬都是孤兒,很早就跟隨舅舅,兩人雖然性格迥異,卻是割頭換命的交情,我因此越發歉疚,幾乎不敢和沉靜的劉成多說話。
沐昕在劉成背起方一敬骨灰後只淡淡說了一句:“劉叔,你放心,這公道,我一定會替方叔討回來。”
我沉默聽着,抱膝看着遙遙的西方,一輪落日,迅速的降下去。
其時已是仲春,不知不覺間年節早已過去,走了一路,遠處的羣山依然積雪茫茫,近處草甸卻已生髮,漸漸有嫩綠草芽探出灰黃土地,間或開着紅黃小花,不豔麗卻清新,讓看久了白雪和枯枝的蕭瑟大漠景色的人們,都忍不住精神一振。
騎在馬上,遙遙望着前方氈房木屋,我皺起眉,好像,已經快要進入乞爾吉斯的領地了。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乞爾吉斯部的遊騎,貴力赤在這附近一定布了重兵。
我思索着,漠北廣袤之地,再強盛的軍力,也布不了天羅地網,更無法合圍堵截,兵勇們騎馬往大漠草原裡一撒,任誰也無法兜底追上,這也是大明對付北元最爲頭疼的原因之一,我們這幾百人也是同理,真要想避開貴力赤倒也不難,只是我們對這大漠太不熟悉,所剩的乾糧也不多,萬一亂走亂轉迷了路昏了頭,只怕比被貴力赤剿殺下場還慘。
要不要尋個嚮導來?可萬一驚動了貴力赤…
正思量着,忽聽有人叱喝道:“什麼人!”
霍然擡頭,我們這一處隱蔽的營地外,一座土丘後,冒出張小小的臉蛋,飛揚細眉,淡蜜肌膚,轉目間黑嗔嗔的眼珠寶光流動,穿一身簡樸的蒙古袍子,甚是敝舊,卻絲毫不掩瀟灑脫略氣質,而瀟灑裡,偏偏奇異的還蘊有教養極佳的閨秀之風。
我喜得大叫一聲:“方崎!”——
方崎的到來,實在是個令人驚喜的意外,更驚喜的是,她是來爲我們引路的。
方崎說貴力赤最近一直在調動軍隊,在領地周邊佈防,她有辦法帶我們繞過貴力赤的偵騎,我好奇的盯着她,問:“你如何會在這裡?還有,你又怎麼能知道這漠北地形?”
方崎抿嘴一笑:“我早就在這裡了,當初和你們分手去天山,從天山下來,我一時興致來了,就去了漠北,原本在草原各部落閒逛,後來貴力赤吞併小部落時,順手將喬裝的我也擄了去,在他部落裡做了女奴,直到前兩天,我遇見了塔娜…”
我驚道:“塔娜?”
方崎好一番解釋,我才明白,塔娜隨索恩到了貴力赤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方崎,她無意中聽得貴力赤父子發誓要擒下我,咬牙切齒的說要把我作爲禁臠玩夠了再扔給全族男子玩弄,塔娜大爲憂慮,便和方崎說了,方崎大吃一驚,塔娜才知道她識得我,塔娜不願背叛少主,便拜託方崎前來尋找我,又將索恩告訴她的貴力赤的佈置透露給了方崎,而在今天遇上我之前,方崎在這周圍已經轉悠了很多天。
我聽了心裡感激,想起當初對塔娜那一番用心,終究沒有白費,她果然是個善良的姑娘,只可惜,索恩利慾薰心,哪裡看得見身側少女,如水明澈的眼睛…
聽方崎說了來龍去脈,我立在土丘之上,遠遠看着貴力赤人影閃動的聚居之地,淡淡道:“依着你帶來的消息,咱們就憑這三百人,也可讓貴力赤偷雞不着蝕把米,給他個教訓,可惜,時不我待,我竟沒有機會報上次沐昕那一箭穿掌之仇,也罷,讓他多逍遙幾天吧。”
“是,懷素,我們得儘快趕回去了。”調息完畢的沐昕掀簾而出,對方崎點了點頭,“剛得到的消息,李景隆已在朝廷催促下,誓師於德州,稱要二次北進雪恥,與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傑及能征善戰的平安將軍合兵,共六十萬衆,號稱百萬,企圖一舉拿下北平。”
他遙望北方,輕輕道:“若只是李景隆,百萬大軍也能給他用成十萬,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但這次來的還有平安,平安曾是你父部下,深知他的作戰方法和用兵策略,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父親有個這麼個對他了如指掌的對手,對方又有大軍壓陣,此次,形勢極爲不利。”
我點點頭,沉吟道:“平安此人我聽說過,勇猛悍利,作戰必身先士卒,配做咱們的對手。”
說完才反應過來,去看方崎,她面上神色微微有些奇異,卻並無不豫之色,見我看她,笑了笑:“我從塔娜那裡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不過實在沒想到,燕王之女,以智慧靈機名聞天下的懷素郡主就是你,實在失敬。”
她眨眨眼,道:“你知道不,就算我僻處漠北,也聽過你的名聲,他們說你是神女下降,玄女臨凡,仙風道骨,與衆不同…”
我忍不住笑起來,“得了,你別調侃我了。”心底卻疑惑更濃,方崎的身份,定然是名門之後,換句話說,十有八九是處於和燕王對立位置的名門後代,她如今和我混在一起,當真一點心障都沒有?
隨即想,既已爲友,當不應輕易入人以疑,人以坦誠待我,我自當以赤誠待之,想那麼多做什麼!
當下笑道:“雖說要趕回去,便宜了貴力赤,可也不能一點紀念不留給他。”
沐昕見我目光轉向那裝蛇的藤匣,已經明白我的打算,笑道:“正好,也好趁火打劫些乾糧。”
我笑意流眄,掠過沐昕,輕輕道:“你可不許去,請劉叔叔勞動一趟便了。”
沐昕還要再說,我輕輕掩住他口,道:“你傷勢不輕,若去冒險有個閃失,可叫我如何是好?”
沐昕目光一軟,溫泉般流過我全身,不再說話,方崎黑烏烏的眼睛已經瞟了過來,似笑非笑偏頭看着我們,我毫無羞赧之色,落落大方與她對視,相持半晌她終於敗下陣來,揮揮衣袖:“罷了罷了,果然是天降神人,臉皮之厚,也是無與倫比。”
我笑,聲音清越:“過獎過獎。”——
是夜,僻處貴力赤大營最邊緣的遊騎營,突然出現數條號稱“地獄之蛇”,漠北人視爲鬼魅聞風喪膽的鬼蛇,立時引起炸營。
以爲觸犯神明,鬼魅突降怒及草原,即將降下恐怖懲罰的蒙人鬼哭狼嚎的到處狂奔,妄求去尋找一片安全之地,不至於爲鬼神所噬,然而恐慌是可以傳染的,隨着消息的迅速散佈,以及那蛇的到處爬動,見到的,沒見到的,都被那近乎瘋狂的恐懼所侵襲,一時間大多的營帳都人影亂竄,踩踏擁擠,怒號慘嘶,亂成一團。
趁亂,我和劉成帶一隊人,燒掉了一小部分貴力赤儲存糧食物品的倉庫。順便還搶走了一些乾肉糧食。
依劉成的意思,是要把貴力赤的所有儲物都燒了,我攔住了他,草原遊牧民族本就缺少糧食器具,生活無定,要不然也不至於年年秋末劫掠邊境,靠打劫中原百姓來維持口糧需要,如今小小給他個教訓也罷,若害得乞爾吉斯部老弱婦孺衣食無着,那就有幹天和了,畢竟爭戰只是貴族間的事,百姓無辜。
黑暗裡,完成任務的三百騎整裝待發,安靜如鐵隨侍身後,我於馬上回首,驚異的看着瀕臨瘋狂的營帳,看着匆忙燃起的火光間俯伏在地向天哀號或是拼命磕頭求恕的蒙古騎兵們,聽着那彷彿天地毀滅的絕望呼聲遠遠傳來,呆了半天才吶吶道:“我只道這蛇能嚇嚇人,卻不想能嚇人到這等地步…”
沐昕的目光在夜色中越發明亮,微有些奇異的情緒:“這就是紫冥宮的手段了,可惜世人無辜,生生被欺瞞得如此。”
方崎轉過頭來,奇道:“紫冥宮?難道這和紫冥宮又有關聯?我只知道這蛇是沙漠中最爲恐怖的大澤鬼城的靈物,據說這鬼城詭異絕倫,凡靠近者必死無疑,而這蛇更是傳說中的鬼使,出現在哪裡,哪裡便死屍遍地,赤地千里,是漠北蒙人視爲最最不祥恐怖之物,你們又是從哪裡得來?”
我喃喃道:“大澤鬼城…我剛從那裡出來。”
說完此句,想起石窟頂銀衣玉冠的溫雅男子,一輪金色月亮裡似可飛去廣寒的端麗身姿,想起他振衣而去,蕭然吟詩的蕭索背影,想起他目光裡的百折千回,神情裡的欲言又止,字字句句都是痛苦難言的心思,想起他和賀蘭秀川各自飛出時濺出的血花,想起他離開時拒絕看我的眼睛,想起那句“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一時只覺嘴中苦澀,所有的言語都似被粘在了舌上,無法順暢的一一吐出。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萬里關山,大漠明月,遙映衣冠似雪,我立馬高崗,在心中默默長吟,吟至最後一字,揚鞭策馬,駿馬揚蹄而起,仰首長嘶,向着戰火再次燃起的北地之城,向着未來人生裡無數的變數與翻覆,向着風雨,向着與如詩般少女情懷和初入紅塵的旖旎微笑逐漸背離的方向,絕塵而去——
文末錦水數句,出自卓文君《訣別書》,爲與司馬相如勸誡訣別之作,大意簡略如下:與其大家而今這麼痛苦不如就此分開吧,今後的日子請好好生活不要惦記着我,流水潺潺,讓我們永別吧。此句其實與文意不算太合,但我喜歡句中悽然決絕之意,遂有此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