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有多長?佛經上說:“二十念爲一瞬,二十瞬名一彈指,二十彈指名一羅預,二十羅預名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
賀蘭悠有生以來絕無僅有的神遊物外也只是一瞬,卻足以令局勢發生翻覆變化,在握的勝券,底定的大局,隨着那紫影的飄起,再不能穩穩當當操在賀蘭悠手中。
重傷的賀蘭秀川並未失去再戰之能,他鬼魅般的欺近,身影一虛一實間,如狂風吹亂的花影,無人可以辨識那搖曳的痕跡,指尖便到了畢方胸口。
還是畢方―――真不知道是這個瘋子有着不同常人的執著心,還是因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畢方纔是賀蘭悠的死穴和必救。
指尖插落,伴着嘴角淋漓鮮血的滴落,遠在丈外,也能感覺到那銳風窒人,凌厲陰冷,哧一聲,指端離畢方胸口尚遠,已割裂了他肌膚,一線微紅翻裂,綻出肉花。
很強大的氣勢,我卻眯了眯眼―――賀蘭秀川畢竟傷重,已經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真力的外溢了。
指風入肉的聲音果然驚醒了賀蘭悠,連同風千紫和我同聲的呼喊,他急退,如風捲起的雪花,毫無重量的,生生在天地間挪移了出去。
然而賀蘭秀川下指如操琴,輕攏慢捻,勾挑滑抹,快得令人心跳加劇,墨線般的幽光自他指下連續而出,布成連綿大網,封死賀蘭悠所有退路。
其實還是有一個方向可以退的,然而那個賀蘭秀川攻擊不到的死角,劉成正抱着方一敬的屍體,雙眼血紅的擡起頭來。
三十六手下還在全力絞殺賀蘭秀川帶來的人。
賀蘭悠輾轉騰挪,瞬間連換十一種身法,然終,退無可退。
賀蘭秀川溫柔的指法卻突然變了,手掌一翻,化指爲掌,化旖旎爲風雷,擡手間似有牽動風雲之力,激起紫電,驚動九霄,帶着一往無前的狂霸之勢,挾怒而下。
我的手指,不能自己的動了動。
如果此時,能有人以銀絲出手,分散賀蘭秀川注意力,賀蘭悠之危立解。
而銀絲,在沐昕手中。
我微側了臉,身側的男子,臉色如雪,眼色悲慟如血,靜靜看着地上縮成嬰兒狀的方一敬,他素來穩定的手一直在發抖,銀絲因此深深勒進手裡,血色豔紅。
我用力的扭過頭,連直視他目光的勇氣都沒有,連讓他發現我目中微微的猶豫與希望的勇氣都沒有,不,我不能,賀蘭悠剛剛對他做了什麼?此時此境,我若透露一分內心希冀,希冀他的援手,我就對沐昕,太過殘忍。
可是讓我,眼睜睜看着他死…
我咬脣,撲上前,一揚手,打出一物,然後疾退。
“看我的天絕地滅針!”
長髮揚在風裡,扯成烏亮的旗,卻不見有迴旋的姿勢,賀蘭秀川頭也不回,恍若未聞,我的心,死死的沉了下去。
一番做作,終究還是騙不了他,或者是,哪怕借了這上古傳聞裡纔有的暗器名聲,也不能抵消他無論如何要殺了賀蘭悠的哪怕一分決心。
正面攻擊,天下只怕無人是賀蘭秀川的對手,掌風將臨,退路已無,賀蘭悠反而平靜了下來,他不再試圖後退,抱着畢方穩穩站着,嘴角甚至蕩起微微笑意。
那一笑間的容顏,終模糊在我的淚意裡。
“咻!”
熟悉的破空聲令我惶然回首,朦朧淚影裡白衣人影獨立沙地微微揚手的姿勢,清逸得象詞人新得的好句,然而那屬於高華屬於明光的句子裡,獨我看得出那無奈的蕭瑟與愛的沉重。
銀絲掠過我頰,如有眼睛般,扯上賀蘭秀川寬卷的大袖,活活有聲的飛快的繞了繞,瞬間將他左臂捆了個結實。
是未施掌力的那隻手,然而沐昕是對的,只有空着的那隻手纔有空子可以鑽,賀蘭秀川貫滿真力的手掌,銀絲只怕還沒飛近便已寸寸斷裂。
死命一拉,沐昕的臉更白了白,賀蘭秀川身子微傾,左臂被捆,半邊身子轉動不靈,右手掌力頓時一滯。
有這一滯已經足夠。
賀蘭悠已經沖天而起。
賀蘭秀川冷笑一聲,竟不管不顧臂上銀絲,緊跟着拔地而起,立時帶得銀絲勒得筆直,顫顫抖動,沐昕的手已再次出血,他臂上竟連衣袖都沒破。
那紫影如飛鳳翱翔而起,竟將沐昕雙腳微微帶離地面,此時再不放,若爲賀蘭秀川怒極之下真力反噬,沐昕不死也是重傷。
然而沐昕冷笑着,竟將繃得筆直的銀絲,緩緩的繞上自己的手腕,一圈,又一圈。
再決然向後一仰。
晨曦裡一切如此清晰,那個後仰仰成了幾乎躺倒的詭異弧度,巨大的拉扯之力,加上沐昕自身的重量,在意圖緩緩拖降賀蘭秀川的同時,也令鋒利的銀絲,以幾乎可以割裂骨骼的力道,割進沐昕的手腕。
他要做什麼!
我狂撲過去,拼命的抽出照日,橫砍而下。
鏗一聲,極輕極細。
銀絲斷。
滿面淚水裡我大喊:“沐昕!你這個傻子!我不要你救他!”
我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腕,心慌意亂的開始亂撕衣服要替他裹傷,卻在聽見他如呻吟般的輕輕一句話後定住,定成木偶。
深冬的陽光毫無暖意,灑在他纖長的眉睫上,染不紅他蒼白的頰,然而那語聲,溫暖而博大的,撞出我心底洶涌的血。
“可是你也不想要他死。”
我不想要他死,你知道,所以你,拼死救他?
我搖頭,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般瘋狂的搖頭,似乎如此猛烈的搖,就可以搖散我內心的愧疚與悲涼,然而他只是笑,十分了解的,淡而冷的道:“…別內疚,我沒說不報仇,終有一日我要和他公平決鬥,爲方叔索回這筆債,到那時,懷素,你不要怪我。”
我安靜下來,看着他,這個外表清冷男子骨子裡的恩怨分明決絕剛烈,是一種令人顫慄的力度,猶如利劍長擊於青石,濺出璀璨星花,不可或忘的驚心與激烈。
他說要報仇,我相信,正如我相信,這一生,他會永遠在艱難的爭鬥與抉擇中,以我爲先。
深情若此,我有何理由一再辜負?
吸一口氣,我道:“我明白,你只是不願意他這樣死在賀蘭秀川手裡,不願意他因此死去我會內疚傷心,可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令你不爲方叔討個公道,沐昕,你放心,自今以後,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真心支持,絕不相負。”
沐昕怔怔的看着我,蒼白的容顏上,目光漸漸亮了起來,猶如黎明天際升起的雙子星,星輝耀眼不可方物,我忍着心酸,對他微笑,並在他的笑容裡,看見我誓言告別的過去與尚自茫然的將來。
當我再次仰起頭時,便看見石窟頂的兩人,困在賀蘭秀川強大氣機下的賀蘭悠,以三十六護衛牽制,突然猱身直進,拼着被賀蘭秀川一掌擊在右肩,亦一掌拍上賀蘭秀川脅下,兩人雙雙吐血飛出,遠遠的,砰的一聲落在地上。
兩敗俱傷的結局,卻亦留不住賀蘭秀川,一聲厲嘯,雪影一閃,雪獅現出本身,流星趕月般駝着重傷的賀蘭秀川,眨眼間便只剩下了天地間的一個小小白點。
沐昕緩緩站起身來,他受傷頗重,全身血跡斑斑,卻仍立得筆直,冷冷看着衆人環繞下被扶起的賀蘭悠,清聲道:“賀蘭悠,你且記着,今日之仇,沐昕必報。”
賀蘭悠張開眼,第一眼竟然是看向我,那目光似有所憾,我硬着心腸轉開頭,微微的沉默後,卻聽他笑道:“賀蘭悠不是什麼好人,卻一向認賬,貴屬之死,自然是我的債,沐公子,我等着你。”
兩人目光交擊,一個冷銳一個溫和,卻一般的寒火四濺,凜凜若有聲。
頓了一頓,賀蘭悠懶懶道:“離開這裡另有通路,等會我們走了,閣下及貴屬也從那路走罷,多少安全些,千紫,”他招呼風千紫,囑咐了幾句。
風千紫面上有猶豫之色,終不敢說什麼,憤憤瞪了我幾眼,走到我身前,一揚手收了罩住三百騎的天羅地網,又扔了兩個藥瓶在地上,冷冷道:“綠瓶是你的手下的解藥,白瓶是你的,少主說你兩眉間青中帶紅,是中了荊蛇蟻之毒,所幸不重,你好自爲之吧!”
我注視着地上的瓶子,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半晌緩緩低聲道:“請代我謝謝你們少主,也請代一句話給他,天道有常,欠人的終須還,是恩是怨,也終究是要償的,還是莫要…太恣意妄爲的好…”
風千紫怔一怔,忽媚聲一笑,一掠鬢髮道:“喲,你這是什麼意思?誰欠你的了?難道你以爲少主還欠你了?”
我抿嘴不答,她翻臉卻比翻書快,突恨恨道:“我最討厭你了!你這假正經的女人,你有什麼資格教訓少主?你知道他受過的苦?你過過一天他的日子?你爲他做過什麼?你這養在王府裡的嬌嬌女,憑什麼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要他不要報仇?你懂不懂什麼叫爲生存掙扎?你懂不懂他如果不狠,別人依舊會狠,你懂不懂他不狠,就是死!”
我默然,半晌蕭索的道:“我只請你帶這句話,你不願意,也由得你,至於別的,便不用再說了。”
“我才懶得給你帶話,要說你自己說!”風千紫衣袖一拂,冷笑着回到賀蘭悠身邊。
賀蘭悠一直看着這邊,面上一抹難明的笑意,眼睛卻冷如冬季結冰的湖面,碎冰粼粼,見風千紫回來,他也不問,只長身而起,再不回首,向着那一輪遙遠的日,蕭然行去。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閒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着…”
聲音漸漸飄散在漸起的風中。
我低着頭,注視那漫漫黃沙被日光一粒粒洗過,眼底的淚,終於緩緩打溼了那一方纖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