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居雁根本不認識什麼沈家三姑娘。她直覺地認爲此信一定與沈君昊有關。她從鞠萍手中接過書信,打開一看,字體雖俊逸,但龍飛鳳舞難以辨認,似匆忙間寫下。至於信的內容,言詞犀利,極盡挖苦諷刺之意,句句都在指責她若興建馬場就是傻子加笨蛋,彷彿她那麼做了便會禍國殃民,遺臭萬年。
讀至信末,雖並沒署名,但云居雁知道,信一定是沈君昊寫的。她憤憤地把信紙捏成一團,緊緊攥在手中,咬牙切齒地命令玉瑤把火石拿給她,表情似想殺人一般。
衆人面面相覷,只見雲居雁把信紙及信封使勁揉搓,狠狠扔進銅盆,又一把奪過玉瑤手中的火石。
“姑娘?”撫琴擔憂地喚了一聲。
雲居雁這才從憤怒中醒悟。她放下火石,爲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飲盡,說了一句:“我沒事。”隨即從銅盆中拿回信紙,細細展平,藏在身上,對着鞠萍問:“老穆來了嗎?”
三個丫鬟都知道一定是那封書信惹惱了雲居雁,卻也並不敢詢問。鞠萍亦只是說老穆已經在偏廳侯着了。
雲居雁整理了一下衣裳,示意鞠萍跟她一起過去。走了兩步她又回頭吩咐玉瑤:“如果沈將軍到了,請他稍等片刻。”她本不想再見沈子寒,可那兩人是在她的莊子自盡的。不管沈子寒信不信,她必須親口向他解釋並不是她殺人滅口。
走入偏廳,老穆已經跪在了地上。見雲居雁進屋,他沒有動,更沒有說話。
雲居雁越過他。在椅子上坐穩了,把手中的幾塊羊皮扔在了老穆面前,冷冷地說:“自己看看,這是什麼。”
老穆依舊沒有動,可當他的目光掃過羊皮時,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整個人似泄了氣的皮球。
“你以爲只要是吐蕃人,就都是你的兄弟?”雲居雁詰問,繼而又厲聲指責:“這次若是被官府的人拿住,你就是同謀。你們全家十一口人都會因你所謂的‘義氣’葬身,甚至我整個雲家都會被你連累。”
“姑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哀聲說着,再也不敢提那人是他的兄弟。
雲居雁對鞠萍點點頭。鞠萍把兩份名單放在了老穆身前,說道:“聽說你不認識漢字。那就讓奴婢解釋給你聽。前幾天,就是姑娘對你的娘子說,她要砍了葡萄園建馬場的當天。你手下大多數人都已決定爲姑娘幹活。這些就是他們的名字以及按的手印。”
老穆沒有翻看名單,只是低頭跪着,心中說不出的懊惱。
雲居雁看着他,嘆了一口氣。一返之情的嚴厲,以同情的口吻說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但好心要用在適當的人身上,還要選適當的時候。你不過是租了二百畝地,卻僱了三十多人,再加上你的兒子,媳婦,差不多有四十人。如果你不是仗着我家的名號私賣葡萄酒,光靠那二百畝地,能養活這麼多人嗎?”
“姑娘,是小的一時糊塗,誤信了別人。小的願承擔一切後果。只求姑娘念在小的幾個孫兒年幼,饒他們不死。”老穆說着已經老淚縱橫,鄭重地磕了一個頭。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鞠萍雖不知道雲居雁意欲何爲,但她相信主子如此迂迴曲折。應該是想收服老穆,遂說道:“姑娘若是不管你們的死活,就不會做這麼多事了。”
老穆的眼中燃起了希望,卻不敢擡頭,心中忐忑萬分。
雲居雁不說別的,只問他穆拉帝力一共來過中原幾次,每次逗留多久,與什麼人接觸過。老穆期盼着能依仗雲家的庇護,躲過這次的劫難,自然不敢隱瞞。他告訴雲居雁,四年前,他在酒肆遇到穆拉帝力。兩人初次見面就相談甚歡,之後他每年都會來永州一至二次,逗留三至五天。他從未見過穆拉帝力與趙大宏接觸。
雲居雁相信,趙大宏既然在她家做活,自然沒時間探查各地的兵力部署,繪製地圖,因此趙大宏可能只是一箇中間人。可惜老穆與趙大宏不熟悉,確切地說,趙大宏處事謹慎,根本無法推測出他的地圖從何而來。
不知道那些兵力部署圖從何而來,雲居雁總覺得鋒芒在背,她甚至認爲有人在利用這事陷害她家。可事情發展至此,已經不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可以繼續追查了的。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她的父親。當下她叮囑老穆,見到沈子寒之後一定要實話實說,否則只會讓別人更加起疑。
不多會兒,玉瑤來報,沈子寒來了,已經在客廳侯着。雲居雁只對老穆說了“放心”二字,便起身去了客廳。
之前沈子寒已經看過兩人的屍體,辨認出穆拉帝力就是他一路從邊關追蹤而來的人。人死了雖然有些可惜,但至少罪證確鑿,足以引起朝廷的重視。聽到雲居雁再三道歉,自責經驗淺,做事不妥當,才讓他失了人證,斷了線索,他只能回道:“姑娘,這次若不是得到你的相助,在下恐怕根本抓不到此人,更別提證據了。”他說的是真心話。在他看來,若是一般的小姑娘,遇到這種事早就嚇得躲回家裡去了。
雲居雁總覺得沈子寒看自己的目光透着幾分不該有的熟稔,她看他亦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可她就是記不起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他。想到老穆一家會不會受牽連還在沈子寒的一句話,她婉轉地解釋:“沈將軍,這片葡萄園只是我一時貪嘴,這才命人種下的。老穆,就是管理院子的人,因他性格憨厚,又重情誼,所以請了他,沒想到他居然憨厚得被人利用也不知,惹出了這樣的事。我不知道如何處置,因此只能綁了他,把他的家人看管了起來。”
雲居雁沒有說把老穆一家交由他處置,沈子寒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暗中打聽過,穆克樂居住永州多年,唯一做的出格之事便是販賣私酒,因此說道:“在下上次就對姑娘說過,在下只是在去邕州途中經過永州。這次也只是在半道看到形跡可疑的人,上前盤問,意外發現了地圖。誰知那人趁我不備,服毒自盡了。”
一聽這話,雲居雁驚喜地看着沈子寒。他這話不僅饒過了老穆一家,也把雲家徹底摘乾淨了。“多謝沈將軍。”她起身向沈子寒行禮。
沈子寒看着她對自己盈盈一拜。他下意識起身扶她,右手卻在半空中僵住了,隨即急急後退半步,嘴裡說着:“姑娘不必多禮。”他輕咳一聲,掩飾聲音中的尷尬,笑道:“其實應該是我多謝姑娘纔是。”
雲居雁搖頭說道:“若不是今日的事,我還不知道莊子里居然藏着這樣的人。現在想想,不禁後怕。這次遇到的如果不是沈將軍您,而是其他人,我不敢想象會是什麼後果。”她看到了他的後退,同樣不着痕跡地後退了半步。
沈子寒頓時更覺得尷尬,只能轉移話題問道:“在下多言一句,不知姑娘打算如何處理後續?”想到有關建馬場的傳言,他的臉上浮現了笑意,調侃道:“這馬場恐怕是開不成的。”
提起此事,雲居雁立馬想到了沈君昊那封言辭激烈的書信。她表情一窒,又見沈子寒正看着自己,急忙掩飾情緒,正色說道:“那趙大宏雖是漢人,但一切的緣起可能皆因我僱傭吐蕃人種植葡萄,所以想借着這個機會把吐蕃人全部遣回,包括老穆一家。”
見雲居雁說得認真,沈子寒寬慰道:“小心一些雖是好的,但姑娘也不用自責……”
“我不是自責,而是繪圖之人尚未找到,總是覺得心中不安。”她這麼說是希望沈子寒能繼續追查下去。
沈子寒明白她的意思,點頭表示即便他不查,朝廷也不會放任不理。他一邊說,一邊暗暗觀察着雲居雁。當日在客棧,沈君昊說她惡毒、心計深沉雖只是一時氣話,但心中確有幾分不滿之情。可他今日看來,她願意爲自家的佃戶求情,心地是極善良的。再看她不過幾天就拿到了證據,證明她是極有膽識的。這樣的女子已是世間難求,他不懂沈君昊到底有什麼不滿的。
雲居雁感覺到沈子寒的目光,急忙垂下眼眸。不過是幾次相見,不得不說,她對他的印象很好。因爲他可能戰死沙場,她不想與他有接觸,可是 ——
雲居雁有些矛盾。沈子寒看她的目光坦然而真摯,不似沈君昊那般令她窒息。最重要的,他願意在整件事中把雲家摘除,這已是極大的恩情了。
“沈將軍。”雲居雁擡頭,已然下了決心,慢條斯理地說:“不瞞將軍,確切地說,是我在利用這次的機會把人趕走,畢竟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們與吐蕃交好十幾年,已經夠長久了。如今他們派了細作過來,恐怕……”她嘆了一口氣,感慨道:“有些事情還是未雨綢繆的好。”她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着前世的戰事。
可惜,她唯一記得的,當沈子寒的靈柩回到京城,皇帝狠狠斥責了他的父兄。當時她信口對許弘文說,戰事吃緊,皇帝不該急着問責。那時候許弘文回了一句令她吃驚的話,現在,一時間她竟然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