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沒醒?”妖嬈神秘的女子帶着一身慘綠大膽地闖進他的冥府,空華揮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腕間的珠鏈,描繪成青綠色的眉眼盛滿詭異笑意,“我說過,他不會醒。”
繚亂,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術。空華冷冷看進她綠得異樣的眼眸裡:“你想說什麼?”
她“咯咯”嬌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在空華腳下的石階上,扭成一股的麻花辮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罰了你什麼?”
“愛不得。”見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繞着自己的髮梢,笑得幸災樂禍,“你空華,永世愛而不得。”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生死簿上誰是誰非歷歷記得清晰,從不曾錯得一絲一毫。善即賞,惡即懲,誰都逃不過天理昭昭。楚則昀,鳩兄弒父,殘暴無仁,一身罪孽罄竹難書。那日忘川岸邊,你空華魂歸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蓮座專程來等你。
“他問你,是否識得愛恨。你點頭說是。”繚亂把玩着長辮的髮梢認真追憶,“我躲在忘川裡聽得分明。愛恨糾葛,無窮無盡,恨不起,愛不得,是爲最苦。他封了你作爲楚則昀的記憶,罰你自此永世愛而不得。日後即便又重逢又相見又起愛恨,到頭來終是一無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過來了。”,她擡起頭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男人,一身黑衣將他的臉襯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訴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橋邊等你,可惜,你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不記得他了,更休說什麼後悔或是悲傷,他以一死來報復你,願望卻落空。呵呵呵呵……真是個死心眼的人。那麼不甘,去偷了冥府中關於楚氏一族的記錄。又有什麼用?那裡頭記錄的不過是各人的善惡而已,至於愛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識得,又哪會記載這種東西?他白捱了一場剮刑。”
她轉過眼看着空華不見悲喜的表情,嘴角帶笑,彷彿是在說一個不爲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豔鬼,是我以幻術誘他殺了轉世的則昕,這樣,他永留人間,再忘不掉過往。我等着看你們如何重逢。”
言聽至此,空華驀然挑起了眉梢,女鬼徑自笑着:“那時,他剛受了你一場千刀萬剮,燒了偷來的楚史咬牙切齒。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過自我的幻術中見了你先前強吻則昕的場景,居然就將轉世爲乞丐的則昕開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語調一轉,她卻忽而面露猙獰,口氣憤恨:“只是沒想到原來轉了世的帝王身上還會有殘餘的龍氣,我漏算了這一點,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無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則我又何須苦等如此之久!”
“他總是做一些沒用的事,人家都不記得他了,他還記着欠了人傢什麼。錯已鑄成,又能彌補多少?笨蛋。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頭幾年他還會說起你,後來,我以爲他已經忘了,原來也沒有。”深吸一口氣,手指繞着髮辮,她絮絮說着,語句雜亂。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說話了,低沈暗啞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寬廣大廳中迴響,卻又飄渺好似嘆息,似乎是在說給自己一個人聽,“壞得不徹底,恨得不徹底,對自己卻狠得徹底。”
“他對自己越狠,才越傷得了你。”繚亂聞言,勾着嘴角笑,低下頭數腕上的泛着熒光的珠粒,“愛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來這裡的目的又是什麼?”空華扯開了話題反問。
“告訴你一些你應當知道的事。”
“爲什麼?”
“給你一個醒着的桑陌。”
“然後?”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條件?”空華稍稍調整了坐姿,平聲問道。
她卻不急着做聲,自階上緩緩站起,收了一臉笑意,一雙翠綠的眼睛直直射向空華:“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騰昇數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閻君齊齊怒喝出聲。
龍爪、鳳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過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盡,後人屈指。天帝一脈爲龍,天后乃鳳族之後,而麒麟後裔,當今唯有冥主空華。好一個大膽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來,竟然是來討他額上的獨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後,而今世間麒麟一族唯你倖存,我要討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來討。”鬼衆張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懼,只盯着不動聲色的空華一人,侃侃而談,“只是你一旦失了犄角,萬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寶座只怕也坐不安穩了。”
“你同他之間,總是你一路穩操勝券,結局卻每每是他以自損反勝過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輸家,舍之不肯,愛而不得。千年萬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無聲,牆上燈盤中的鬼火燒得“劈啪”作響,喚作繚亂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一笑,目光炯炯,“如何?用一個你,換一個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間幻出一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蒼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將殷紅的細長花瓣一一撫過,被黑衣襯得越發顯得白的臉上細細地盪開一抹笑,嘴角微勾,狹長的眼眸中精光畢現,“我答應你。”
桑陌,我曾說過,我要壓上我的所有,賭你的愛恨。
“原來這就是刑天。”從空華手中將利刃接過,已脫了金簪形態化爲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繚亂手中隱泛寒光。女鬼一手執刃將它舉到眼前仔細觀察,神兵所散發出的戾氣彷彿能戳瞎了觀者的雙眼,“你不怕我趁機行刺?”
明知對方兇器在手,空華卻背對着她,俯身坐在桑陌牀邊,一心一意地整理着他散落在頰邊的髮絲:“麒麟角須得活取方纔有效。”
他傾身在桑陌額上落下一吻方纔起身,後退一步,墨色的髮絲掙脫了高高的發冠飛揚而起,面向着牀榻上始終不見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頭點地。平生不曾跪得天,不曾拜得過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諸般禮數,桑陌,冥主空華只爲你一人屈膝。
再擡頭,卻是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一邊的小貓緊緊攢着手裡的彼岸花,空華對他微微一笑,小娃兒的眼睛驀然睜得溜圓。
平地起颶風,將空華周身團團圍住。小貓伸出手掩住了眼睛來擋這好像能將人一起捲走的怪風,彼岸花被撕扯得粉碎,身體似乎也要被拉扯開,風驟起,又驟停。不見了空華,麋身、牛尾、魚鱗、偶蹄、獨角,巨大的黑色麒麟遍身甲光閃爍,目似銅鈴。它迴轉過身,仰首曲蹄,額上獨角擎天,yin慘的鬼火照耀下,它如遺世獨立的王者,凜然不可一世。
隨着刑天的接近,小貓看到女子的手正在發抖,面目猙獰的異獸卻目光沈靜如水,任憑刑天沖天的殺氣將他厚厚的鱗甲穿透。
應該會很疼,被刑天甫接近時,它眨了一下眼睛,驀然後退了小半步。粗大的額角被一點一點研磨着,刀鋒每一次劃過,便是錐心之痛,紅色的血水沿着刀刃源源不絕地蜿蜒而下,頃刻淹沒了那道以疼痛換來的淺淺痕跡。它卻再不後退,保持着巋然不動的姿態,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某處。
小貓順着它的視線看去,是桑陌。
女鬼的臉上開始起汗,細細密密的一層,而後,不斷有汗珠沿着鬢角滾下。獨角上卻還是淺淺的一道口子,不斷嚮往沁出血水。很疼,作爲全身最堅硬同時也最寶貴的部分,蘊藏了所有修爲的獨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劃過時帶起的痛楚經由傷口蔓延到全身,頭痛欲裂,視線已經模糊不清,眼前白色的身影已經沈進了青慘慘的朦朧裡,看不清了,卻還死死盯着。也許,也許,這恐怕就是最後一眼。
獨角從額上脫落時已經痛得麻木,眼睛已失了焦距,只覺渾身力氣一夕之間全數被抽空。威風凜凜的異獸終於支撐不住,側身倒下,光華全失,恢復了人形。
“該你了。”拂去搭在頰上的溼發,空華啞聲道。這才發現,依着牀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臉色蒼白得比榻上的桑陌更甚,衣衫盡溼,好似剛從水裡撈起來。小貓跑去要扶他,他攀着牀沿想要站起,身形一委,無奈又跌倒,卻還念念不忘同女鬼交換的條件,“我要一個活蹦亂跳的桑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