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下又徐徐走來一人,穿着慣常得見的普通壽衣,乾淨寧和,神色從容,看來是壽終正寢。身側的閻君“嘩嘩”地翻着生死簿尋他的生平,何時出世、爲人如何、因何而故。他不哭不鬧,側過臉含着笑聽,間或應答幾句,聲調亦是不卑不亢,沉穩中透幾分儒雅。
空華傾身去看他的臉,他似有感應,大膽地擡起頭來看,眼中顯出些許疑惑。空華不語,又像他看了幾眼,從閻君手中接過生死簿,徑直往前翻,翻到那個幾乎無人還記得年代,開首便是他在那時的名,果然是他,那一世他死得悽慘,往後的平和安樂是對他的補償。
“你可還記得桑陌?”黑衣的男人輕聲相問。
他正側首聽閻君說話,聞言轉過臉,眼中依舊疑惑:“那是誰?”
他不記得了。如此漫長的光yin,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少筆畫,他哪裡還能記得從前的愛恨糾葛?
空華又問:“那你還記得楚則明?”
他滿臉莫名。
指甲往胸口再摳幾分,黏膩的液體順着手指流淌,面無表情的冥府之主彷彿感受不到疼痛,垂頭看他:“他灰飛煙滅了,再無來世,再無從前。”
無聲的,始終泛着修道者般平和氣息的臉上緩緩滑落一行淚水,階下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溼意,驚駭不已:“我……我是怎麼了?”
空華只是看着他,耳畔是閻君萬年不變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廣結善緣,積下萬千功德,賜你來世深厚福澤以作褒獎,你好自爲之吧。”
鬼卒應聲上前要將他帶離,他踉蹌走出幾步,猛然回頭:“楚則明是誰?”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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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記就忘記了吧。”衆人的訝異中,冥府深處萬年不動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聽審中途起身離座,青石座上空餘一朵彼岸花,“有人託我對你道一句,對不起。”
“桑陌,我趕回來告訴你一件事。”空無一人的房間裡,在沉睡不醒的桑陌身側,男人俯身坐下,“你猜我見到了誰?”
牀上的人沒有迴應,他自顧自地往下說:“是袁梓曦。你念念不忘的梓曦。”
“桑陌,他不記得則明瞭。可他還是爲則明哭了。”
“桑陌,我對他說了,說你對不起他。”
他沉沉睡着,長長的睫毛不曾有半分顫動,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空華傾身去抱他,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臉頰貼着臉頰:“桑陌,我們很久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你總是等不及聽我把話說完就拋下我。”
許多話,未曾出口就失了唯一的聽衆,許多許多,多到無從說起:“從前在冷宮的時候也是這樣,這麼大的屋子,就我們兩個。我剋死我的母后,父皇不要我,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你。現在想想,那時候我們多好,天天說話說到天亮。你說我聽,我說你聽。很多事,則昕都不知道,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因爲你說過的,我們是兩個人一條命。”
彼時初見,朱漆鉚釘的巍峨宮門之下,你穿着一身死白的孝服凝着臉站在我面前,指着自己的衣衫,滿臉無謂:“我娘早早去世了,這是穿給我後母看的。”你不知道,已經許久沒有人同我說話了,你是唯一,寂寞寒涼的廣袤宮廷中,我唯一的依靠。一無所有的日子,什麼都渴望,待擁有所有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抵不上那段一無所有的時光。
“把你從魏王府裡抱出來的時候,你渾身都是血,你痛暈過去了,在我懷裡喊梓曦的名字。我知道你在愧疚,可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
“一路上,我抱着你,害怕你就這樣不在了,你若不在了,我便只剩了一半xing命……桑陌,你身上有那麼多傷,越來越多。我總是在想從前,我們拿着藥瓶給對方敷藥,多好。後來,你的傷越來越多,我卻再沒有給你擦過藥,不是我沒發現……而是……我不敢。桑陌,我不敢再看你的傷。”
輕輕觸碰着他的臉,空華小心地在他頰邊印上一吻:“那也是你最後一次在我懷裡哭。”
“以後、以後,你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哭過。則昕登基的前夜,你在晉王府的大堂裡坐了一夜,我看到了,我就在門後。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把天下讓給了則昕。桑陌,你說對了,則昕是我心裡的魔,我奪取天下就是爲了他。不是我不肯告訴你,是我不敢,我害怕讓你知道。
則昕是我你之間最不能觸及的話題,我卻又屢屢在你面前提起他。因爲除了你,你又能去告訴誰?桑陌,我將我的天下拱手呈現到他的面前,我除去了他的皇后、他的近臣,他身邊一切可能的依靠。他只能依賴我,可他卻恨我,我那個長相酷似父皇兄弟中唯一肯認我的三哥,他再沒有對我露出過他那慈悲仿若觀音的笑容。桑陌,我只能抱着你告訴給你聽,只有你能聽我說話。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成了堪比桀紂的暴君,百官唾罵你是禍國殃民的奸臣。我們再沒有好好說過話,你帶我去地牢看你如何逼供犯人,飛濺的血花都沾到了你的臉上,你卻對我笑,你是在挑釁我的怒氣。我用你最無法容忍的則昕的善良來斥責你,加倍的將任務委派給你,你總是帶着一身累累的傷回來,笑着告訴我又想出了何種殘忍的手段。我們以超越對方的底線爲樂,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些許快意。
“桑陌,我一直以爲是你變了,直到看見你跪在靳家門前,我才知道……”空華的聲音驀然低沉了下去,無限悲痛,“是我毀了你。”
你本不該是如此,年少時分,我用一闋《陌上桑》就能逗得你面紅耳赤;你出生官宦家,爲官一方造福子民是你顛撲不破的理想,當年星空之下,你提起未來興奮得兩眼發亮……是我將你逼上衆叛親離的道路。你捧着親生父親和兄弟彈劾你的奏摺笑得雲淡風輕,袖中的手卻握得死緊。我想把你攬進懷裡緊緊抱住輕聲安慰,告訴你沒有關係,你什麼都沒有卻還有我,就如同當年在冷宮中那樣,你憤恨的目光卻將我釘在原地。
桑陌,是我一手毀了你,口口聲聲與你二人一命的我。
“我原本以爲把你下進天牢可以堵住羣臣的嘴,沒想到……他們把對我的恨意都發泄到了你身上……”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讓我看見你一身血污的狼狽模樣,早年出得魏王府時,我便對自己說不會再讓你如此疼痛,卻屢屢失言。我隔着牢欄來抱你,你虛弱得讓我心口發疼。
“我跟你說,要去爲則昕找解藥。這是他唯一的生機,也是你的。”羣臣衆口鑠金,除了醫治則昕將功折罪,桑陌,你再無後路。
我看到了你眼角邊嘲弄的笑意,你恨我,我知道,我惶恐,我告訴你,我只信你一個,不管過去抑或將來,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你一如既往地點頭,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但是,是你不再信我了。
“多年不曾給你擦藥,我的手都生了。其實我誠心希望你的傷永遠不會有痊癒的那一天。你離開京城的時候,我都不敢看你的背影。”你不會知道,當我回過身,發現看不到你的身影的時候,害怕得幾乎渾身顫抖,你若一去不回……我無法想象。
“我每天都守在則昕身邊等你,就像現在一樣。”黑衣的男人低下頭看着桑陌沉靜如水的睡顏,指腹徐徐在他臉上劃過,“等你真正回來的時候,我卻慌亂得根本不敢看你。”怕目光犀利的你發現我眼中的溼潤。
“第二次,我終於敢跨出門來見你,你卻甩給我一個背影。呵……”低低的笑聲在安靜的房中盪開,空華貼着桑陌的臉,“你眼睛裡的恨意淡了很多,我知道,你就要離開我了。”
有什麼能留住你?真正一無所好一無掛念的桑陌你。
“小柔是我最後的王牌。”男人輕輕吻着桑陌的臉,附在他耳邊低聲細訴,“那天晚上你沒有聽錯,我……想和你從頭來過。”
你不在的時候,想了很多。莫名地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則昕是驕陽,我便是永遠逐不上驕陽的夸父,心懷執念,最後陷進了執念裡再出不來,起先是仰慕,而後是渴望,接着是愛情,最後連愛情都被囧囧扭曲,成了遙不可及的癡妄。
“救活則昕,大約會是我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等到則昕痊癒的時候,我想交還王權,我們離開京城,去哪裡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結伴同行的路人,怎樣都好,只要我們兩個還在一起。我想,你唯一的妹妹或許會留住你。我知道則昕的毒是她下的,到頭來,我依舊只能靠威脅來維繫你我。”
男人艱難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我搬回了過去那間冷宮,想象着那扇宮門一打開,你又站在我面前。後來,則昕死了,他的妝妃自殉在他牀前,他們至死都在一起,我下的旨,將他們合葬。”
“他們說在老神仙修行的山腳下發現了你的屍骨,被埋在雪下,雪化開以後才被找到……你果然拋棄了我。”
史書上記載,那年,楚懷帝駕崩,妝妃自殉榻前。數天後,傳聞奸臣桑陌死於荒野。是夜,楚氏宮室突起大火,火勢自冷宮而起,經久不熄,攝政王楚則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來這就是佛祖所謂的愛恨。則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與我二人一命的你,卻是我的捨不得。求不得,不過痛徹心扉,焦慮難安。捨不得,若硬捨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xi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