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空華把手探到他的胸口,尋找着重新回到體內的三魂六魄的動靜。回過頭,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貓抿着嘴,張開雙臂攔在他面前,小小的臉上透着倔強。空華蹲下身,告訴他:“他明天就會醒。”
如出一轍的墨色眼瞳眨了一眨,小貓頹然地放下雙臂,靜默地趴到桑陌的牀頭。
明天就會醒,明天、明天、明天……每天都在期許明天,每天都屏住呼吸期許着閉上眼睛再睜開就會看見豔鬼勾起嘴角丟給自己一個嘲諷的笑。桑陌,我們再賭一局,我押上我最後的籌碼,四下張望,對面的座位卻空空如也,遲遲不見你歸來。
黑衣的男人最後伸手理了理桑陌頰邊的紅花,指尖擦過他的臉頰,不覺溫熱亦不覺寒冷。穿過牆上燃着青色鬼火的長廊,空無一人的庭院上空是萬年不變的沉沉yin雲。不見一絲一毫明朗色彩的冥府深處,端坐着無愛無慾的冥府之主,蒼白俊美的臉上幾分yin鬱幾分悲憫。
幽冥殿中總是迴盪着忘川中無數怨靈的嚎哭,身帶枷鎖披頭散髮的死者空茫地擡起血肉模糊的臉:“大人,我冤枉……”尖啼聲在空蕩蕩的四壁迴響。害人或是被害,有罪或是無罪,負心或是癡情……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各有一段悠長或是糾葛的故事,虛弱地跪倒在高高的階前,痛哭流涕。夫殺妻,母食子,兄弟鬩牆,情人反目……恨到深處,一柄尖刀一碗砒霜一句不甘。他們起初大都不肯接過孟婆手中的湯碗,待故事說到最後,善則有善果,惡則有惡懲,恩怨兩消。往生輪迴盤前經過漫長的等待再選一次,終是忘懷的多,執迷者寥寥。不肯遺忘的就成了孤魂野鬼,四處飄搖着,念念不忘着對錯、恩怨或是結果。
空華面目表情地聽,殿下的死者絮絮說着他的生平。窮苦出身,戀上富家千金,於是舍了姓名尊嚴低頭入贅。然後仕途得意,平步青雲。再然後岳丈過世,半子當家。多少年忍氣吞聲終得揚眉吐氣,納妾、招妓,花天酒地。最後死在妻子的一碗蓮子羹下。他說他恨,恨多疑善妒的妻子,恨專橫獨霸的岳丈,恨一窮二白的家境。不着邊際說了許久,卻突然憶起早年在街頭初見她的第一眼,桃紅柳綠,紅杏鬧枝頭,春風吹開了她的轎簾,她穿一身鵝囧囧春衫規規矩矩坐在裡頭,螓首微低,雙耳垂明鐺,像極了前日在畫上見過的仕女。
他因憤恨而顯得猙獰的臉上掙脫出一絲笑,落下兩行渾濁的淚:“究竟是她毀了我,還是我毀了她?”
他擡起頭來,用渾濁的兩眼茫然地看着空華,空華漠然地坐在大殿深處,聽不知哪一殿的閻君道:“之後她就會到這裡,她拖欠你一條命,自有償還之道,你拖欠她一世情,亦有歸還之途。恩怨相抵之時,因果兩消。”
這便是愛恨,愛極而有恨,恨極而有欲,囧囧到頭卻不過一個愛字。
跪在階下的人搖着頭不斷喃喃發問:“是她成就了我,是我毀了她,還是她毀了我?我們到底誰成就了誰,誰又毀了誰?”
桑陌,你我之間呢?誰成就了誰,誰毀了誰?
不動如山的心因爲不斷迴盪在耳際的尖利鬼哭而起了異樣。悄悄地把手移到心口,隱隱作痛。不懼怕任何凡間利刃的身軀上,豔鬼用力劃下的痕跡始終不見淡去,每每解kai衣襟,一低頭便能看見,鮮紅的一道細細長長地呈現在那裡,刺目得好似隨時能沁出血花。用手指用力按住那裡,指尖隔着衣衫往裡嵌,鈍痛慢慢轉向尖銳,傷痕被撕裂開,手指觸摸到了一些溼潤黏膩的液體,而疼痛已經蔓延到全身,麻痹住一切感官。冥府之主,可以淡漠,可以yin鬱,可以悲憫,卻不能困惑,不能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