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說從前,不提以後。
挽月便弄懂了她家郡主的想法了。
真論將來,先皇后真有病,那對他們就有利得多。
一位早早離世的髮妻,因着聖上的愛惜與內疚,這十幾年裡但凡回憶起來都是美好的、追思的。
與其說那是真正的先皇后,不如說是聖上腦海裡的佳人舊夢。
而一旦被揭穿她身懷瘋病,那就是將聖上構建起來的夢從根子裡打碎了。
夢境不在,先皇后留下來的嫡長子李邵也勢必會受到衝擊。
馬嬤嬤給林雲嫣添了茶水,道:“且不說聖上那時會是什麼想法,前朝後宮都不會放過大殿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林雲嫣頷首:“是啊,都是講究人。”
講究吉利,講究因果,講究瘋子就是罪過。
於公,這是爲了大順爲了江山,於私,還有比這更好用的刀子嗎?
先皇后離世多年,朝臣們未必會逼着聖上追責廢后,但一定會堅持另立新後,不可能坐視一位瘋子爲永嘉帝唯一的皇后。
新後象徵着皇權,意味着“嫡”。
以前是誰都爭不了,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保持一個“大夥兒都沒有”的平衡。
現在能爭了,可想而知會有多“熱鬧”。
同時,李邵想要復起也幾乎再無可能。
母后是瘋子,誰能證明李邵他不是個瘋子?
畢竟,李邵還真有不少情緒失控、暴躁如雷的時候。
旁的不說,廢太子時被迫搬離東宮,李邵拔劍揮砍的動靜,也完全可以被定爲“瘋子”。
那時候,朝堂上下,前朝後宮,傾軋得亂糟糟的。
“或許,”林雲嫣抿了口茶,思量着,“這就是那龐楓的目的呢?
他的背後若真是李渡,此舉倒也不難理解。
邊疆戰亂,朝堂紛爭,聖上焦頭爛額,才方便他李渡攪風攪雨。
再者,以李渡的心眼,他恨死國公爺不假,但他更恨聖上和李邵。
李邵‘瘋’了,聖上對先皇后的念想以及嫡子的偏愛也都毀了,李渡這招是往聖上的心窩裡扎刀。”
挽月倒吸了一口氣,問:“那您要怎麼辦?
揭穿他們的陰謀,堅持先皇后沒有瘋病,等於是保住了大殿下,以後也不好再以‘瘋病’對大殿下發難了。
可要是隔山觀虎鬥,大殿下是完了,但朝堂不穩,也不是您與國公爺希望的。”
這可真是兩難!
挽月想,郡主說得一點不錯,李渡也恨國公爺哩。
兩難的局面讓他們來選,雖不是往心窩裡扎刀,但也是一條路電閃雷鳴,一條路水淹膝蓋,無論走哪一條都得成落湯雞。
再者,國公爺離京,京中事情交由郡主,李渡興許還存了以此挑撥夫妻關係的念頭呢。
不過,這事情上,李渡註定要失望的。
國公爺與郡主可不會爲了這些事情爭執離心!
要說可惜,也是有的。
“要是您能與國公爺商量商量就好了。”挽月低聲嘆道。
林雲嫣聞聲,微微一愣,倏地就想到徐簡曾說過的話來了。
“不方便。”
未成親前,他們之間有什麼消息要交換,總得拖延些。
讓陳東家遞話不方便。
借地方也不方便。
成親了好,書房正院幾步路,有任何想法都能多溝通。
而很多思路,也是在一遍遍的交流與溝通中,或是靈光一閃,或是茅塞頓開。
當然了,今時今日看來,她在京城,徐簡在裕門,更加不方便了。
林雲嫣無奈地笑了笑,道:“兩難也不怕,與李渡交鋒,從一開始不就是在他的佈局中、尋找我們自己的機會嗎?”
翌日。
廖子動作快,把收攏來的消息報了上來。
“龐楓的出身背景,與他自己說的都能對上。”
“四年前,他在一場學會上結識了夏三公子,因着一同聽過一位老先生講學,能稱呼一聲同窗,往來不算緊密。”
“差不多是去年開始,兩人多有走動,但似乎交流的都是學業上的問題。”
“龐楓求學,的確受了別人資助,據他鄰居回憶,應該也是在四年前的開春。因着龐父過世、家裡急轉直下,龐母一人做三四樣活計、累得走路都要睡着。突然有一日白天沒有去做工,鄰居就問了一句,龐母說有好心人資助,以後能不用那麼辛苦了。”
“龐楓的學業不差,進士不敢說,考個秀才還是很有希望的,所以鄰居們都爲他高興,說不用荒廢學業。”
“資助龐楓的人從未在龐家一帶露過面,沒人曉得是什麼來歷,也不清楚龐楓如何入了貴人的眼。”
“小的打龐家外頭過,院門緊閉,能聽見裡頭有人走動。”
“據說是老太太真有瘋病,怕她突然發作跑出家門嚇着別人,龐家的門向來不開。”
“也有說聽見過裡頭髮病動靜的,又哭又喊龐楓父親的名字,聽得鄰居們都很不忍心。”
林雲嫣聽完,問廖子道:“也就是說,昨日龐楓與夏清知說的那些話,不管背後存了什麼心思,其實全是真話?”
“是,”廖子答道,“目前來看,全是真的。龐家院小,小的在下風口站了會兒,隱隱約約是聞到些燃香味道。小的還打聽了給老太太看診的大夫,說辭也都對得上。”
林雲嫣思量着,追問了一句:“哪位大夫?”
廖子道:“南城同仁齋的劉大夫。”
林雲嫣奇道:“同仁齋?那可是京城老字號了,出診的診金不便宜,抓藥也比別家貴上三成,全靠大夫妙手累積多年好口碑,龐楓母子兩人真挺捨得給老太太花銀錢的。”
“您說的是,”廖子連連點頭,“同仁齋的藥童對龐楓有些印象,據說最初發病不是在他們這裡看的,四年前開春後第一次出診。
瘋病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那藥童也見識過幾位,卻不是家家都捨得點香料,一年四季一天不停地燒着,尋常人家經不住這開銷。
也因此,他對龐楓才印象深刻。”
看着是個清貧書生,家底也不厚,但孝順。
林雲嫣整理了一下思緒:“四年前開春,也就是說,得了那老爺資助後,學業生活上都輕鬆了,龐楓便給祖母請了同仁齋的大夫,這幾年一直養着。”
叮囑廖子再儘量打聽一下資助人的消息,林雲嫣坐在桌邊,梳理思緒。
指尖沾了些水在桌面上寫寫畫畫,別人看不懂,卻是林雲嫣自己的習慣。
前後差不多一刻鐘,桌面的水漬幹了,又畫上,幾次反覆,林雲嫣終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挽月見狀,問:“郡主?”
林雲嫣起身:“回一趟誠意伯府。”
馬車駛入伯府,林雲嫣先去見了小段氏。小段氏心思一沉,把屋裡人都屏退了。
“接連兩日過來,”她道,“你定是有要緊事。”
“瞞不過您,”林雲嫣笑了笑,壓低聲音道,“我想問些先皇后的舊事。”
小段氏驚訝極了。
昨日雲嫣親自去恩榮伯府送涼糕,小段氏就品出些滋味來了。
“你昨兒就琢磨這個?”她問。
“昨兒不全是,”林雲嫣道,“傍晚回去時又遇着些狀況,隱約窺出些端倪來。我也不好問別人,就跟祖母來打聽。”
小段氏道:“你只管問。”
“在您看來,先皇后性情如何?她有忽然莫名其妙發脾氣的時候嗎?”林雲嫣抿了下脣,直接道,“就是那種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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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氏的臉色刷的一白,下意識攔道:“這種話可不能胡說的!”
攔歸攔,也明白是自家人揣度事情,小段氏認認真真回憶了一陣:“我印象裡的先皇后,溫和知禮,進退有度。
你也曉得,我們這條衚衕裡住着的不是公侯伯府就是高官之家,而夏家受爵之前,走的都是下坡路。
平日裡相處,都是客客氣氣,很少有鄰里紛爭,但沒有踩低的、未必就沒有捧高的。
大人們面子上講究一套套,小孩兒很多也學,學得阿諛奉承那些,就不是人人喜歡了。
夏家裡沒有那樣的,不卑不亢。
先皇后也是,她與你姑母是手帕交,以前也常來府裡耍玩,我很喜歡她。
小姑娘家家的肯定也有使性子的時候,都是小打小鬧,有時是她鬧,有時是你姑母鬧,鬧上兩三天,又好得穿一條裙子了。
你要說她有瘋病,我反正沒有親眼見過,我不信。
當然,她在自己家裡關起門來又是什麼脾氣,我也說不上來。”
林雲嫣頷首。
沒錯。
祖母口中的先皇后,纔是她一直印象中的先皇后。
小段氏問:“誰說她有病的?雲嫣,這事千萬謹慎。人死嘴閉,她都沒法站出來說自己沒病,家裡人說的又要被質疑,這是往死人身上潑髒水啊!一旦她病了,大殿下也就……”
說穿了,皇位之爭。
爲了那把椅子,不擇手段,編排編排已故的先皇后都不稀奇。
“的確有人想生事,”林雲嫣笑了笑,“您放心,我會想周全該怎麼去處理的。”
小段氏拍了拍她的手背。
回寶安園歇歇,林雲嫣又請了汪嬤嬤來。
汪嬤嬤也正要尋她:“早上,他們府裡也有人問先皇后的舊事,罰沒罰過底下人,是個什麼脾氣。”
林雲嫣一聽,就猜極有可能是夏清知。
他聽了龐楓一番話,各種情緒交雜,想探索真相亦不稀奇。
只是,打聽之後呢?
或者說,這盤棋到底要怎麼走下去。
目的,林雲嫣能窺視七八成了,但鋪開的過程卻依舊雲裡霧裡。
那龐楓有備而來,在夏清知心中埋下了先皇后有瘋病的念頭。
可夏清知既然是恩榮伯府子弟,能不清楚這事有多麼要緊?他可以暗悄悄打聽,但也會爛在心裡,絕對不會張揚開。
夏家不張揚,又要通過誰的嘴傳得滿朝皆知?
若傳不開,這消息就是無用的、廢的。
總不能是指望着夏清知暴跳如雷吧?
夏清知查問許久,確定先皇后並無病症,氣洶洶找龐楓說“往後不要胡說八道了”,龐楓被落了臉皮,兩人吵起來、於是傳開了?
還是夏清知告訴了李邵,李邵氣不過尋龐楓麻煩?
這兩種狀況,走是走得通的,但誰能斷言夏清知和李邵一定會走?
難道是等着龐楓舊事重提,惹惱夏清知?
林雲嫣深吸一口氣。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把棋盤給掀了吧!
午前,林雲嫣進了慈寧宮。
皇太后見她一臉嚴肅,不由擔憂:“什麼事情這般謹慎?”
林雲嫣在娘娘身邊坐下,左看看、右看看。
王嬤嬤會意,把其餘人手都屏退了。
林雲嫣這才附耳過去,與皇太后耳語:“我也是意外得了消息……”
皇太后的眸子倏然一緊:“當真?”
“真的,”林雲嫣頷首,“您知道的,我姑母與先皇后閨中熟悉,也曾一道玩香。
姑母有一本手記,上頭記了各種配方,其中就有寧神靜心的。
那同仁齋的大夫給病人配了差不多的香料,原本也不圖它治瘋病,就是個寧心的意思。
卻不曉得怎麼叫人給聯繫在一塊了,眼瞅着就要往先皇后有病上頭鋪過去。”
“真是胡亂拉扯!”皇太后氣憤道,“寧神的香料左不過就那些,配來配去也就是那麼點花頭,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可不是嘛!”林雲嫣附和道,“可您也知道,八竿子打不着的,有用的時候,就打着了。”
皇太后嘆息着搖了搖頭。
的確是這麼一個道理。
“再說了,恩榮伯府如今不讓姑娘們玩香,這在我們鄰里間也不是什麼秘密,”林雲嫣又道,“兩廂湊一塊,越發說不清了。我怕失了先機,一打聽到狀況就來稟報您了。您看這事,是真是假,又要如何?”
皇太后神色凝重。
“若是假的,自然不能讓先皇后蒙冤,”皇太后道,“若是真的……”
她想到了李邵。
把江山傳給瘋後所出的李邵?
不知情也就罷了,可她知情了,怎麼能那麼做?
她不能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大順天下!
只是,如今內憂外患,絕不是處置此事的好時機,得幾番斟酌、徐徐圖之,將對皇家顏面的損傷降到最低。
“先弄清楚真假,把局面握在自己手裡,”皇太后道,“以及不管真假,恩榮伯府都給哀家閉緊嘴!”
林雲嫣垂眸:“您要召見老夫人嗎?”
皇太后思考着,道:“不,哀家不會在此時召見她,雲嫣,你去見她,問她夏家一句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