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躺的時間有點長。主要是從前溫存慣了,猛的換了調子,誰也整不準這根弦兒。曼曼是任憑陳雲正半攬半壓,既不迎合也不掙扎。陳雲正也不亂動,是不敢動,他生怕一動,兩人之中的誰一開口,剛纔那銷魂的錯覺就只是一場白日夢,徒留尷尬的影子,讓人懷念都找不着依託。
手都抱酸了,天也大亮了,兩人還是一前一後,後背貼着胸膛,雙腿交纏,誰也不開口。
曼曼臉上的紅暈早就褪去,只剩下了寡淡的平靜。本來就沒睡好,又被他這麼抱着,渾身都暖洋洋的,原本只是闔着眼假寐,到最後困勁上來,竟真的昏昏欲睡。
陳雲正猛的鬆開手臂坐了起來。
和諧的旋律終於被打破了原本無波的曲調。
曼曼也立刻睜開了眼,她雖被動,卻是謹守着自己的身份和本分。
兩人誰也沒瞧誰,卻默契的一個穿衣一個打水,一個淨臉一個遞着帕子。
當曼曼蹲身替陳雲正整理腰飾時,她才注意到,他慣常的荷包、玉珮都換成了新的。荷包上繡的是一叢翠竹,顏色青綠,活靈活現,既雅又新,很是奪人眼球。玉珮也是一塊質地上乘,溫潤如水的上等玉珮。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文氏的手筆。
曼曼垂了眼眸,儘量不帶任何個人感情的替他繫好。可就是那麼寸,玉珮上的絡子鬆了,曼曼的手還沒離開陳雲正柔軟的衣料,那玉珮就啪一聲掉落下來。
曼曼怔愣間,慌忙伸手去接,可準頭不好,沒接住,更顯的她是做賊心虛。陳雲正低頭看一眼落在腳邊的玉珮,不悅的嗯了一聲。
曼曼忙把玉珮撿起來,跪直了道:“對不起。”想了想不對,立刻又添了一句:“奴婢該死……”
她真不是故意的!!!人都沒了,心也死了,她幹嗎還在這些小物件上動壞心思,跟文氏鬥氣,她真的碰都沒碰,那玉珮就自己掉下來了。不過幸好沒碎是吧?
曼曼小心翼翼的捧着玉珮,心裡直打鼓。
陳雲正伸手鉗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她的眼睛裡帶着霧濛濛的水汽,就像清晨山林裡似醒非醒的小鹿,眼神裡格外的柔軟和迷茫。簡單、純真,像露水一樣透明、可愛。
陳雲正從前最愛的就是她這種清澈,永遠都沒有心機,永遠都純粹的沒有別的顏色。
可現在,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人和心都變了。顏色還是從前的顏色,看着已經不復當初的愉悅。
陳雲正冷厲的道:“蘇曼曼,想要什麼你大可以和我直接說。”
曼曼頭動不了,只得迎着他陰冷的眼神被他凌遲。她要什麼他都會同意?
陳雲正譏嘲的道:“要看爺的心情。”
這不結了,還不是腳踏着她,看她一會高興一會憂傷,當成了樂子。耍她就這麼好玩麼?
陳雲正呵笑:“那些小伎倆就別耍了吧,虛情假意,噁心。”
曼曼的臉瞬即變的蒼白,像失血過多一樣,跪都跪不住,人就有點搖晃。
她不自禁咬住了下脣,強忍着沒跳起來,甚至還堆起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淺笑,道:“是。”
陳雲正鬆開手,手裡多了一卷東西,曼曼無意之中瞥見了,是銀票,大概有十多張。她的筋骨一抽,猛的意識到了什麼,卻只是更緊的咬住了脣。
就似乎陳雲正的動作被放緩、放大了一樣,格外的清晰。他纖長的手指扯開曼曼的中衣,面色沉肅的從她的領口塞進去。紙張粗糙,硌着曼曼柔嫩的肌膚,不疼,只癢,曼曼坐立不安。
陳雲正饒有興致的打量着曼曼,像一隻警覺的野豹等着看她的反應:“這是給你的。”
她拿自己當婊子,他就拿他自己當嫖客,她自輕自賤,他就自甘墮落,他們兩個還真是……般配。
曼曼緩緩的拉開衣領,把銀票拿出來,悉數緊緊的握在手心裡,臉上的笑再也撐不住,一絲也無,聲音如同從悠遠的山澗裡流出,經過了太多的曲折,經歷了太多的石巖,看過了太多的景色,已經沒有了任何波瀾:“多謝六爺……的賞!”
最後兩個字還是吐出了口,她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想要無聲無息的嚥下去,又只覺得喉嚨裡都是血腥,實在咽不下去。
覺得侮辱麼?不會,拿這麼多錢嫖她一夜,價錢也未免太高了些。就算是包養,兩萬兩換她一輩子,也足夠了,她這個身份,根本不值這個錢。賞賜?憑白無故,他爲什麼要動用這麼大手筆就爲了下她的面子?
還是那句話,別太高看了自己。
他就是想讓她知道,別在他跟前耍心機,他明鏡似的。說到底還是侮辱、泄憤。
這讓曼曼有一種深刻的認知,他來她這裡,不過是爲了紓解他的慾望來的。挺好,就當做一場又一場交易,不必付出心思、感情等等身體之外的東西。
她不必刻意去討好他。
他想給她的,心情好自然會給她。他不想給的,她費盡心機也白搭。
陳雲正的臉色稍霽,可到底心裡還是空蕩蕩的。曼曼沒發脾氣,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這種意料之外的接受現狀的她,還是讓他難受。
她這麼容易就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擺正了她和他之間的關係,並且接受的如此理所當然,他竟然很難受。好像誰在的腦仁裡紮了一根刺,痛感漫延,連眼裡都是酸澀的疼。
也不知道他是在替誰難受。
不想再在這裡耽擱下去,陳雲正拉開門,大步邁了出去。
曼曼卻跟了兩步,再度開口道:“六爺——”
“什麼?”陳雲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連頭都沒回。如果蘇曼曼敢說一個不中聽的字,他絕對絕對扭斷她的脖子。
曼曼在他身後站定,半個人都在暗影裡,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卻格外的撓人心:“六爺,奴婢可否出府?”
文氏正自己對着鏡子擺弄步搖,聽着錦繡利落的描述着在沁芳園打聽到的一切,覺得手舉的酸了,也沒找着合適的位置,便停了手問:“六爺答應了?”
錦繡撇嘴笑道:“沒有,六爺臉色十分的不好看,沉默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內院瑣事,你去問你家奶奶吧。”錦繡不無得意的笑道:“那蘇氏以爲六爺肯睡她就是原諒她了,可以任她予取予求了?真是癡心妄想。奴婢瞧着六爺不過是拿她當成了……”被文氏一眼望過來,忙住了嘴,道:“當成個玩意兒罷了。六爺到底還是尊重奶奶的。”
文氏也難掩得意。錦繡雖說話尖刻,但正說在理兒上。陳雲正沒有被美色迷昏了頭,反倒是打壓了蘇氏的氣焰,將她打回了原形,着實比自己出手要有威勢的多。
她這次利落的簪上了步搖,笑道:“人哪,就得有自知之明,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只能鬧笑話。”
錦繡道:“就是,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麼身份。”
隔壁院裡,司玲也在替曼曼鳴不平:“六爺也真是的,雖說京城裡規矩大,可能大到哪兒去?倒不如從前在陳洲府自在,想出門就出門。他自己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壓根不管姑娘在這裡待的多憋氣。”
曼曼垂頭平等的做着手裡的活計。
有什麼可憋氣的?
說句不好聽的,她就是個被主家收用了的丫頭,哪有到外面拋頭露面的道理?又不是妻又不是妾的,出去頂着陳雲正的名頭,沒的就是給他丟人。
再者他一個大男人家,肯定不願意管內宅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不可能越過文氏擅自答應了自己的請求,不然豈不是和文氏撕破了臉,鬧僵了關係?
還有,他就是以戲弄她爲樂,怎麼會輕易允了她的請求?她明知道是自取其辱還要試,被打回來不是活該是什麼?
陳雲正離了沁芳園就再沒了聲息,當晚又回了沁月園那邊。司瓏等人還以爲昨晚六爺肯來就是同蘇姑娘和好了,眼巴巴的守着門盼着今夜陳雲正還能過來,誰想這一等就等了近兩個時辰,沁月園那邊都關了門落了鎖,熄了燈,人聲沉寂了,也沒瞧見陳雲正的人影兒。
司瓏這纔算徹底死心。
司針和司藝早早就歇了,司玲和司瓏對視一眼,再看一眼早就熄了燈的正屋,嘆氣道:“歇了吧。”
司玲除了外衣了,坐在牀沿握着杯子喝水,不服氣的哼道:“氣死我了,你知道今天司藝跟我說什麼?說昨兒六爺根本就是不情不願,還是六奶奶勸了半天這纔過來的。都是那院的人亂嚼舌根,想挑撥六爺和蘇姑娘……”
司瓏沉默了一瞬,道:“未必。”
“什麼意思?你是說蘇姑娘和六爺真的鬧崩了?”司玲把外衣一掀,索性挪到司瓏的牀上來,道:“那他怎麼……”
司瓏往牀裡挪了挪,嘆口氣道:“男人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身和心是完全可以分開的,六爺——唉,六爺的心思咱就不猜了,就說六奶奶,那是個好相與的?”
司玲轉着眼睛,忽然道:“蘇姑娘也着實太傲氣了些,男人就是需要哄的,總這麼擰着怎麼行?”
司瓏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道:“你知道今兒早上六爺說了句什麼話?”
“什麼?”司玲受了司瓏的影響,不由的有些緊張,寒毛都乍了起來。
司瓏道:“六爺當着六奶奶的面說,那些小伎倆就別耍了吧,虛情假意,噁心。”她捏着喉嚨,學着陳雲正的腔調,把司玲說的愣了。
這不明着諷刺蘇姑娘派司瓏給他送點心是顯而易見的邀寵了嗎?他不稀罕,還大肆嘲弄,可叫人臉都沒地擱了。
誰都有自尊,他都這樣說了,可還讓蘇姑娘怎麼再做小伏低,曲意討好?蘇姑娘也壓根不是那樣的人啊。
司玲氣的直咬手指,哼哼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一準是文氏——”司瓏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低喝道:“你作死呢,這話也是混說的?”
司玲掙扎着唔唔的道:“一準是她搗的鬼,面上一團笑,笑像一盆火,可心裡揣着的都是刀子,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給人捅一刀,不把人一刀致命她都不待出手的。”
司瓏不撒手,斥責道:“你就算替蘇姑娘鳴不平,也該改改這心直口快的毛病,生怕那邊抓不到蘇姑娘的把柄呢?爲什麼蘇姑娘死活要還了咱們的賣身契?爲什麼她不帶咱們在身邊?爲什麼六爺也許了咱們自由身?”
司玲冷靜下來,眼淚也跟着涌出來。還能爲什麼,自然是怕文氏藉着她們四個拿捏蘇姑娘。文氏動蘇姑娘還有點忌諱六爺,可要處置她們四個丫頭卻輕而易舉。
司瓏見她聽勸,才鬆了手道:“既然咱們四個鐵了心要跟着蘇姑娘,就不能拖她後腿,你這樣莽撞衝動,倒是幫啊倒是添亂啊?”
司玲反手一抹,一手背的冰涼,她哽着嗓子問司瓏:“那你說,我們該怎麼幫姑娘?”
司瓏頹然坐回去,道:“現下我也沒什麼好主意,只能安分守己,別讓六奶奶那邊對種們都起了戒心。小心無大錯,這便是幫着蘇姑娘了。我覺得,關鍵還是在六爺身上,他不許蘇姑娘做這做那,可到底沒能限制得了咱們,我們四個有手有腳,就算不打着蘇姑娘的旗號去叨擾六爺,可跟六爺身邊的人打打交道總不出格吧?”
司玲眼睛一亮:“白莪?”
司瓏白他一眼:“什麼白鵝白鴨的,還白斬雞呢。是白朮……”
“嘁——”司玲不屑的哼一聲,道:“白朮的確是六爺身邊的紅人,可他精的跟鬼似的,你想討好他,哪那麼容易。”
“天底下哪有容易的事。”司瓏倒不以爲意。司玲想的頭疼,翻身跑回自己的牀上道:“我不管了,你去對付白朮吧,哪天我去找白莪敲敲他那榆木腦袋去。”
外院的白朮和白莪各打了一個噴嚏,各自緊了緊被子,心道:這四月的天,怎麼突然就這麼冷了?
司瓏說的容易,做起來難。
雖說同在一個府裡,可內院和前院是隔開的,白朮不能像陳雲正那樣出入無阻,司瓏自己無事也不能跟小廝們勾勾搭搭,私相授受,否則落到有心人眼裡,又是事端。
司玲挺身而出道:“我去買菜。”
沁芳園有小廚房,平時自有婆子由大廚房往院子裡送,不管文氏怎麼自詡公平,但奴才們都是看人臉色行事,對沁月園就時有虧待。也不是說就不好,但肉、蛋、菜總是可丁可卯,不夠富裕,而且經常有不大新鮮或是肉質不大好的時候。
司藝嘀咕過幾回,都被蘇曼曼壓了下來,她不願意多事。現在要出門,這就是個現成的藉口,便是被文氏的人拿住了,司玲脾氣急,也只能算是她驕縱難馴,不過斥責兩句而已,惹不到蘇姑娘身上。
司玲果然順利的出了府,她買好了菜,吃力的回到府門口。說來也巧,正遇上白朮。司玲老遠便打招呼:“白總管,恭喜啊。”
白朮見是司玲,走過來謙遜的道:“是司玲姑娘啊,這是去買菜了?你可別取笑我了,什麼總管,還不是和從前一樣,不過是替六爺跑跑腿辦點雜事罷了。”
司玲把菜籠放下,抹抹額頭上的汗,道:“得了吧,你是能者多勞,如今可不只是替六爺辦事,還有六奶奶呢……聽說白總管好事將近了,我也提前恭喜了吧,不知道是哪家閨秀啊?”
司玲話裡帶刺,白朮自然聽得出來,可連六爺都得暫時忍辱負重,何況他一個小奴才?現下正經的六奶奶是文氏,他又能如何?總不能不識時務的還把蘇姑娘奉若神明,那不只是給自己招禍,也是給蘇姑娘,給六爺招禍。
白朮當下苦笑道:“司玲姑娘還是這麼心直口快,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無稽之談。你怎麼說我都成,可別禍禍了人家姑娘,這莫須有的罪名,攤上了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司玲哼一聲,上下打量着白朮道:“果然身份不一樣,這穿着打扮通身氣派也不一樣,誰敢拿你當等閒人待呢。唉,白總管,問你個事。”
白朮陪笑道:“司瓏姑娘儘管說。”
司玲一挑眉,哼笑兩聲道:“說什麼說,這話你還是當着司瓏的面說吧。”
白朮心一揪,立刻意識到自己剛纔口誤叫錯了,忙作揖打躬的道:“唉喲,瞧我這個糊塗,一時不察,叫錯了,還請司玲姑娘別跟我計較,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小的這一回吧。”
司玲故作大方的道:“我好女不跟男鬥,看在你態度好的份上就原諒你了,不過你得幫我把這菜送回沁芳園去。”
送菜不過是舉手之勞,可白朮卻不能擅自出入後院,當下一嘬牙花,道:“司玲姑娘,你就別難爲我了,若是被六爺知道了還不得打斷我的腿,你換個要求成不成?”
司玲痛快的道:“成啊,不過你可要說話算數,別拿好話糊弄我,轉身就忘到腦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