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氈簾啪嗒一聲打在門檻上,重新隔斷了屋外的風雪交加。
屋角的炭爐薰得屋內溫暖如春,炕桌上新倒的茶水冒着嫋嫋熱氣。
柳氏一進屋就舒暢地呼出一口長氣,隨即眉開眼笑的拉着翠花不放,親熱的挽着翠花擠着坐到炕上,不住口的“關懷”起翠花今天做了什麼,吃了什麼。
翠花乾笑着應了幾句,看着自己的手嘴角直抽抽:柳嬸嬸你放過我吧,真的不關我的事!
楊彩芽見狀,幾乎沒笑倒在炕上,扒着炕桌穩住身形,擠眉弄眼的打趣翠花。
如今翠花在柳氏心中,簡直是神一樣的人物!
月初柳氏診出喜脈,白叔喜不自禁,轉天就套車進京,想着快去快回,好趕回來過個喜慶的團圓年。
柳氏卻是轉天就上門拉着翠花道謝,直道都是託翠花的福氣,一見翠花就親熱得不行——柳氏堅定的相信着,都是翠花朝她肚子摸了那一下,她才能得償所願懷上孩子。
古人迷信的力量好強大,這事都隔了一年了,柳氏居然還能算到翠花頭上。
楊彩芽樂得方纔看完信的憂慮都散了不少。
翠花卻是笑不出來,羞惱的瞪了楊彩芽一眼,飛快的抓起茶點就往柳氏嘴裡塞,招呼一聲“柳嬸嬸快喝茶吃點心暖和暖和”,又拉着大郎坐到二人中間,哄着大郎說話岔開話題,柳氏這才笑眯眯的閉嘴。
吳氏更是無心說笑:白叔回來的太快了!比往常快不說,看着竟是一回來就連夜找過來,連回家歇口氣都顧不上!
見白叔自進門就沉默不語,坐在矮凳上沉着臉喝茶,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吳氏的心就往下沉了沉,開口時語氣裡滿是不安,“你這次提早大半個月過去,這滿打滿算也該月底才能回來。這怎麼……竟回來的這麼早?是沒見着二夫人?還是,還是有什麼壞消息?”
柳氏聞言忙嚥下點心,好奇道,“我問你你啥也不肯說,都到吳姐這兒了,你還藏着掖着幹什麼?”
白叔重重嘆了口氣,瞥了眼楊彩芽,搖頭道,“這次二夫人倒是很快就派管事媽媽見了我,說了彩芽的親事。又說翻過年彩芽就十三歲了,讓我們開春就啓程進京,準備定親的事,留在京裡待嫁。”
吳氏先是一喜,隨即察覺到白叔語氣沉重,眼角就是一跳,忙追問道,“定的是哪戶人家?”
楊彩芽看着白叔的臉色卻是挑眉一笑,衆人俱都凝神屏息的等待着答案。
白叔張了張口,臉上漸漸泛起怒色,才似十分艱難的一字一句吐出答話,“哪戶人家?當朝左丞相的嫡親弟弟單三老爺!吳姐在京中待過,想必也聽說過這左丞相單府。門庭背景是無話可說,可是二夫人給彩芽定的這單三老爺,我呸!正因爲他是左相單丞相的嫡親弟弟,那年歲能和已經六七十的單丞相差多少?這單三老爺都五十知天命的年紀了!”
“二夫人派來的管事媽媽不住口的說是門好親事,好他奶奶個腿!彩芽要真嫁過去,是第二任繼室不說,單三老爺那把年紀,彩芽進門能不能再生下嫡子都懸!前頭留下的嫡子早成家立業,孩子都滿地跑了,還有那一屋子的姨娘庶子女!還當我真什麼都打聽不到?單府是牛氣,但這位連着死了兩房夫人,一把年紀還愛往煙花之地鑽的單三老爺,那名聲也是臭得熏天!”
“見我說破,那管事媽媽竟也不反駁。直說單府家大勢大,單三老爺在朝裡雖然只領了個虛職,但名下產業可是朝中官員裡的頭一份。彩芽嫁過去就是一輩子衣食無憂,享不盡的福氣!我去他孃的福氣!一羣狼心狗肺,只想着攀高枝的畜生!我是一天也不願在京城多待,府裡賞的東西也沒拿就趕緊回來了。”
“二夫人留了話,這親事是板上釘釘的,彩芽就是不願,府裡也會派人綁着我們進京!吳姐,這事不能應,我們想想法子,不能讓彩芽真這麼嫁過去啊!這是把彩芽往火坑裡推啊!”
一向脾氣溫和的白叔氣得口不擇言,緊緊捏着茶杯的指節吱吱作響。
楊彩芽聽得一愣,忙捂着大郎的耳朵摟進懷裡,心中卻是暗笑:二夫人好手段啊好手段,還真沒讓她失望!費盡心思替她做了這麼一門表面光鮮,內裡苦逼的親事!
只可惜對她來說不是雪上加霜,而是雪中送炭!親事越糟,對她的計劃就越有利!
楊彩芽勾起嘴角笑得冷峭,微眯的眼中狠厲一閃而過。
翠花眉頭緊皺,原本對楊府的不屑更添了一份不恥,冷哼一聲,“自然不能應下!我們現在過得好好的,憑什麼回去給她們利用!”
又轉頭看向慌亂得說不出話來的吳氏,“娘,您之前說這個條件那個條件的,到頭來您看看!二夫人倒是真替三姑爺的臉面着想了,丞相府!就是我這鄉下長大的也知道,那是頂天的富貴之家。白叔說的您也聽見了,就算我們有錢,就算曹家能幫襯,彩芽真進了門,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守着錢過?錢我們自己就能賺!”
吳氏嘴巴翕動,半晌答不出話。
二夫人好毒的心思!
就算人人都知道單三老爺是個什麼東西,但彩芽的庶出身份、啞巴的不詳名聲,能配給高門的嫡出老爺做繼室,在外人眼中卻是“門當戶對”。
更何況以楊府的地位,丞相府的勢力,就算誰都看得出這門親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又有誰敢明着說楊府和丞相府的不是,又有誰會爲一個“養”在別院的啞巴庶女出頭?
她真是高估了二夫人的良心,低估了自家的處境!
吳氏越想越是心涼,只覺得白叔的話彷彿一記記重錘,發狠的往她心口猛敲,一下下砸得她額角一鼓一鼓的發疼跳動,眼前腦中一陣發黑。
她這邊絕望透頂,滿心恐懼憤恨慌亂,翠花和白叔等不到她表態,卻是急得連聲催促。
楊彩芽見吳氏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暗歎了口氣,抽出小冊子正打算將早已打好腹稿的開解話語寫出來,就聽窩在懷裡的大郎叫道,“爹,我不要彩芽姐回京嫁給別人!我最喜歡師父,第二喜歡彩芽姐。彩芽姐要嫁就嫁給師父唄,這樣我最喜歡的兩個人就能永遠跟我一起玩兒了!”
大郎的童言童語就像扎破氣球的針,屋內壓抑沉默的氣氛頓時漏了氣,也不知是誰先噗哧一笑,隨即便爆發出一陣大笑。
大郎以爲自己的提議得到了肯定,歡喜得在楊彩芽懷裡扭來扭去,“彩芽姐,那我們進京找師父去!讓師父娶你!你就不用嫁那個什麼老頭子了!”
這對師徒還真是……心有靈犀!
都想着她能進曹家門呢!
楊彩芽哭笑不得,轉而想到曹卓信裡提到的事,羞意就化成了決斷,拿起炭筆唰唰寫了幾個字,大力往桌上一拍,挑眉笑着看向衆人。
上頭四個大字:正中下懷。
翠花唸完滿臉不解,白叔和柳氏亦是疑惑對視:什麼正中下懷?難道彩芽還盼着掉進單府那個火坑不成?
吳氏剛被大郎一句戲言點醒,強壓下心中驚惶,正盤算着怎麼在楊府來人之前把楊曹兩家的親事撮合成功。
聽到這四個字一愣,看着楊彩芽志在必得的神色,心思急轉片刻,吳氏才琢磨過來,白叔帶來的噩耗引起的心中慌亂,立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震驚,不可置信的語調幾乎有些尖銳,“彩芽,你,你的意思是,你早有打算?二夫人無論定的是什麼親事,你都有應對的法子?”
衆人聞言齊刷刷看向楊彩芽。
楊彩芽收起嘴邊的淺笑,視線一一掃過衆人,鄭重而緩慢的點了點頭。
衆人滿臉驚喜的互相對視,剛鬆了口氣,心又吊了起來——楊府和丞相府勢大,彩芽有什麼法子可行?
吳氏卻是震驚之餘重燃信心:怪不得之前她勸解親事的時候,彩芽竟是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她只當是她說服成功,只當彩芽小姑娘家說起親事還懵懂無知。卻原來她比自己看得明白,心中早早有了主意!
認清現實的吳氏重新振作起來,問出了和衆人同樣的疑問,“彩芽,這事可不是做生意,想買就買,不想賣就不賣。到時候要是二夫人使出什麼強硬的手段,我們幾個都是白身的平頭百姓,鬥得過哪一家?你有什麼打算,有多少把握?”
光憑他們幾個,自然鬥不過楊府,更鬥不過丞相府。
但是穿越過來的這兩年,她可不是光爲了生計而謀劃生意的。
她處心積慮,步步爲營積攢下來的人脈和後路,全都是爲了這一刻!
替四姨娘和楊七娘清算完和楊府的舊日恩怨,順帶解決掉這件糟心的親事之後,就是她開始新生活的時候!
楊彩芽心中冷笑,擺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將小冊子翻過新的一頁,理了理思路開始寫字,一派淡定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