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擡起頭,對上的就是曹卓似笑非笑的臉。
曹卓擋在前頭,將身後楊彩芽遮得嚴嚴實實,單手還拎着裝雪水的小罈子,身形放鬆姿態隨性,似乎只是在和人閒話家常。
全身卻散發着臨淵峙嶽的氣勢,冷冽的目光如有實質,落在方惜月身上,讓她只覺得如被針刺般的不自在。
落下的話音似乎還縈繞在耳邊,話中透出的訊息更是叫人全身發冷。
方惜月想要低頭避開曹卓的視線,卻似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
別說念夏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十分可靠,就說從舅父舅母那裡聽來的消息,也不會有大的差錯——曹長史出身的曹家,在江南道並無根基,沒得官身之前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否則曹長史仕途正好的時候,又怎麼會說下楊家這種小戶的親事。
大概也就是因爲曹楊兩家是故交舊識,兩家互知根底,楊家又是經商好手,曹長史纔會結這門親。
官場交際花錢那是流水似的,曹長史未來夫人的孃家沒有勢力不要緊,能有錢支持他也是好的。
也正因爲如此,她心中雖然有諸多盤算,卻從來沒有真正看得起過曹楊兩家的家世。
這樣出身的曹長史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曹家……故交舊識……
方惜月越想越心驚,思緒紛亂間似乎抓住了癥結所在,驚駭中終於轉動僵硬脖頸,不可置信的看向念夏。
念夏的驚疑不亞於方惜月,原本還透着莫名意味的目光早已化成驚怕,再顧不得遮掩上下打量着曹卓,感覺到方惜月的視線,才偏過頭動作僵硬的點頭。
曹楊兩家是故交舊識,不是來了江南才認識的,而是同樣出自北地京城那塊,具體哪裡沒有打探出來
。
京城。
再結合曹卓剛纔說的話,念夏哪裡還有半分裝模作樣的神色,臉色不停變換,看向曹卓顫聲道,“曹家……是原定國公府的家將曹家?”
和曹意曦關係最親近的家將中,只有一戶特定的曹家。
也只有這樣解釋,曹長史所說的小時候見過小姐,才說得通。
當年曹意曦要動身去西北大營歷練時,和小姐的親事剛剛正式落定,臨行前方家舉家去定國公府相送,當時跟着曹意曦一同去西北大營的就有那戶家將曹家的父兄二人。
當時似乎還有個***歲的曹家小子跟在曹意曦身邊,小姐比曹意曦小三歲,那會兒也不過***歲,只因小姐是曹意曦的未婚妻,那***歲的曹家小子因着和曹意曦關係親密,明明和小姐同歲,卻是喊小姐“姐姐”——八歲就已是懂事的年紀,那曹家小子本意是講小姐當嫂子看待,只是這話好說不好聽,便折衷喊小姐“姐姐”。
她和小姐也是同歲,當時送完曹意曦回到方家,她還私下裡和小姐說過曹家小子沒規矩。
這事她會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爲後來曹意曦從西北迴京,覆命往遼東去之前,她陪着小姐又見過曹家小子幾次。
再見時,曹家小子的父親已經戰死西北,後來曹家小子的兄長也殞命遼東,而那曹家小子也成了個傻子。
再後來,曹家就離開了京城,隨着曹意曦和小姐年紀漸大,也很少能像幼年時那樣隨意碰面。
曹家小子的身影早淡出了記憶。
哪裡能想到,曹家那個傻小子搖身一變成了曹長史,就這樣活生生的站在她們面前。
還滿臉厭惡。
此刻曹長史的態度也解釋得通了,曹長史會知道小姐的底細還擺出這樣一副態度,只能是一個原因——小姐背叛了曹意曦,在曹意曦身殘前途不明的時候,和定國公府退了親。
什麼方家是京中官宦新貴,什麼小姐在蘇州府過得恣意自在,這話裡話外全是對小姐舊事的滿滿諷刺。
念夏越想越是驚駭,只盼着曹卓能否定她的問話,扶着方惜月的手卻不自覺得越收越緊。
方惜月此刻已經感覺不到手臂上驟然傳來的痛感,聽到念夏問出自己心中猜測,嬌弱的身子禁不住晃了晃。
怪不得,怪不得她昨天在雲來酒樓的遠遠一瞥,讓她對曹卓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眼前冷漠的俊顏慢慢和從前打過幾次照面的臉龐重疊在一起。
不似小時的稚氣,也無傻子時的懵懂,英俊清朗叫人全然不敢相信,眼前的曹卓竟然就是以前那個曹家傻子
。
本是舊識,本是該讓她高興的事,更是讓她更好施展的機緣。
偏偏這位舊識,她如今惹不起只能躲。
方惜月心念急轉,往日再多巧思此刻也用不上半分,搭在念夏手臂上的手猛地一縮——只要曹卓和人提起京中方家的事,她來蘇州府後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名聲就要毀於一旦。
修的完美的指甲扎進念夏皮肉裡,念夏忍不住嘶了口涼氣。
曹卓的話音響起,依舊平靜無波,“惜月姐的丫頭真是好記性。沒想到早年見過幾面,還能馬上就記起我。”
惜月姐。
這是曹卓初次見方惜月這個曹意曦未婚妻時的稱呼。
此刻再聽,卻是讓方惜月霎時臉色蒼白。
聽曹卓肯定了自己的問話,念夏身形也不禁晃了晃——完了,竟然有個知曉小姐根底的人近在眼前。
和曹意曦交好的沈練和盧午陽會來江南道,實在出乎她們的意料,但好歹沈練和盧午陽所在的官衙不再蘇州府內,只要她們小心避着就無事——況且事情早已過去,沈練和盧午陽曾經和曹意曦再好又如何,總不會事到如今還揪着小姐的事不放。
但曹卓不同,別說曹意曦待曹家恩重,更是爲了救曹卓葬身火海。
只要她們一個不小心走錯一步,惹得曹卓不快,將小姐的舊事抖落出來,小姐原來的打算自不必說,就是想嫁戶普通人家都難了。
小姐是極力想攀上楊府和長史府,若是計劃順利,將來長史府還不是……
卻沒想到小姐這一步,卻是將自己主動送上門,撞上了曹卓這塊意料之外的鐵板。
念夏滿腦子亂麻,嘴巴翕動不知該如何繼續話題。
杵在曹卓身後的楊彩芽卻是嘴角抽抽:剛纔這對主僕不還裝着完全不知曹卓是何人麼,怎麼被曹卓兩句話一激,直接就問出了曹家來。
沒想到曹卓含含糊糊兩句話,就讓方惜月主僕方寸大亂。
還惜月姐咧。
楊彩芽想着翻了個大白眼,撐傘的手一抖,剛到曹卓肩頸的傘尖就戳上了曹卓後脖頸,無聲的抗議着:喊誰惜月姐呢,給老孃解釋清楚。
感覺到身後濃濃的怨氣,曹卓很想笑,端正的身形不由微鬆,身子往後靠了靠,好像在無聲的討好:媳婦兒使勁戳,別舉傘舉累了。
這下輪到楊彩芽想笑,旁聽到這會兒也夠了,便語帶驚訝得適時問道,“惜月大姐姐,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聽得一頭霧水。”
方惜月面色一僵
。
曹卓已經好心的開口解釋,將兩人小時在定國公府見過,後來他病了之後的幾次照面,以及方家退親、方惜月兄長親事如何的事說了,字字句句說得極緩慢,也極詳細。
後頭的事黃大掌櫃纔跟她說過,倒是沒想到曹卓不僅真見過方惜月,小時候還打過幾次照面。
這樣聽來,那聲“惜月姐”叫的好耐人尋味。
楊彩芽咬了咬嘴脣,強忍住笑出聲的衝動,努力調整了下表情,歪頭探出曹卓身後,忽閃着眼睛看向方惜月主僕。
臉上神情複雜,錯愕、訝然、恍悟、輕視,最後化成透着不恥的審視。
爲什麼不恥?
自然是結合了方惜月如今在蘇州府的才名美名,再對比以前落井下石退婚、爲兄長換來好姻緣的舊事,才這樣明目張膽的不恥。
楊彩芽這幅神情,只說明一件事——不論她和曹意曦有沒有關係,她至少是知道曹意曦的,並且和曹卓同仇敵愾。
原本對她們只是冷淡疏離,此刻也露出了明確的排斥和厭煩。
楊彩芽這條路本就不好走,這下再加一個曹卓,已經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方惜月臉色更白了幾分,事已至此驚懼過後反倒異常冷靜下來,垂下眼心思急轉,正待示弱先過了今天這關,才擡起眼來,就直直撞上曹卓忽然綻放的笑臉。
本是俊朗的笑容,卻叫人看得不安。
曹卓嘴角揚起,“方四小姐剛纔說和彩芽有緣,只是方四小姐這樣人我們是來往不起的。還望方四小姐以後出門時多留個心眼,少在我們面前晃悠,否則哪天我心血來潮和人說起方四小姐‘波折離奇’的舊事,壞了方四小姐在這裡好容易樹立起來的名聲,可就怪不着我了。”
話說的好聽,似乎只要她不再刻意接近楊彩芽,曹卓就肯保她的名聲,留她一條退路。
只是有這樣大的把柄握在曹卓和楊彩芽手上,她還有什麼退路可言。
她行事小心謹慎,步步算計並無紕漏,難道曹卓只憑着舊事就猜出她的打算?
現在也容不得她心懷僥倖。
她要離開這兩人面前,先離開再說。先過了這關,才能再圖後事。方惜月一面想,一面儘量扯出個鎮定自若的笑,卻是不知該如何接這話,只能似是而非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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