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海君被架了出去,慶熙宮西堂上似乎猶有其慘呼聲在迴盪。
白頭大髻的仁穆王大妃心頭之恨稍解,隨即下令將光海君與其子李祬一道流放江華島,三年前光海君把當時年僅八歲的永昌大君流放江華島,又命柳東溟派人將永昌大君秘密殺害於流放途中,仁穆王大妃廢居深宮飲恨泣血,而今天翻地覆,光海君嚐到了現世報,雙眼致盲還要踏上流放地,這宮廷鬥爭的殘酷讓人不寒而慄。
綾陽君李倧卻是鬆了一口氣,這樣的結果對他而言是最有利的,當即向仁穆王大妃商議處決鄭仁弘和柳東溟、柳西崖兄弟之事,這三人是光海君的幫兇、是誣陷仁穆王大妃之父金悌男叛逆的主謀,仁穆王大妃恨他們入骨,定要處死這三人,李倧表示遵命,對於光海君的舊人,殺幾個也是立威的必要。
張原把那份《丁巳年黃海道條約》交由仁穆王大妃存留,仁穆王大妃當場答應將詔諭諸道以綾陽君署國事,並將上奏萬曆皇帝請求冊封綾陽君爲朝鮮國王。
大事已定,李倧、阮大鋮一道向仁穆王大妃告辭,仁穆王大妃請李倧代爲宴請兩位天使,這時,有宮人來報龍山金處士陪同醫官許浚前來爲貞明公主診治。
許浚是《東醫寶鑑》的編著者,號稱朝鮮五百年來第一名醫,原是光海君的御醫,此番政變之後,許浚依舊還做他的醫官,仁穆王大妃大仇既已得報,當然最關心的就是愛女貞明的失語之疾了,已傳詔各道郡縣的醫士齊聚王京,一定要治好貞明公主的啞疾。
貞明公主與金處士有甥舅之親和師徒之義,這三年來貞明公主也全仗金處士照料,撥亂反正之後貞明公主是第一次與金處士相見,當即與具喜善一起出迎,綾陽君李倧察覺貞明公主頻窺張原,心想:“方纔王大妃與張原密談不知是何事,難道是想留張原當駙馬?若張原作爲監國留在朝鮮,有王大妃支持,那我這個朝鮮王豈不是傀儡了。”轉念又想張原是有妻室的,不可能留在朝鮮,通過這些時日的接觸,李倧心知張原志不在此——在慶熙宮來儀門,金處士和許浚正遇出宮的李倧、張原四人,得知今日午後昌慶宮別堂將有張原手下的技擊高人與建州俘虜比武較技,金處士說他也想觀戰,躊躇滿志的綾陽君李倧笑道:“金先生也要觀戰嗎。”語含揶揄。
金處士淡淡道:“草民兩眼雖盲,勝負和忠奸還是能分辨的。”
李倧自感輕佻失言,趕忙道:“未時初我會派人來接金先生。”
……五月十八日未時三刻,昌慶宮別堂,漢城四品以上的朝鮮文官齊集,京畿道三廳五營的武將也分列兩廡,綾陽君李倧和大明天使尚未升堂,在場的朝鮮文武官員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猜測綾陽君殿下舉行這場比武的用意,有的認爲這是揭露光海君與建奴的交往,因爲絕大部分官員並不知道也沒有見過建州使者;有的認爲綾陽君是戲耍奴酋,以示與建州奴爾哈赤決裂,完全忠於大明;而有一部分知道北嶽山伏擊真相的朝鮮官員卻是明白綾陽君此舉或是藉此來振作軍心……鼓樂聲中,署國事的綾陽君李倧陪同兩位天使升堂高坐,李倧對衆官員道:“建州奴爾哈赤悖逆,妄自建國稱汗,遼東李巡撫去年曾送諮文到我邦,要求我邦軍民與建州隔絕往來,但光海不明事大之義,罔顧天朝恩德,陽奉陰違,私自與建奴交往,使我三韓禮義之邦,幾淪爲夷狄禽獸,今擒殺建州使者,以定光海之罪、釋天朝之疑——”
這時,一隊翊衛廳軍士押着納蘭巴克什和納巴泰來到堂外階下,這兩個女真人都戴着腳鐐,禿頭鼠辮,橫眉立目,納巴泰用女真語怒叫着,李倧皺眉問:“這建奴說些什麼?”便有通事近前翻譯,納蘭巴克什卻已冷笑道:“我大金勇士即便戴着腳鐐也敢與南朝軍士一戰,縱然戰死,也讓我主英明汗知道我二人是受屈於卑鄙的詭計,。”
李倧眼望張原,說道:“張天使,這兩個建州女真由你處置。”
張原起身向李倧施了一禮,對分列兩廡的朝鮮文武官員道:“這兩個建州女真一個名叫納蘭巴克什,是奴爾哈赤麾下第一文官,通曉多種語言;一個是牛錄額真,自稱有萬夫不當之勇,奴酋第一文官的學識我們就不必領教了,若在大明,縣試都通不過——”
一衆朝鮮官員都笑了起來,年近五十別名額爾德尼的納蘭巴克什則漲紅了臉,他雖通漢學,但不會作八股文,參加明朝縣試的話還真是通不過,想做童生都難,縣試、府試通過後方能成童生,納蘭巴克什冷笑道:“南朝官員口談孔孟仁義,其實如何呢,貪官污吏當朝,惡霸豪強橫行,號稱萬曆盛世竟有人相食,這就是讀八股文者治理出來的盛世嗎?”
阮大鋮惱道:“我煌煌大明豈是你這建賊逆臣敢妄加評論的!”
張原卻未動怒,問道:“那奴爾哈赤有何治國之長?以旗統人,以旗統兵嗎,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建州女真在奴爾哈赤統治下建立了八旗制這種軍政合一的制度,可以說是全民皆兵了,這種制度適合掠奪擴張,是隻會破壞不會生產的,是一種落後的野蠻的制度,但中華文明的進程偏偏就兩次被這種野蠻落後的制度打斷——納蘭巴克什被張原這麼一問,不禁語塞。
張原嘲弄道:“我倒是聽聞奴爾哈赤有一長處,那就是創制了人蔘哂幹法。”
昌慶宮別堂上笑聲一片,很多人都知道建州與大明貿易主要以人蔘、貂皮這些土產爲主,而建州近年與大明交惡,撫順馬市經常關閉,女真人的人蔘賣不出去就腐爛了,損失很大,據說是奴爾哈赤傳授了曬乾法,從此人蔘可長期保存,建州女真人歡欣鼓舞云云,其實曬乾法幾百年前就有,何須奴爾哈赤來創制——納巴泰揮舞着粗壯的手臂叫道:“要戰便戰,誰敢與我納巴泰一戰?”
張原道:“這個建州女真自恃武勇,對前日北嶽山遭遇戰不服,認爲是寡不敵衆,我今日就請我大明的一位武師與他較量較量。”
一襲赭色直掇的王宗嶽從左廊邊走出,兩名少林武僧洪幻和洪信也都來了。
納蘭巴克什說道:“既是當場比武,那勝負又如何?”
張原哂道:“你這階下囚想怎樣,這算得什麼比武,只是戲耍汝等而已,你們怎麼可能贏——來人,給納巴泰開了鐐銬。”
兩個朝鮮軍士執刀監視,一個軍士俯身給納巴泰打開腳鐐,納巴泰脫去腳鐐的束縛,活動了一下手腳,與納蘭巴克什交換了一個眼色,退開幾步,立在一邊,盯着王宗嶽,兩隻拳頭慢慢握緊。
王宗嶽向堂上衆人作了一揖,說道:“這個女真人被拘數日,難免疲憊困頓,我不欲佔他便宜。”說着,伸右足,以足尖在地上團團劃了一個直徑五尺的圈,這是青磚地,王宗嶽以足尖畫出的圓圈痕跡清晰,雖不能說是入地三分,卻也不易磨滅,不免會讓人想到王宗嶽的鞋子怎麼沒磨穿?
王宗嶽立在圈中,對納巴泰道:“我與你較量拳腳,我若出了這圈子就算我輸。”又用女真語重複了一遍。
在場的朝鮮文武官員和翊衛廳的軍士一片譁然,都認爲這個王宗嶽過於自大,這麼個小小圈子如何能施展拳腳和騰挪閃避,眼前這個女真人體格強壯,衝過來猛撞也把王宗嶽撞到圈外了——張原微笑,拳打臥牛之地,這直徑五尺的圈子儘夠王宗嶽施展了,今日要見識一下太極宗師的手段。
納巴泰倒沒有被激得狂燥暴怒,王宗嶽不是他的目標,他的目標是李倧和張原,現在他已脫去了腳鐐,這是千載良機,他要拼死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
納巴泰繞着王宗嶽劃出的圓走了一圈,圈中的王宗嶽腳步不丁不八、雙掌一高一低,凝立不動,並不隨着圈外納巴泰的走動而轉身。
昌慶宮別堂內外的觀戰者都屏息凝神,見納巴泰走到王宗嶽背面,衆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很多人心想這建奴孔武有力,這要是一拳朝王宗嶽背心擂過去,王宗嶽腦後又不長眼睛,在這逼仄圈中又如何躲閃?
納巴泰沒有在王宗嶽背後下手,他是怕一拳把王宗嶽打死了反而不方便他行大事,轉到正面,納巴泰瞪着半老不老的王宗嶽,王宗嶽豎在胸前的右掌朝他招了招,納巴泰陡地大吼一聲,大步搶進,左拳朝王宗嶽腦袋猛擊過去,拳頭帶風,勢大力沉——納巴泰善騎射,馬背上使一柄虎牙刀,極其兇悍,拳腳功夫卻非其所長,但一力降十會,他力氣大啊,這一拳下去,怕不把王宗嶽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