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喜善傷勢已然痊癒,梳得高高的髮髻裝飾着翟冠,眉目神采與往日不同,邊上的一位內侍向綾陽君和兩位天使介紹說具喜善昨日被王大妃賜封爲五品至密尚宮,至密尚宮又名待令尚宮,負責王大妃的起居生活,是王大妃的貼身親信——
這麼說具喜善已是仁穆王大妃駕前紅人了,張原微笑道:“恭喜具尚宮。////”
具喜善含羞鞠躬道:“大人恩德,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
張原道:“何談報答,你有今日,也是你忠毅剛烈之心所致,我亦肅然起敬。”
阮大鋮暗暗納罕,當初這個傷重垂死的平壤舞女竟成了朝鮮宮廷五品尚宮了,這舞女與張原之間似乎還有些不清不白吧,阮大鋮還不知道那個啞女就是貞明公主,不然更要驚得目瞪口呆。
綾陽君李倧急着讓張原說服王大妃,問:“王大妃在何處?”
具喜善又鞠躬道:“王大妃在西堂,奴婢引路,殿下請、兩位天使請。”
綾陽君李倧、禮曹判書禹煙和張原、阮大鋮四人來到慶熙宮西堂,慶熙宮是去年新建的宮殿,光海君還未及入住,政變之後,綾陽君李倧爲彰顯對仁穆王大妃的禮敬,請仁穆王大妃從原先囚居的慶雲宮遷居慶熙宮。
具喜善入內通報,殿前已然垂下竹絲編織的寬簾,張原四人稍等了一會,聽得侍女尚宮唱道:“王大妃駕到。”
十餘名宮人排列兩邊,垂簾內窸窸窣窣響過一陣後,隨即是一聲清咳,綾陽君李倧和禮曹判書禹煙聽到這一聲咳,立即撩袍跪倒,李倧很響亮地說道:“侄孫倧恭請王祖大妃聖安。”
張原和阮大鋮躬身舉手齊眼,朗聲道:“大明使臣張原(阮大鋮)拜見仁穆王大妃。”
垂簾後傳出一個頗爲尖厲的女聲:“兩位天使不必多禮,看座。”漢語說得有此生硬。
便有宮女搬來錦杌請張原、阮大鋮二人坐下,李倧和禹煙則是站起身侍立,過了片刻,具喜善出來搬了錦杌請李倧坐。
簾後的仁穆王大妃向兩位天使表達了感激之意,待說到光海君李琿的罪惡,王大妃的情緒立即激動起來,歷數李琿如何把她老父、長兄、幼子殺害,這數年來她的痛苦噬心撓肺,若不把光海君父子二人首級祭奠她的父兄和幼子她寢食難安……
李倧看了張原一眼,鄭重點了一下頭,那意思就是拜託張原勸導王大妃。
張原於是起身陳詞,說目下政局的急務是穩定人心,若殺了光海君父子,朝鮮恐陷入混亂,大明朝廷也很難認同綾陽君殿下的擅自廢立之舉,這必將造成朝鮮國長期的政局動盪,反而給了光海君的親信手下煽動作亂的機會……
卻聽簾後的仁穆王大妃道:“未亡人自會向天朝皇帝上疏陳情,天朝的一應責難都由未亡人承擔,與綾陽君無關。”
張原默然,李倧與阮大鋮、禹煙面面相覷,仁穆王大妃話裡的意思是非殺光海君不可了,被仇恨噬心的王大妃已無法理喻,只想着殺死光海君父子泄恨,至於其他就不管不顧了。
慶熙宮別堂沒有半點聲音,氣氛一時異常緊張,半晌,張原開口道:“王大妃若一意要處死光海君,勢必造成大明與貴邦不和,張原作爲出使朝鮮的使臣,歸國後定會受懲處,所以懇請王大妃三思。”
張原對王大妃和貞明公主有恩,仁穆王大妃當然要考慮張原的感受,垂簾後的王大妃沉默了好一會,卻道:“未亡人想與張天使說幾句話。”
綾陽君李倧一聽,立即躬身道:“侄孫暫且告退。”
仁穆王大妃道:“你們陪阮天使在東堂稍待片刻。”
與王大妃單獨交談容易引人猜忌,但王大妃既已開了這個口,張原自不好拒絕,當即拱手恭立。
李倧、禹煙、阮大鋮在宮人引導下去了慶熙宮東堂,西堂上一時寂靜無聲,過了一會,聽得有持續不斷的“嘎吱”聲響起,張原擡眼看時,卻見低垂的竹簾正緩緩捲起,不禁訝然——
竹簾很快就卷升至半人多高,就見兩個身穿白色大裙的女子拜倒在地,左邊的白裙女子雙手交疊在地上,額頭輕解手背,哀聲道:“未亡人偕小女貞明拜謝天使大恩——”說着,嗚咽悲泣。
張原踏前半步,趕緊也跪倒,說道:“王大妃折煞張原了,公主殿下,快快請起,快扶你母后起來,具尚宮,趕緊扶王大妃起來。”
貞明公主今日也是一襲白色大裙,不再是男子的髮髻,而是梳着豐盛的大髻,清麗如白玉蘭,跪伏在地,擡起臉,如水明眸看了張原一眼,又低頭叩拜,這才起身,與具喜善一起把母親仁穆王大妃攙起來。
張原雖未刻意看,但仁穆王大妃的容貌已在眼裡,這位命苦的朝鮮王后竟是一頭白髮,雖也梳着整整齊齊的大髻,卻與身邊貞明公主烏黑的髮髻形成鮮明對比,王大妃雙頰瘦削,臉色白得沒有血色,但皺紋並不明顯,顯然年紀並不大,應該沒過四十歲,只是這一頭白髮讓人驚訝,伍子胥一夜白頭,這喪夫、喪父、喪子的王大妃又是經過怎樣的痛苦煎熬才白了頭的?
仁穆王大妃淚流滿面,對張原說道:“若非天使拯救,未亡人今生都難見天日,就連我女貞明也難見一面,天使恩德,未亡人粉身碎骨難以報答。”
張原道:“王大妃吉人天相,貴邦臣民深知王大妃之冤,被光海壓制,終有爆發之時,張原何敢居功。”
張原畢恭畢敬,垂首作揖,不便正視,但仁穆王大妃卻是居高臨下仔細打量着張原,微微點着頭,又命令堂上的其他內侍宮人暫避,只留下具喜善和另一個老宮人,貞明公主侍立在母親身邊。
仁穆王大妃開口道:“未亡人已知天使與綾陽君在黃海訂下的合約,但不知日後坐鎮平壤監護小邦的大明使者是否就是張大人?”
張原答道:“監護貴邦是有先決條件的,那就是奴酋侵略遼東,但究竟由誰來監護那要看大明朝廷的委派,張原豈能擅專。”
仁穆王大妃道:“合約說是由我邦向天朝請求監護,建奴若真敢犯遼東,那屆時就讓綾陽君向天朝皇帝上疏請求張大人來朝鮮監護,想必天朝皇帝會恩准。”
張原眉頭微皺,這年頭交通不便,來一趟朝鮮要好幾個月,這樣的長路他實在不想再走一趟,而且聽仁穆王大妃話裡似乎還有別的意思,他可不願深陷在朝鮮,朝鮮太上王對他並無吸引力,江南纔是他的歸宿,說道:“若貴邦指定要張原來朝鮮,必將使張原爲言官彈劾,反爲不美,監護貴邦的人選得由兵部推舉、內閣報批才行。”
仁穆王大妃明顯感到失望,看了看身邊侍立的女兒貞明,沉默了下來。
張原心道:“綾陽君是請我來勸導王大妃不要處死光海君父子,這事必須今日解決。”正要開口,卻見仁穆王大妃說道:“張大人放心,未亡人不是不識利害不可理喻的人,光海就交由綾陽君處置吧。”
原本非要處死光海君不可的仁穆王大妃突然一個轉折,變得這般通情達理,這讓張原又驚又喜,趕緊躬身道:“王大妃仁慈聖明,這是朝鮮百姓之福。”
仁穆王大妃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我想見光海一面,當面數落其罪孽,請張大從對綾陽君說一聲,綾陽君是怕光海一進慶熙宮就被我下令亂棍打殺。”
綾陽君李倧和阮大鋮、禹煙三人再次來到西堂,聽了仁穆王大妃所言,李倧便命人去把光海君李琿押到慶熙宮,李倧是想有張原、阮大鋮兩位天使在此,仁穆王大妃總不至於當場下旨處死光海君。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光海君李琿由平山節度使李貴親自率人押解到慶熙宮,今年四十三歲的光海君比仁穆王大妃還年長几歲,堂堂一國之主,一旦成了階下囚,打擊之大實難承受,這時被內侍押上西堂,面無表情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一般,站在那裡蓬頭垢面目光空洞——
仁穆王大妃原本蒼白的臉這時漲紅了,拍案而起,厲聲道:“光海,你也有今日!”
光海君視若無睹,聽若無聞。
仁穆王大妃走到光海君身前,咬牙切齒痛罵光海君,張原幾人知道仁穆王大妃曾遭受的痛苦,對光海君這般刻骨仇恨也很正常,那光海君卻如癡如傻,任憑仁穆王大妃百般辱罵,他只站在那裡兩眼上翻看着大殿橫樑,漠然無言。
仁穆王大妃罵得氣急,咳嗽起來,叫道:“取茶來。”
具喜善捧上一個大瓷甌,仁穆王大妃接過瓷甌,就在張原幾人以爲仁穆王大妃要喝茶潤喉之時,意外突然就發生了,仁穆王大妃猛地把瓷甌裡的水潑到光海君臉上,張原嗅到石灰的氣味,這是石灰水!
光海君瞬即以手捂臉,淒厲地嚎叫起來,先是蹲在地上,繼而倒地慘呼,叫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在光海君的慘叫聲中,仁穆王大妃尖聲大笑道:“光海,我饒你不死,但我也要讓你終身不見天日!”
光海君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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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