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被赦免之後,劉邦身體愈來俞差,多日不朝,政事由皇后呂雉代攝。
人逢喜事精神爽。從南越歸來的陸賈帶回來的消息讓久病的劉邦突然振作了不少。
有道是脣舌之利也能當千軍萬馬。這次南越武王趙佗願意歸降大漢,全仗了陸賈的縱橫家弟子本色。
且說陸賈持節出使南越,那趙佗心存傲慢,“束髮箕踞”,穿着百越人的服飾接見。
陸賈見之大笑,也不行禮,說道:“大王本真定人氏。而汝久居蠻夷之地,竟着此奇裝異服來接見天使。陸某以爲,大王以區區嶺南三郡而與吾天朝抗衡,禍不遠矣。大王願父母昆弟之墓被掘宗族被夷乎?”
一驚一乍就是縱橫家弟子慣用的手段。趙佗自立爲王以來哪聽過這種話,聞言大怒,喝道:“汝不畏死乎?”
拿死來嚇唬說客,自古以來從無效果。
“某乃中國一書生,生死自可由大王裁決。然大王自思,汝又將身歸何處?”陸賈昂首問道。
趙佗聞言臉色緩和下來,又譏道:“素聞漢帝本沛中一亭長耳,何以封寡人?”
陸賈長笑道:“吾主雖起身細微,然起於亂世,入關中,據咸陽,當先亡秦。項氏背約自立爲西楚霸王,諸侯皆爲從屬,一時強盛無貳。吾主起巴蜀,揚鞭縱橫天下,五年夷平強楚,平定海內,推爲天子。此乃天之所授,天下豪傑衆望所歸。吾主封授諸侯數不勝數,有何人敢言藐視?而大王裂土僭號自立,只圖避禍化外之邦,無誅暴之功。天朝將相思華夏須歸於一統,本欲興兵加伐。然吾主憐天下黎民久經戰亂之苦,不願再起干戈,又思曾得大王資助,故而遣一使臣。授大王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迎旨於郊,北面稱臣,方爲見上使之禮。然大王高居上座,傲慢出不敬之言。若是天子聞之,使一偏將將十萬之衆南來,滅爾百越易如反掌。”
趙佗聞之,蹶然起身謝罪道:“寡人居蠻夷中久矣,殊失禮義。上使莫怪。”令人賜座。
待陸賈坐定,趙佗問道:“聞漢之興,全賴三傑之力。以君看來,寡人與韓信張良蕭何誰賢?”不過戴頂高帽,陸賈拱手道:“大王似乎稍勝一籌。”趙佗乘興又問:“寡人與當今天子相比,誰較賢能?”
陸賈冷眼看了看趙佗,正色道:“天子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爲天下興利除害,成就三皇五帝之業。今統天下,理中國,人口以億計,地方數萬裡,所居之地土地肥腴,人衆車輿,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以來,天下未始有也。今大王不過數十萬人口,皆蠻夷之衆,居崎嶇山海之內,只如漢地一郡,以何與皇帝比賢?”
趙佗大笑,趾高氣揚道:“只因寡人身不在中國,故只能據此一隅之地。若寡人居於中國,尚不知而今天子誰當。”
陸賈峻色道:“聞項氏剛起,大王麾下兵馬甚多。然大王塞關絕道,不敢出陽山與項氏爭雄。欲圖夜郎反損兵折將鎩羽而歸。大王自比與西楚霸王如何?”
趙佗氣沮,站起,拜道:“嶺南無足語者,至先生來,令寡人聞之未聞,言之不盡也。寡人願爲先生受漢家之封。”
陸賈大喜。於是陸賈登上座,宣高帝旨意,冊封趙佗爲大漢藩王,依舊稱爲南越武王,賜趙佗南越王璽綬,統領百越之屬。
陸賈對了趙佗的胃口,趙佗也想了解這些年中原發生的事情,留他一月,共飲交談不倦。到他臨走時,以千金相送。
陸賈不辱使命,搖搖口舌就說動南越來降,南方從此安定。劉邦龍顏大悅,加封陸賈爲太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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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收拾的諸侯都已收拾,匈奴南越也被搞定。劉邦該心情如此之好,健康好轉,應該不像張良預料的那樣命不長久吧。
結果他最信賴的燕王盧綰的背叛又讓他深受刺激,剛剛有所起色的病情又急劇惡化。
“連盧綰也反,天下再無相信之人!”劉邦在病榻上箭創迸裂,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昏迷不醒。
與劉邦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玩到大的跟屁蟲盧綰爲什麼要反?
跟屁蟲只能跟屁,不能委以大事。事情要從陳豨謀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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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陳豨出任趙代兩國丞相,十萬重兵在握,權傾河北。突然自立爲王,連破常山十五座城池,兵鋒直指趙都襄城。燕王盧綰聞之,惶惶不可終日。
盧綰爲什麼害怕,看看地圖就知道。燕國北接匈奴,東接朝鮮,唯一的出路就是西南代趙兩國。陳豨只要攻下襄城,等於是把燕國與朝廷的聯繫割斷。燕國經臧荼謀反之事,國小力微,而陳豨手中是“天下精兵”,若是陳豨兵鋒一轉來攻打薊城,他只有束手就擒。當初韓淮楚吞滅趙國,派蒯通輕易說降臧荼,便是同樣的道理。
襄城乃燕國門戶,那就該出兵救援襄城啊!
只會溜鬚拍馬混飯吃的盧綰絕對沒有那個膽識。只將兵馬屯紮在燕趙邊境,防備陳豨入侵。
陳豨貌似將盧綰看穿,並沒有吞下燕國的意思,而是派一使者提着重金來慰問盧綰。
反賊的禮只要收下,那就是暗通反賊與反賊同論,日後皇帝大哥問罪起來,夠他盧綰受的。可是若不收禮,陳豨把臉一抹出兵燕國,盧綰只有淪爲階下之囚。
皇帝大哥問罪那是日後的事,先保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再說。結果盧綰收下了陳豨的禮,並派使者去向陳豨還禮。一來一往,睦鄰友好得很。
轉眼之間皇帝大哥傳檄天下諸侯,共伐陳豨。派給盧綰的任務就是“擊賊東北”。
有把柄在人家手中,盧綰哪敢把事情做絕。在劉邦那次討伐叛賊的戰役中,燕軍只是虛張聲勢,出工不出力,並沒有打過一場仗。
“燕軍勢微,能搖旗吶喊足矣。”對小弟的表現,劉邦表示理解,並沒有責怪盧綰。
等到陳豨兵敗被聯軍包圍,看似走投無路之時。叛賊的使者突然出現在燕軍軍營,要求盧綰讓一條道放陳豨逃亡。不答應就將盧綰昔日送陳豨的禮物敬獻給劉邦。
被人要挾,盧綰這時候腸子都悔青了。
“請轉告你家大王,寡人只幫他這一次,從此與他再無瓜葛。”只配混飯吃的盧綰很天真地說道。
害怕皇帝大哥降罪,盧綰就硬着頭皮安排了一回,讓叛軍從自己這一廂突圍。
當然,演戲是必須的。過程中燕軍與叛軍打得乒乒乓乓熱鬧無比,最後燕軍抵擋不住,只好任由叛軍衝出重圍。
“快逃吧,逃到天邊去吧,再不要回來。”盧綰望着叛軍的逃亡,就好像那一切骯髒的往事都會隨之而去,能夠還其玉潔冰清一般。
叛軍並沒有逃向盧綰希望的匈奴,而是在代郡站穩腳跟,繼續與周勃軍頑抗到底。盧綰的心又懸了起來。
“那陳豨若是被擒,會不會將寡人招供出來?”
盧綰終於鬆了口氣——那陳豨並未被擒,而是被部將暗殺,沒有機會將暗通反賊的陳豨供出。
“天下無事了!”聽聞陳豨的死訊,盧綰與當初放走陳豨的一幫心腹在薊城好好慶祝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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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混得久了,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
這一日,有叛軍亡將被周勃擒到,供出燕王盧綰曾與反賊暗通款曲,並幫助叛軍逃亡之事。
涉及到皇帝大哥最信賴的小弟,周勃不敢自作主張,秘密將這些供詞送往劉邦裁決。
劉邦這時還在東征英布的途中,接到周勃的奏章實在不敢相信。
“會不會是擒到的反賊爲了活命,亂咬一口?”
“會不會有人看着朕與盧綰感情深,心生嫉妒造謠生事?”
劉邦採用的辦法是將盧綰招回親自審問。
“盧綰被人誣陷。這次他回來,朕一定要還他清白。”那使者被派出,劉邦望着北面的天空,想着那孩提時二人之間的點點往事,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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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使者就是審食其,皇后呂雉昔日的情人。
先插播一下。
風流倜儻文采出衆的審食其,曾與呂家大小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審食其也算家境富有,與呂家小姐門當戶對。偏偏呂老爹鬼迷心竅,要將女兒嫁給豪門貴族。結果棒打鴛鴦散,呂雉嫁給了無恥的流氓劉邦。
事實證明呂老爹是有眼光的。流氓劉邦混到了漢王,審家卻因戰亂家道中落,審公子落難在外,乞食在楚地。
一場彭城大戰,漢軍大敗,漢王妃呂雉被擒,關在彭城大獄。
“這是翻身的好機會啊!”審食其聽說後,穿着那乞丐服,就去投軍。
“你能打乎?”
“不能。”
“能做力夫乎?”
“不能。”
楚軍招兵的將爺望着審食其那麪條身材,有點不知如何安排。
“這軍營裡也不是誰都能來混飯吃的,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乞丐吧。”將爺回絕道。
“聞城中廣興大獄關押漢軍俘虜,現在缺少看守。小人不才,做個獄卒燒些炊飯應該做得。”爲了自己的理想,審食其仍然在堅持。
心軟的楚將被審食其央求,就安排他去牢獄燒火送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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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公子,真的是你麼?娥姁莫非在做夢吧?”呂雉看見提着飯籃的審食其進來,意外驚喜。
“噓!”審食其將手指在脣邊一豎,止住呂雉的激動。
“你我的關係,千萬不要被人知道。這籃裡的飯,是我偷偷扣下其他犯人的份子,爲你多裝了一碗。快吃,別被他人看到。”審食其催促道。
“娥姁身陷囹圄能得遇公子,真是上天垂憐也。”呂雉感激地流下眼淚,也不敢多說,趕緊依着審食其之言扒飯。
就這樣,審食其攀上了呂雉。
當然這種環境產生不了私情。呂雉一心想着他那漢王夫君,也不會將渺小的審食其放在眼裡。只是感激他對自己的照顧而已。
等到楚漢兩軍交換戰俘,呂雉回到劉邦身邊,那審食其就辭去獄卒這差事,靠着賺下的一點餉銀,不遠千里來到廣武山。
“這是審公子。臣妾在獄中多蒙他照顧,這才能活到今天與夫君相見。你隨便安排一個職司給他吧。”
婆娘的老情人已成往事,劉邦也對多年患難與共的呂雉十分信任,很大度地封審食其爲闢陽侯,答謝他對呂雉的照顧。
這次爲什麼要派審食其出使燕國,原因就是審食其與盧綰認識。派個熟人去,讓盧綰安心不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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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派了個熟人,皇帝大哥夠爲小弟作想了。“只要你來辯解一下,什麼都好說。”
可是那盧綰聽說朝廷派使者來,嚇得魂飛魄散,居然玩起了詐病,不見審食其。
玩詐病要有本錢。你盧綰在革命鬥爭中並無尺寸之功,造反又無能耐,居然也敢玩詐病。
審食其在驛館等得不耐煩,就衝到宮門外。對門衛說要探望大王病情。
老朋友來探病,這下你盧綰該讓人家進來了吧。可是那盧綰越發恐嚇,對心腹道:“從前異姓分封,共有七國。而今非劉氏而王者,獨寡人與長沙王耳,所餘皆滅亡。朝廷往年族殺韓信,醢誅彭越,均皇后之計。現皇上抱病不起,大事由皇后代攝。今審食其來,這是皇后欲效誅殺韓彭之故事而害寡人。且待皇上病癒,寡人再自去謝罪,或許尚能保全性命。”
劉邦派審食其出使,本意是安撫盧綰。他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就是這審食其把盧綰嚇到。
有什麼樣的大王,就有什麼樣的臣子。那盧綰自己是個跟屁蟲,手下也是一幫子跟屁蟲。皆道:“現下只得如此。”
於是關起大門,繼續裝病,謝絕見客。
審食其吃了閉門羹,只好悻悻返回。
盧綰這話一說出,那燕國朝野俱知。
“呂皇后欲拿大王治罪,大王大禍臨頭。吾等還在這裡,將禍及自身也。”那燕國文武爭相逃亡。
既然害怕砍頭,你就拿出造反的行爲拼他一把。偏偏這個盧綰除了裝病什麼都不會做,糟蹋了燕王這個本錢。難怪底下人要逃跑。
這話被審食其聽到,也是驚恐。
“盧綰對皇后心存不滿。吾乃皇后之人,此地不宜久留,遲則必爲盧綰所殺!”
那審食其急急忙忙收拾行裝,也不與驛館中人通報,星夜逃出燕國地界,回到長安稟報劉邦。
“燕王拒臣不見,燕國文武如鳥獸散。此必是反情敗露也。”審食其跪在劉邦的病榻前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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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劉邦聞審食其稟報在病榻上昏迷,衆太醫急忙撫胸掐脈,搞了半天劉邦方舒醒過來。又大叫一聲:“恨殺朕也!”
於是起身擬詔,廢盧綰燕王之位,改立七歲皇子劉建爲燕王,封太尉樊噲爲燕國丞相,令樊噲舉帳下二十萬軍馬,去薊城緝拿盧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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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宣室大殿後殿百官雲集,都候在劉邦寢宮之外。
只聽劉邦宣衆臣入內,百官魚貫而入。只見劉邦身着冠冕,正襟危坐在牀前。
衆臣站定,劉邦這便高聲說道:“衆位愛卿皆興漢功臣。朕冒遺禍子孫之險,捨身除暴,得天下以爲天子,子孫自當盡受富貴,分王疆土。然如今朕所封異姓諸侯,先後七反其六,天下紛紛,擾亂不甚。故朕以爲,既然天下已歸劉氏,異姓若得爲王,必生貳心。”
說到這裡,劉邦一舉手,令內侍將自己所乘白龍牽入。衆臣面面相覷,不知劉邦意將何爲。
“錚”的一聲,寒光出鞘,劉邦高舉龍泉劍,厲聲道:“此馬隨朕征戰多年,朕心愛之。今殺此馬,以示朕堅決之意。”
話音一落,一劍斬下,白馬一聲嘶鳴,倒在血泊之中。
劉邦擎起龍泉劍,莊嚴立約道:“從今以後,非劉氏不王,非有功不侯。若違此約,天下共擊之!”
羣臣望着劉邦手中的利劍,個個不寒而慄。
裂土封王是那時每個英雄豪傑的夢想。劉邦這一劍,就讓天下人的夢想成爲泡影。
開歷史之先河,將天下視爲一家之私,非自己兒孫不王。劉邦這句話在心中憋了多年,一直沒有出口,只因那心中的七道陰影——七個異姓諸侯。等到異姓諸侯紛紛收拾,蠶化爲蛹,終於到了破繭而出的時候。
馬兒何辜?
大家還在癡呆,劉邦冷眼向羣臣一掃。
這是要大家表態啊。羣臣頓時清醒過來。
於是爭相流涕,歃血爲諾,誓言匡扶漢室,永不背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