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棋眼中生出幾分希望, 伸手將他的手握住,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上。猶帶着溫度的淚水爬過他的指尖,一路蜿蜒, 再緩緩地滴入枕上, 堙溼了一大片, 像二人捂不住的哀傷。
“當年我爹孃遇難最無助, 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是他陪在我身邊, 那一段他待我極好,做什麼都要帶上我,讓我沒有時間孤單。我心中難過或是身上不舒服, 每次都是他第一個發現。
記得有一次冬天我生了病,連着昏睡了幾日, 他就一直衣不解帶地守在我身旁, 也若生了病般吃不下睡不着, 每次藥端來都要親口嘗一嘗熱不熱,苦不苦纔拿給我喝。待到我好了, 他卻又累病了。當時他也只有小云這般的年紀。
那時我們因年紀小偶爾也會爲一些小事爭吵,可總是很快就和好,只因相互之間都將對方開不開心看得比自己的重要。
這個香囊中的棋子便是當年我藏在身上用來提醒自己時刻不要忘記他的好,我曾經暗自許諾只要讓他高興,我什麼都願意爲他做。一直到後來, 我們約好分開後忘記一切, 我也一直沒有捨得將它丟掉。”
尹長風貼在紫棋臉上的手動了動, 紫棋垂着目不敢看他神色, 卻加了幾分勁力, 牢牢地按住,不讓他將它抽走。
“別, 別拿走!我如今卻是大不一樣了,如今……我不能那麼純粹地只爲他想,我也會擔心你不開心。你若不開心,我會更難受。我心裡想着要嫁給你,要和你相擁相守一輩子,所以日日才能與你那般親密。我心中雖仍念着他,關心他,見不得他不開心,可是……在這點上卻知道是與你在一起不同的。”
她雙頰泛紅,引着尹長風的手往下按在自己柔軟的胸上,閉緊雙眼輕輕道:“我這樣會惹他傷心,也讓你生氣,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你如今是我唯一想將自己交付的人。”
“那我該如何?不再因爲你對他好而生氣?然後和你一道待他好?這樣夠不夠?”尹長風語調冰冰涼涼地開口,隔了片刻,只聞他長嘆了口氣,緩緩道:“好,我會試着這麼做!”
紫棋先是心中一寒,人若墜入冰洞之中。可陡然又聽到後半句,頓時驚喜交加,緊緊環住尹長風的腰,將臉深深埋到他的懷中。淚水洶涌澎湃,將他的衣襟完全打溼。
尹長風將夾在二人中間的那隻手抽出來,輕撫紫棋的頭髮:“你莫要高估了我,我不一定真能做得到。就像我一直不希望你傷心,卻還是會惹得你因我落淚一樣,你是不是也會時常惱我?”
紫棋搖頭再搖頭,想說沒有,從沒有,卻已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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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二人下樓吃早飯時,便見百里尋清人已在一張桌旁坐定,以手支頤側着頭望着外面的一樹杏花發呆,脣邊勾着抹笑。整個人透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愜意。
他見紫棋走過來,將身邊的椅子往外拉了拉,示意她坐。紫棋偷瞄了眼尹長風,尹長風微不可察地衝她點點頭,示意她按自己心意做,不必掛念他。
“迎華,還記不記得凝香園中那株杏花啊?”百里尋清目光猶凝在杏花上,語帶笑意道:“有一天我和童寂爲了看你又不被你知道,便裝作賞花,站在樹下對那杏花評頭論足。童寂說這花開得好看,一開便是大片大片的稱得上絢爛奔放。我卻道看杏花易讓人惆悵,豔色維持不了幾日便會轉白,再不久就會隨風零落,哪及得上幽竹春盡仍不改清陰。他說詩人們題詩多是贊杏花的,怎到了我這裡便變了。我說,杏花最含情處出牆頭。牆外人看了會覺得好,栽種的未必這麼想。而幽竹挺直有節,臨冬不凋,讚的人愛它的姿態,更愛它內在的高潔。說完我和童寂都笑,明明論杏花,怎把竹子也扯進來。”
他側過頭來望了望紫棋:“今日這個酒肆倒是兩樣皆有,外面種幽竹,內裡種杏花,讓人忍不住比較。迎華,你倒說說你更喜歡哪個?”
他話中有深意,另外兩人自然也聽了出來,尹長風似笑非笑斜睨着紫棋,也想聽她怎麼答。
紫棋一個頭兩個大,知道怎麼答都討不到好,也懶得細想,索性順着感覺說:“未進來前,我只看到竹子,便覺得此處很好。來到院中看到杏花一時驚豔,委實沒有想到內裡可以這般絢爛,越發覺得此處獨特了。其實若沒有之前的翠竹,可能此時看杏花還沒有此番感覺。各有各的好,又互相映襯,何必要比呢?”
百里尋清以幽竹自比,將尹長風比作杏花。他本喻爲自己與紫棋自少年時結下情誼又共同經歷了風雨,關係應是最爲穩定牢靠的,而尹長風與紫棋只是短暫的交往,雖開始很美,也許還帶着幾分相互迷戀,可情感用不了多久終是會由濃轉淡。
此時紫棋的話聽到他耳中,就自然轉化爲:正是與他交往過,才知道珍惜尹長風的可貴處,二者沒有必要比較,只是處在了不同的階段。那麼……他百里尋清已屬過去嘍!
他眼神黯淡了幾分,想想又伸手過來牽了紫棋的手,拉着她起身向外行去。
紫棋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也沒有反抗,只是又偷偷瞟了一眼尹長風,尹長風聳肩微笑,表示無所謂。
到了外面,百里尋清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執意讓紫棋再看看那層層翠碧。紫棋知他也是固執之人,便順口讚了贊那竹子,心道幸好他什麼都不肯直說,反倒省去了不少尷尬。眼光一掃,恰看到竹子中間伸出一枝杏花,花色豔好,春風含笑,看得人不禁心襟動搖,注意全被吸引了去。她不禁搖頭苦笑,趁百里尋清尚未看到,匆匆拉着他回到院中。
他二人進院時,那個昨日給爺爺沽酒的小童又來了,似還和尹長風說了句什麼,見到他們彎起眉眼笑了笑,便打了酒離開。
紫棋好奇地望尹長風,尹長風微笑着道:“我去幫他一個小忙,你二人先吃,過會兒我就回來。”說罷匆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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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紫棋淨完面,拔了髮釵,正對着銅鏡梳理她如瀑的長髮,卻見一個人推開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搬了個凳子坐到她身旁,探了頭來和她一起照。紫棋推他,他卻越發湊得近了,臉頰幾乎貼上她的臉頰。紫棋將銅鏡搬過來放在二人臉頰中間,道:“你照那面,我照這面。”
百里尋清極自然地將手搭在她的腰上:“以前我總說願意和你一起照鏡子,因爲有你襯托,我會覺得自己越發外貌出衆。其實那是謊話,鏡子太小,照不全兩個人,每次我只是從其中看到完全的你,我這麼做只是……想多看看你!”
那時候紫棋也是自鏡中癡癡觀瞧完整的他,他二人當時想的一樣,卻礙於種種原因不能偏一下頭,讓四目相對,坦誠彼此的心事。而如今……
紫棋仍舉着鏡子隔在兩人中間,口中問:“明日該啓程了吧?咱們已經在此處歇了兩日,你如今還要不要去清安。”
百里尋清將銅鏡拿開,眼現溫柔望着她道:“ 要去清安。我和人約好在清安會合。等到他們後,咱們再隨便去哪裡都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裡都一樣!”
紫棋喔了一聲,心中卻是想到了望威鏢局,訥訥道:“那……若我想回桐蔭城,想尋我大哥……”
百里尋清低頭沉思,不答話。
他原本想說,不要回那裡,那裡不太平,上次他在城中曾被人偷襲,還受了傷。另外鏢局附近也有鬼鬼祟祟盯梢的人,不知道究竟得罪了什麼人!還有那邊離百里山莊也太近,若百里天明派人尋,應還會尋到。
可是想想這些話說出來恐會增加紫棋的不安,便揚眉一笑道:“我不喜歡那裡,咱們走遠一些,我想到沒去過的地方見識見識,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紫棋又喔了一聲,低眉斂目,神色上染上幾分無奈。
他的要求她能答應的都會答應,可是爲何每次都是這般沒有商量,爲何總要讓她放棄同樣可貴的別的東西。
百里尋清卻渾然未覺,聽她答應,欣喜萬分,握緊她的手,緊緊攥住,重複道:“真好,真好!”他想着將來能擺脫百里山莊和紫棋自自在在在一起,就覺人生甚是圓滿。那麼多年內心的苦楚掙扎,也都已不算什麼。
百里尋清又坐了會兒,臨走前道:“你喜歡這裡的風景,那就多住幾日,其實不急着趕過去,先到的一方自會等着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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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尋清剛離開,就又有人推門進來。人未走近,紫棋已聞到濃郁的杏花香。回頭看尹長風手擒一枝紅杏倚門而立,姿態還是瀟灑閒雅,只是低頭輕嗅着杏花,看不清神態。
紫棋笑問:“做什麼要辣手摧花?”
尹長風將花插入水碗中,漫不經心地道:“我將出牆的那枝折了來,打算擺在你牀頭,給你做個提醒。”
紫棋嘻嘻一笑:“明明你自己的妖嬈之姿被人比作了杏花,此時卻拿來說我。”
尹長風磨牙道:“還不是都因爲你。”邁步走到她身後,伸手撩撥她的髮絲,忽地低低聲音道:“我打算離開。”
紫棋面上本來帶着笑,聽到此話如遭雷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銅鏡中的尹長風。
他昨晚明明說會試着不生氣,會試着和她一起待百里尋清好些,怎才一日就放棄?
“不許哭喔!”他湊到她耳邊,柔聲道。
紫棋回身一把抱住他。不鬆手也不說話,淚水在眼眶打轉,卻也不敢落下來。
“這樣就想留住我?”
紫棋忙鬆開他,將門插上,又拽了桌子過去擋到門前。再回過身,將窗戶別好。最後撲過來牢牢將尹長風抱住。賭氣又撒嬌般不停地嘟囔:“不許走,不許走!我不放開你,你哪裡也不能去!”
尹長風卻輕輕鬆鬆由她懷抱中抽出了手,輕颳了下她的鼻子:“傻丫頭,這怎麼能行?想留住一個人也是需要本事的。”
紫棋一怔,看了看窗戶,又看了看門。是啊,她真傻,她自內別上,他也是能打開的。
尹長風在她呆怔的片刻,輕輕鬆鬆走出了她的懷抱。他走到牀頭欲打開一扇窗子,可是手還未碰到,紫棋又從後面撲了過來將他抱住。
他無奈地苦笑,欲回頭安撫。
可剛回過頭來,脣便被另一張柔軟溫熱的脣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