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途經一個山腳小鎮, 在一處小酒肆門前栓了馬,意欲進去歇歇腳。
鎮子很古樸寧靜,人口稀少。酒肆很小, 碧竹掩映下看不出是否有招牌, 只有一白一青兩面酒旗迎風招展。院中兩樹紅杏枝椏伸展遮住了上空, 人要略低着頭從樹下穿過方能進入廳中。廳內只擺了幾張桌子, 也無旁人飲酒吃菜。只有個小童比他們早一步進去, 沽了酒,說要提回去給爺爺喝,匆匆來, 匆匆走了。
酒保客氣地問:“我們這裡很少有旅人,當地人幾乎只喝一種酒, 就是桑落酒。所以……店中只有這種酒, 三位客官看如何?”
尹長風點點頭, 道:“拿兩壇嚐嚐,只聽過, 沒飲過。”
酒保又道:“在下內人一手好廚藝,家常菜幾乎樣樣都做得來,你們想吃什麼隨便說。那酒酒勁有些大,兩壇恐會醉,不過若不急着趕路, 可以盡情喝, 我們樓上有四間客房, 如今一個客人都沒有, 你們想要住下來也可以不用另找住處。”
尹長風道:“《洛陽迦藍記》中說這酒飲之香美, 醉而經月不醒,不知是真是假。”他挑眼望向百里尋清:“若是真醉這麼久, 那便要誤了周公子的事了。”
百里尋清正在望院中那開得正旺的杏花,朵朵若紅雲,吐芳綻蕊,開得恣意。外面是修竹,內裡是紅杏,染綠惹紅,心中贊這裡的景緻頗好。聽尹長風這麼說,便答:“本是奔波勞碌命,能借這個機會,停下來休息數日倒也不錯。”
這恰是紫棋欲尋的好契機,酒保已把酒罈搬了來,她便給二人都滿斟上酒,端起自己的酒碗道:“來,一路鞍馬勞頓,好不容易尋到如此幽靜舒適的所在,咱們乾一杯!”
尹長風與她一碰,將酒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百里尋清以袖掩杯也幹了,然後歉然地道:“在下酒量不好,沒準這一碗下去就要醉半月,恕我不能奉陪。”
紫棋也不着急,欲等他酒勁上來些再勸。
點的飯菜上桌,她默默吃菜。尹長風一邊飲着酒,一邊將眼前的菜往她碗中夾。他這幾個月來每日都是如此,早已成爲習慣。
百里尋清卻忽然一笑,道:“依我看蔚姑娘不愛吃肉,尹兄還是莫要將那道鮮菇肉片中的肉片夾過去啦,不然一會兒都丟掉未免可惜。”過去迎華只有肉做成肉糜的情況下才會多少吃些,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尹長風一怔,掃眼過去看,果然紫棋雖什麼都不說,可確把他夾過來的肉都堆在一旁。他也不說話,劈手將碗拽過來,將肉連同小半碗米飯都扒拉到自己口中,然後又添了點飯,推回到紫棋面前。依舊把眼前的菜往她碗中堆,只是這次不再夾肉片。
紫棋低着頭將飯吃了多半,還剩了一些,極自然地推過去,沒有多想。尹長風便就着她的碗都吃光,直到露了碗底。
百里尋清默默看了會兒那隻碗,抓起了自己眼前的酒碗。紫棋忙給他斟滿,她整個吃飯過程都只一直用眼盯着這隻酒碗的。
百里尋清連飲了兩碗,扶着額起身,對她二人道:“我看真需要投宿這裡了,我這就醉了。”言罷喚來酒保引他上樓。
紫棋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對尹長風道:“我吃飽了,這幾日奔波得乏了,我也想尋個榻好好休息。”
~~
門虛掩,百里尋清躺在榻上。紫棋輕輕走進去,回手將門關好,然後走到榻旁坐下,低聲開口:“百里尋清。”
百里尋清閉着目,一點反應也無。紫棋又輕輕搖晃了他兩下,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是迎華,別睡啦,和我說幾句話好不好?”他依然不動,不睜眼,更不搭話。
紫棋覺的有幾分奇怪,側頭細辨了下他的面色。面上只有臉頰處帶着層薄醺的微紅,看着不似大醉的樣子,她不禁嘀咕出聲:“怎麼會睡得這麼沉?這酒明明無甚特殊啊?”
她站起身取了塊布巾投入水盆中,撈出來擰乾又重坐回榻上替百里尋清擦面。她動作很輕,很和緩。擦過額頭,擦眉眼,再擦到面頰。
他與之前比又成熟了許多,越發得棱角分明。可是睡着後閉起眼睛,那長長的睫毛配上飽滿光潔的額,脣角放鬆的模樣還是讓紫棋覺得他乖巧慵懶似貓。
她心中愛憐之意頓生,丟開了布巾,輕輕撫着他的頭髮,喃喃自語:“爲何又跑來尋我?分開來各過各的不是很好嗎?你要我忘記過去,說了不再有瓜葛,可是自己卻做不到。這樣……你要如何幸福?”
她又摸了幾下他的頭髮,嘆了口氣,站起來轉身欲走。忽然一隻手自身後探過來將她的胳膊牢牢抓住。
百里尋清帶着笑意開口:“蔚姑娘趁在下熟睡,私入在下房中,不知意欲何爲?”聲音清朗好聽,明明是清醒的。
紫棋身子一僵,也不掙扎,只是垂首立在那邊,不言也不語。
百里尋清面上的笑容漸漸退去:“你待別人可以輕鬆自在,爲什麼對我不行?過去如此,現在還是如此。”
是啊,爲何不行?
紫棋垂着頭問:“明明未醉,爲何又要戲弄於我?”語氣平平淡淡,無一絲情緒夾雜其中。
“想問什麼?爲何不直接問,一定要等到我喝醉?”百里尋清也心平氣和的和她討論。
“你若不醉,我問你你會說嗎?”
“你可以試試。”
“……既然做了決定讓我過自己的日子,爲何又來找我?”
百里尋清低着頭,神情有幾分不自然:“我以爲你忘了過去,所以製造機會,與你重新來過。”
他想他沒醉果然就不會說實話,他從來都知道她沒有失憶。
“那如今你也知道我沒有失憶,過去看到過的,聽到過的……還存在腦中,一切都還和以往相同。”紫棋將自己的手臂從他的手中抽出來,扯出個難看的笑容,轉身往外走。
百里尋清再次伸手扯住她,脣開啓閉合幾次,他終於低聲開口:“我再也不會回百里山莊了,什麼少莊主,真是可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百里天明的兒子,對不對?你們都知道偏偏只瞞着我。”
他不是百里天明的兒子,他們本沒有上一代的恩仇,他卻因此不敢愛不敢說那麼多年,最荒唐的是她本知道,卻欺瞞了他。他明疏離暗保護是好意,她不說破他的身世應也是好意,可兩個人的好意糾纏到一起反將事情擰成了結。他自聽他孃親說明一切後,在心中空嘆了多少次命運弄人,馬不停蹄地跑來補救,卻終不敢肯定是不是還來得及。今日喝酒時他將大半的酒灑掉,真正喝到口中的有半碗左右,但雖未真的醉,喝進去的那些還是讓他腦內瀰漫着層橙紅色的霧氣,讓他撤去種種的顧忌,只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他不要再放開她,他已經可以給她幸福了。
他輕輕搖了搖她的手臂:“迎華……這次是我沒了家,收留我好不好?”
他的手並未用力,聲音和手指都傳遞着疲憊,可是紫棋的心已被他這一句話牢牢牽住,整個人半分都挪動不了。
他將臉貼上她的背,衣料的清涼讓他略帶酒氣的面頰很是舒服,心中若有汪化開的糖水,輕輕蕩着,透着絲絲甜蜜。
他記得小的時候受了傷,迎華曾揹着他下山。那天其實他並不只是腿受了傷,心也受了傷。他倔強地不肯將心事說出來,不肯向她示弱。但是伏在她的背上,心就變得平和。他雖也曾因迎華知道他孃的事煩惱過,但是更多的卻是自己某樁隱秘的心事被人懂得,被人默默的安慰着而感覺到不再那般的孤獨。迎華對於他一直是個特殊的存在,種種的原因已不能細論,但是那麼多年,一直是,這個世上,他心中,認定的最親密的人。
“我和長風……”
“噓……再給我次機會,好不好?將我過去對你做的不好的事都忘掉,把好的留下來換多一點點時間,好不好?”
~~~
尹長風又喝了會兒酒,才走到樓上自己的屋中。這小酒肆每間屋子的窗戶上都裱糊着厚厚的白麻紙,此種紙透光性極差,只要關着窗戶,即便在白日,陽光也照不進屋中。
尹長風進得屋便將幾扇窗戶都打開,又將頭探出去讓徐徐春風吹散自己身上的酒氣,順便居高臨下觀望小鎮的景緻。
因街道上沒有過多的行人,酒肆中更無人進出,他一眼便望見門前立了個黃衣女子,不進來也不離開,看着有幾分奇怪。不禁多看了一眼。
“原來是她!”
他側過目看自己旁邊的那間屋子,剛纔酒保介紹說是百里尋清的住處。窗戶緊緊關閉着,看不出裡面的人在做什麼。但是他知道那扇窗戶裡面是兩個人。
他又望了望樓下站着的秦芸兒,嘆了口氣,歪到榻上矇頭睡覺,自己的煩惱還都拋不掉,自然也沒有心情多管別人。
睡了一會兒,聽到有響動,知是紫棋推門進來,他未動。
щщщ◆ ttκǎ n◆ ¢ o
紫棋輕輕躺到他身側,不知所措地開口:“我們從小就認識,認識了許多年。我曾經想過我想要的幸福就是嫁給他,可是中間出了一些事情,讓我們越隔越遠。我們下定決心誰也不見誰,徹徹底底的分開,所以……後來我遇到了你。可現在他又回頭來找我,我……我有些心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尹長風並不回過頭去,只是冷冷地道:“你心軟了,不就是打算和他在一處嗎?你之前一直不肯說,如今偏偏都說出來。難道不是做好了決定,要讓我死心?爲什麼還說不知道該怎麼辦?”
紫棋聽他這樣說,只覺仿若鼻口都被人捂了,呼吸困難,憋悶得很,側過身一把將他抱住,聲音打着顫,偏偏還有幾分尖利,自己聽着都甚是可怖:“不是,不是的!我遇到了你,一切就都變了。我……我是喜歡你的,這個絕對不會錯的。我想過我要是嫁人,只會嫁與你!”
尹長風眼帶哀傷,側過目看她,見她臉上早已遍佈淚痕,神情惶恐,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