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灼熱的空氣中,他的聲音清晰而確定,“是景行告訴你的?”
“嗯。”她答道。
“那個大嘴巴。”傳來窸窸窣窣的輾轉聲,應該是他調整了一下姿勢,“你對這個有興趣?”
“額···唔。”與其說興趣,不若說是她急中生智想出的應急話題,但,聽一聽也是無妨的。
“我上學早,那時候家裡人忙,沒時間照看我,就把我扔進了學校。高考結束我十七,家裡老爺子說都沒說一聲,直接把志願給我填了軍校。”沈嘉年頭枕雙臂,視線停留在房間裡的一處暗影,緩緩的回憶。
十七歲的沈嘉年,驕傲肆意,甚至飛揚跋扈,老爺子實在看不下去了,把他扔到軍校,力圖軍隊這個大熔爐把他鍛造成一個合格而有責任感的真正男人。
他不甘心,軟硬兼施,一向疼愛他的老爺子也沒鬆口,最後,甚至叫警衛直接綁了他送到了軍校報道。
既然報道,便沒有了退路。他叼着學校操場邊上摘下的一根狗尾巴草,在報名結束後在操場上坐了大半個小時,然後,吐了口唾沫,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還怕這個軍校?!
如今二十八歲的沈嘉年,再回頭看看十一年前的自己,文藝一點,嘆一句年少輕狂;直白點,就是大傻叉。
竟然,妄圖以一人之力撼動在全國排名前三的軍校制度。具體做了什麼,他現在想起來頗覺得好笑,當然,後果也很悽慘,教導員和隊長合起夥來操練他,累的他連洗着腳都能睡過去。
就這麼撐着,撐着,在烈日的灼陽下過了最初的一個月,他體重掉了十斤。可是,在這裡,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那個縱橫街頭叫囂肆意的少年,好像一下子離自己很遠很遠,這裡留着板寸穿着一身酸臭的訓練服在訓練場摸爬滾打半天見不到一個姑娘的沈嘉年,學會了太多太多,多到,覺得最初的他是那樣的陌生。
也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了老爺子的良苦用心,摸黑給他打電話,喊了一聲爺爺,就再也說不出來話。
軍校四年,他渡過了人生中最充實最快樂也最難以忘懷的一段歲月,那些在烈日下一起流汗,一起趴在宿舍樓陽臺上看新來的學妹有沒有比較出色的舍友,成爲支撐他未來艱難歲月裡最大的支柱。
十多年過去,再憶起這段時光,他依舊覺得心頭有熱血涌流,那些烙印在血液裡的一切,依舊讓他激動。
他平復了一下有些激烈的心跳,繼續說道:“我們學校女生少的可憐,每年也就外語那邊能來一些女生,我們一羣大老爺們在學校除了上課練體能,剩下的時間就是討論學校哪個姑娘能看。我記得,當年我們有一項技能,就是學校一共有多少女生,分別叫什麼,哪裡來的,學什麼專業,門清!”
顧亦笑出聲。
她在軍營生活過,自然知道,不管是在軍校,還是在軍營,女生都是最爲緊缺的戰略資源。都說當兵整三年,母豬賽貂蟬,這話雖然誇張了點,但也在側面反映了女生資源的匱乏性。
但,她抿了抿脣,腦海中閃現出沈嘉年的模樣,端然清俊,即便是剃了寸頭,也是俊俏的緊吧。
“軍校女孩子少,但,喜歡你的人,不會少吧?”她笑嘻嘻的調侃。
沈嘉年一笑,提起這些,他總能退下蒙在他身上的深沉和冷靜,多了一分年少人的灑脫輕鬆,“唔,現在想起來,應該不少吧。”
顧亦,“·······你不用這麼誠實的。”
他笑出聲,“我做人的原則便是誠實。”
“······”接不下去了怎麼破?
“那你就沒談個戀愛?”
談戀愛,沈嘉年扶額,“那個時候,每天早上六點起牀,練體能,上課。練體能,上課。但凡有一點時間就被教導員拉到體能訓練場搞上一個五公里,哪有時間談戀愛。”
他們會在宿舍熄燈之後躲着教導員討論那些年自己喜歡過的姑娘,也會在餐廳吃飯一片咀嚼聲中躲在桌子底下相互捯飭對方對着進門而來的女同學擠眉弄眼,也會在每年新生開學的時候搶着去教導員那裡爲了爭取迎新的資格最快見到學妹而使出渾身解數,但談戀愛,卻是從來都沒有想過。
軍人,軍隊,熱血,好像一下子就把他自己填滿,他沒有精力,亦沒有心思去想其他。
“真的?”顧亦不可置信。
“當然。”
“那···後來呢?你畢業之後呢?”
在說完這一句之後,空氣中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她清晰的感受到難以承受的壓抑撲面而來,這種變化突如其來,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觸目的黑暗,讓她看不清他現在的表情,只能將他的呼吸,在耳廓中一點點的放大放大又放大。
“唔,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他輕緩出聲,顧亦覺得一陣輕鬆,“不講了?”
兩個人有意避開剛纔剎那間的冷滯,力圖帶動氣氛,又恢復了之前的輕鬆。
“不講了,這是章節篇,下次再講。時間不早了,睡吧。”
“嗯,晚安。”
“晚安。”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顧亦鑽進被子裡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緩緩地沉入睡眠。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身邊的姑娘那規律的呼吸聲昭顯她已經陷入了深度睡眠,沈嘉年還沒有睡意。
身體疲乏到極致,紐約的連日奔波,到回國之後的匆匆趕赴申城,他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着他需要休息。
但是,大腦卻清醒到極致,毫無睡意。
今晚的這場毫無預兆的回憶,翻起了他一直深藏在心中的太多東西。有歡樂,有辛酸,有心痛,太多太多。
在他身邊睡着的姑娘,問他,後來呢?後來去了哪裡?
後來啊,後來他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曾經以爲會永遠擁有的一切,再也回不了頭。
閉上眼,他擡起右手覆蓋住緊閉的眼瞼,他將藏在眼中的情緒一層層掩藏。因爲,他怕一不小心,就會泄露出他,是有多麼的懷念那段歲月,還有那被戲稱爲玉米秧子色的綠色,腳步伐踏出的黃色煙塵,雄渾嘹亮的軍號聲。
顧亦睜開眼,天光大亮。視線所及之處,不是宿舍貼着小熊圖案的天花板,而是一片雪白,毫無瑕疵。
她愣了三秒鐘,才反應過來,這裡是醫院。
驚覺過來,她猛地往隔壁的單人牀上看去。微微糾結在一起的薄被,以及顯露一角的帶着褶皺的牀單都宣告了那裡曾經有人躺過。
沈嘉年已經起牀了!顧亦呻·吟一聲,拿被子矇住臉。真是夠了,她和一個男人共處一室,竟然睡得死沉死沉,連人家起牀都不知道!
顧亦,你心可以再大一點!
沈嘉年進來,就看到顧亦團成一團在牀上扭來扭曲,他挑挑細緻的眉毛,“顧亦?”
牀上的蠶蛹猛地一滯,動啊動,動啊動,鑽出一個小腦袋,額前的劉海不安分的瞧了起來,小臉酡紅一片,“啊?”
“做什麼呢?”他放下手上的東西,回身問她。
“額···沒做什麼。呵呵,你起牀了啊?”顧亦憨笑,晨起的聲音有一點澀意,嬌嗔可愛。
這聲音落在沈嘉年耳朵裡,頗爲受用,“醒了就起牀。”
“哦。”她答應着,慢吞吞的從牀上坐起來。
“早飯想吃什麼?”
吃什麼啊?顧亦皺眉想了想,“想吃蔥油餅,茶葉蛋,還有豆腐腦。”
嗬,胃口不錯,沈嘉年如是想,“那就去洗漱去吧,待會回來吃飯。”
“嗯。”
顧亦調了水溫,洗臉刷牙,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頭髮亂糟糟的一團,額前的劉海叫囂着翹起來,她擰開了水龍頭沾了水往下按了好半天,放開手,又顫巍巍的翹起來。如是幾次,她終於選擇放棄,翹着就翹着吧,反正,她在沈嘉年面前也沒有什麼形象可言。
不過,沈嘉年。顧亦腦海裡閃現出剛剛他的模樣。
還是深色的運動服,略微寬鬆,穿在他身上一點也不顯臃腫,反而有一種清新之感撲面而來。剛剛洗過臉,想是動作大了些,額前的頭髮上還滴着水,莫名多了一絲難言的性感。
五官依舊清俊,神色依舊清淡,但偏生有一種臨淵峙嶽之勢,讓人無法忽視。
這樣的沈嘉年,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有些悶氣。但這份氣悶來的快去的也快,她很快對着鏡子裡的自己扯出一抹笑容用力拍拍小臉蛋,看上去不再那麼蒼白,轉而走了出去。
她收拾好之後閒着無聊,就打量放在牀頭櫃子上的那束滿天星。經過了一夜,小花朵們不顯疲態凋零之感,襯得這沉悶的病房也多了一絲生氣。
門沒有關嚴,沈嘉年推門而進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一幕。
纖弱的少女盤腿坐在牀上,右手托腮,揚起的嘴角帶着一絲稚氣。長睫微閃,如蝴蝶棲息,蝶翼翩躚。嬌俏可愛的鼻子,菱形的脣瓣如彼年他去京都看到的八重櫻,粉紅誘人。
她就這樣沐浴在房間裡的晨光中,皮膚細膩到透明,輕靈可愛,很俗豔的,他想起了那森林中的精靈。
聽見動靜,她轉過頭,黑眸蘊水,脣角彎起桃花般嬌嫩的笑容,“你回來了?”
這一刻,沈嘉年聽到了心臟激烈的跳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