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坎卦

鴻口水庫位於秦州城往北十里,正在渭水的中游,周圍全是農田和村莊。往年也有過決堤的情況,但情況都不嚴重,四周的人家也都及時撤離了,五年前鴻口水庫的堤壩已經是從裡到外地加固過一回了,前兩天渭水上游下了一場暴雨,沒想到水庫竟然又決堤了。

申幌聽了簡直不敢相信。他三年前才走馬上任,水壩是上一屆知州主持加固的,他這幾年每年都要去查看,看樣子挺堅固的啊,怎麼一場大水就決堤了呢?

“把唐四兒收斂了,你們隨我去看看!”申幌一邊招呼仵作,一邊帶着衙役和主簿李茴往外走。院裡已經鬧翻天了,有親戚朋友家在鴻口水庫的都急着出城,其餘的人也在一邊兒議論紛紛。

本來嘛,五年前水壩就開始有裂縫,因此當時的知州賀承淮帶着一撥撥的工人、甚至府裡的下人們浩浩蕩蕩地加固了一回水壩。此事上表朝廷,賀承淮自然是大受嘉獎,到了五年任滿,考覈爲優,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當時賀承淮還信誓旦旦地說能保秦州城三縣十四村三十年無憂呢,現在剛走了三年水壩就決堤了,就因爲他說的話,水庫下游近千戶人家沒有一點點防備。這不是坑人嘛!

“咱們也看看去。”林決側過身跟林雨說道。申幌遠遠望見林決,頓了頓,給他拱拱手算是行禮,然後就帶着一隊人馬往城外飛奔而去。

“師父!”際之望着鄺淵。他也想去看看,水庫下游必定受災嚴重,他們可以去幫着救救人擡擡東西什麼的,行走江湖講究的不就是行俠仗義、救民於水火嘛!

“走吧!瞅瞅去吧!”鄺淵師徒五人上了馬,跟在一大隊衙役後頭往城外去。林決也騎着馬跟在後頭。

“沐公子也要去水庫嗎?”隱之偏過頭,正好看見林決在他身旁。

“嗯,”林決點點頭,“這次決堤之事前所未料,應當損失慘重,我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好歹還可以幫忙救救人。”

隱之不禁對林決刮目相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沒想到還挺有俠士之心。“上次的事……多謝公子了。”他想起上次在客棧裡留的字條,還有讓出的甲字上房,是真心實意地感激林決。

林決笑了笑,“不過是小事一樁,不必道謝。”

隱之也笑了一聲,“還沒跟公子說過,在下隱之,師兄弟一共四人。大師兄名叫際之,最小的師妹叫惠之。還有一個就是念之了,她一向最不聽話,要是得罪了公子,公子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林決搖搖頭,嘴裡說着“不敢不敢”,心裡卻覺得隱之這話有種隱隱示威的感覺。他無奈想道:“就算沒有你護着,我也不敢對你師妹有什麼企圖呀,我可不想後腰被戳成篩子!”

出了城門,申幌帶着一隊人快馬加鞭往水庫方向趕去,其餘人都去下游組織救災。之前許念還以爲“決堤”不過是水太多,水庫兜不住所以漫出來了,誰知道到了地方一看,水壩一半都被沖垮了,活像缺了半邊兒的門牙。水從缺口處源源不斷地往外涌,夾雜着土塊、碎石、雜草,甚至還有小樹飄在水面上。

“師姐……這太嚇人了……”惠之在馬上看得目瞪口呆,她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又一次嚇傻了。

許念把馬交給她,自己上了堤壩。後面主簿李茴站在岸邊大呼小叫:“大人!別往裡走了!不安全吶……大人!大人!”

申幌不理他,帶着一個衙役往垮了半截的堤壩上走,林決和林雨也跟在後頭。上游水勢兇猛,剩下的半邊兒堤壩隨時可能垮塌,但堤壩上的四個人一路往前,一直走到斷口處才停下來。

申幌蹲下身子往下看,水壩的斷面裡面竟然全是稀泥,和着乾草和木頭枝,只有外壁薄薄的一層是用石頭壘的。怪不得這幾年查看時毫無察覺,除非有透視神功,只要不把水壩剖開,誰也不知道里面竟然是這樣一堆豆腐渣!別說三十年,現在三年的水來了都擋不住。

“我沒記錯的話,當時賀大人是說用青石和黏土加固的堤壩吧?”申幌回頭問了那個衙役一句。那人點了點頭,“回大人,的確如此。”

“哼……”申幌冷笑一聲,“賀大人倒是會省事兒!外面一層用的青石,裡面這邊兒竟然全是拿爛泥雜草給糊上的!”

林決皺了皺眉頭。站在這兒一望下去,已經能看到遠處被淹沒的房屋,下游的碼頭、房屋、船運必定受到極大影響。青石黏土和現在這土坷垃比起來,花銷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賀承淮到底吃了多少銀兩進去!

“二爺,要不咱們還是下去吧!”林雨雖然武功高,但游泳卻不行,林決要是掉進水裡他可救不上來。林決點點頭,帶着林雨轉身往岸邊走,剛一回頭就撞在一個人的肩上。

“誒喲!……怎麼又是你!”林雨氣得直跳腳。但他其實不敢真跳,指不定這土堤一踩就垮了呢!他兩眼瞪着許念,指望用眼神表達他強烈的不滿。

“怎麼了?你們能上我就不能上了?”許念撇撇嘴,探着身子往水壩下面看去。林決在一邊兒看得心驚肉跳的,“娘子小心!這裡不安全,你還是跟我們上岸吧!”

許念才懶得理他們,只在身後揮揮手,叫林決自己下去。林決哪敢,他小聲問林雨:“林雨……她要是掉下去了你能救嗎?”林雨哭喪着臉搖搖頭,“我的二爺……咱們別管她了,快走吧!”

“你們看!”許念忽的一聲大叫,把林決還有不遠處的申幌都嚇了一大跳。林決生怕她一個不留神掉下去,趕緊伸出手要拉她,誰知道她一個側身就輕飄飄地在地上站穩。林決的手停在半空,他臉紅了紅。好像有那麼一點兒尷尬。

不過許念倒是沒注意那麼多,她指着水底的一處地方,小聲跟林決和林雨說道:“你門看水壩底下那塊兒地是不是有什麼不一樣?”

林雨看了幾眼,皺着眉說道:“也沒什麼不一樣啊!要說不一樣麼……有幾塊有點兒發黑……”

“對呀!”許念點點頭,“你看是不是中間一道橫,上下各有兩個點兒?”

林決琢磨着這“一橫四點兒”,想起懷裡那個龜形的令符,臉色忽的嚴肅起來。許念不懂,他卻知道,黑色的不是點兒,而是短橫,水底的圖案正是“坎”卦。坎爲水,他們真的找對地方了。

林雨和林決對視一眼,也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了,於是不動聲色地回答許念道:“嗨……不就是水底的石頭顏色不一樣嘛!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另一邊兒申幌也過來了。

“這位娘子是……”

“我們一起的!馬上就下去!大人您忙,您忙……”林雨衝申幌打着哈哈,扯着許念往下走,許念還想再說什麼,但實在是想不出理由留在這兒,只好跟着林雨訕訕地下去了。

“此處危險,那二……這位公子也一同下去吧,恕不相送!”申幌衝林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林決笑了笑,心裡卻不輕鬆。用幾千人的安危揭開這個秘密的一角,他不知道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師姐!你嚇死我了!上面多危險吶!”許念一上岸,惠之就一陣風似地撲過來扯着她的袖子,沒想到袖子上還扯着一隻手。她兩眼一瞪,生氣道:“你是誰呀?我師姐的袖子是隨便給你扯的嘛?你想對我師姐怎麼樣?”

林雨趕緊鬆開手,結結巴巴地回答:“我……她……我沒想……”

惠之哼了一聲,扯着許念就走。林雨還在暗自窘迫,肩上就被一隻手拍了拍,“咱們也去下游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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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的意思是說前面那個知州貪了銀子咯?”許念和林決騎着馬走在前面,惠之和林雨大眼兒瞪小眼兒地跟在後面。

“正是。”林決眉目間隱隱有些怒氣。

許念是控制不住怒火的。“這個……這個……那人叫什麼來着?”她只顧着生氣,完全沒記住前任知州的名字。

林決好心提醒:“賀承淮……”

“對!這個賀承淮!他貪贓枉法!枉顧人命!怎麼對得起下游那麼多百姓?”許念說起來就是咬牙切齒的,在她看來這個賀承淮跟劉顯那個狗賊比起來有過之無不及。

林決嘆了口氣,“當年修繕水壩搞得轟轟烈烈、聲勢浩大,誰都以爲不用再擔心水患,以後能高枕無憂了。誰知道這個水壩竟然是個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呢!”

而且,水壩底下的符號賀承淮到底知不知道,這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他知道些什麼?又知道多少?是不是在掩飾什麼?林決很懷疑。

“這回申大人一定會給朝廷上書,讓官家把賀承淮抓起來好好治他的罪!”許念在一邊狠聲對林決說道。

林決失笑,等一封奏摺層層遞交上去,賀承淮怕是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工程不是他親自幹的,工人不是他親自請的,材料也不是他親自選的,到時候底下推個人出去頂罪,賀承淮最多得一個失察之過,就算是革了職,他也不愁吃喝,日後說不定還有再起用的機會。皇上對於前朝官員的任免極爲謹慎,此次一定也是如此。

他不想跟許念解釋。官場裡層層關係太複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而且說了之後許念還可能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

“這件事兒又不是賀承淮親自督辦的,最多是個失職的罪罷了,”林決簡單跟許念解釋,“賀承淮還是千歲爺的拐彎兒親戚呢!”

許念聽到“千歲爺”這三個字,眼睛一下直了,“你說的是恭王?”

林決點點頭,“正是他。賀承淮的父親是千歲爺生母的表哥,雖然親戚拐着彎兒,但兩人關係卻很親近。官家……一向縱容千歲爺,下面的人對賀承淮也連帶着有些迴護。”

許念心中憤憤不平。沒想到遠在秦州的水患也能牽扯到劉顯,他在這件事中一定摻了一腳。她心中總有一種預感,她能感覺到有一個巨大的真相掩藏在這件事的背後。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許念把馬放慢速度,小聲問林決。林決知道得肯定多,人家是皇子嘛!但許念還得裝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驚訝”地跟林決說話。嗯,她的眼睜得應該夠大,看不出來有假。

林決咳嗽一聲,瞎話編得毫無破綻:“都是剛纔聽申大人說的!”

許念趕緊點點頭,說得好有道理!林決笑了笑,招呼後面的兩個人跟上,於是四人便快馬加鞭往下游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