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場後面練功的徒弟大概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景象, 先是一夥人圍攻一個弱女子,可實際證明“弱女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俠,出手狠厲、毫不留情地把圍攻的大漢揍得爬不起來;正在他們叫好的時候, 女俠卻遭遇敵方支援, 眼看着要被帶走。情況危急, 這時卻突然又有來人橫插一腳。
這個人是敵是友?是來幫女俠的還是來抓她的?
圍牆後不時露出幾雙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牆那邊的情況。而牆那邊的許念此時也跟他們一樣緊張。
讓她擔心的倒不是這個人的身份, 她最怕隱之聽說了消息趕來找她。她無緣無故走了這麼久, 隱之肯定不會安心待在客棧裡,再加上之前幾人在城裡追逐一場,只要有心都能打聽到消息, 她本能地不想隱之跟這些來路不明的人裹在一起,因此萬分不想隱之過來。
然而天不遂人願, 門口那人先是擰着眉瞪着許念, 緊緊抿着脣, 許念知道,這人一旦做出這個動作, 就是說明他尤其生氣,有尤其多的訓斥和囉嗦堵在口中,但在外人面前還是顧及許唸的面子,生生忍住了。
許念苦笑:“二師兄……”
隱之微微一點頭,不再說話, 轉而面向粗眉, 整個人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傲, 只有許念知道, 他心裡指不定怎麼罵她呢。
僅僅是幾個眼神, 已經可以看出許念和隱之之間的關係,粗眉拱手問道:“公子跟這位娘子認識?”
隱之沒說話, 只衝粗眉拱了拱手,臉色卻絲毫沒有緩和。
許念敏感地意識到,她的二師兄大概是不想讓人看出來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且看這粗眉的態度,二師兄跟鹽幫的交情顯然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如若不然,一個名不見經傳、無門無派的小徒,怎麼結識杭州城橫行霸道的鹽幫“幫主”,幫內有頭有臉的人怎麼會對他很是熟悉呢?
她回想起杭州城初見隱之時他說的那句話:東西已經送到了。他送的會是什麼東西,他僅僅是一個單純的送貨的嗎?
許唸的腦子一團亂麻,一直到粗眉帶着人拱手退去,隱之上前使勁兒晃了晃她的肩,她這才找回了思路:“啊?回去……回去吧!”
隱之問道:“爬樹摸魚你倒是記得,怎麼一到關鍵時刻反倒忘了?怎麼不留記號呢?”這明顯不快的語氣儼然是從小給她望風解救她與水火之中的二師兄,還是熟悉的語氣,還是帶着刺兒的關心。
許念不由得鼻子一熱:“二師兄……”她爲自己對二師兄的猜測和懷疑感到無與倫比的愧疚,她爲什麼不能直接問出來呢?這是跟她一起長大,疼愛她的二師兄,他願意說她就聽,他不願意說她就從此不再問不再想。
“二師兄,我聽見你在馬車裡說:東西已經帶到,你跟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許唸的目光太過真摯,隱之心裡有些慌亂,但他忍住偏頭躲開的衝動,直直迎上許唸的眼神:“你想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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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出了困惑已久的問題,許唸的心裡頓時好受許多。隱之告訴她,他曾跟鹽幫的朱青意外結識,之後隨他去見了他的朋友,兩人既是朋友又是合作伙伴,彼此趣味相投卻不完全信任,其中的利益牽扯連隱之也無法窺探。兩人平日有重要交易或書信來往時,需要一個信得過的第三方進行公正,而隱之就是他們選中的那個正直勇敢的少年。
隱之說完,還拍拍許唸的肩,活似在安慰許念“你見識少我不怪你”。許念被鄙視了仍舊樂得沒心沒肺,二師兄沒有隱瞞她,她心中一直盤桓的疑惑也順理成章的解決了,二師兄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一切都好,除了林決。
隱之擔憂地望着許念,心想:這孩子莫不是傻了,怎麼光顧着傻笑都不頂嘴了呢?
隱之去見了朱青,他沒帶許念,不過他告訴了許念,許念知道,自己做得這些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小事,朱大爺要是真想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何必爲了一個蘇廂得罪一個朋友?許念相信他是拎得清的,不然他也不會坐到如今的位置了。
果然,當天杭州城便清淨了,雖然許多百姓並沒有察覺到,但許念和隱之已經能認出,城裡少了許多遊手好閒的混混和行色匆匆來歷不明的路人。
“咱們也該回去了。”隱之望着磨磨蹭蹭的許念,忍不住催促,“絕刀門挖出了寶藏,江湖上各門各派聞風而動,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蜀中的鐵礦和並且遂讓匆匆運走,絕刀門的損失卻絕不小,官府雷厲風行,已經查抄了絕刀門的所有賭場,斷了他們的財路。現在絕刀門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沒時間管咱們這些小蝦米,師父吩咐我帶你回靈臺山。”
許念頗爲敷衍地“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問道:“……右莊主是誰?”
隱之怒道:“右莊主!你說是誰!”
許念趕緊回神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就是那個打鐵的王八……”
隱之一巴掌糊到她腦袋上:“從哪兒學的渾話!”
許念默不作聲地揉着腦袋,一說起傳聞中的右莊主,她腦子裡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林決在黑暗中就着那一方殘光畫的那隻王八,堂堂右莊主在她的腦子裡便跟“王八”二字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那個面具三爺呢?他走了麼?”許念問道。她最擔心的是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人,這人神秘而又詭異的威勢和與其全然相反的一吹就倒的身體,都讓她止不住地心驚膽戰。
隱之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許念沉浸在對三爺的回憶中,全然沒有注意到隱之的異樣。片刻之後,隱之跟平常一樣扯着嘴角道:“走了,放心吧。”
許念頓時舒了一口氣:“那就好,那人太可怕了。”隱之不置可否地笑笑,催促道:“快走吧!”
許念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身後,上馬前回頭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她的腰間還彆着一枚小小的信號彈,她一度覺得信號彈這種東西蠢得可以,但凡她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淪落到大庭廣衆之下向王府求助的地步,江湖人不跟官府“勾結”,這簡直太有損她的面子了。
信號彈被她裝在一個小竹筒裡,縫隙裡還捲了厚厚的一沓信紙,塞得滿滿的,此時此刻許念竟然奇異地覺得這枚信號彈蠢得有些可愛。
此去千里,許念終於也有了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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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臺山還是老樣子,昨夜落了一場雪,早上剛停,許念一進門就聽見惠之和王平安掐架的聲音,緊接着一團雪球直奔她的面門而來。她微微一閃身,“噗”的一聲,砸中了隱之身上,一半的雪渣撲簌簌地掉下,另一半粘在頸上化成雪水,順着衣領鑽進脖子裡。
隱之頭上青筋暴跳,怒喝道:“惠之!”
院裡的吵鬧聲戛然而止,半晌後一個腦袋從牆後伸出來:“二師兄!師姐!”
隱之揪着惠之的領子把她拎下來,一邊還訓斥道:“你又找打了,師父的後院是你隨便進的嗎!院牆是你隨便翻的嗎!”
許念幸災樂禍地笑個不停,至此她彷彿纔算真的活過來了,一路上不明所以的憂愁擔心和失落,全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蹤。打打鬧鬧,親親熱熱,這是她長大的地方,是她的歸宿。
惠之求助似的望着許念,眼睛都要瞪出來了,可許念彷彿瞎了一樣,盯着惠之的臉,神情恍惚,思緒不知飄到了什麼地方。
惠之回頭隨手一指,禍水東引道:“是王平安給我開的門!他有鑰匙!”
本來打算偷偷溜走的王平安被將了一軍,頓時卡在牆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從牆頭撲通一聲摔下來,緊接着一咕嚕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一串動作做得行雲流水,儼然已經經過無數次實踐了。
他訕笑着湊到隱之身邊說道:“二公子,三娘子,你們餓了吧,我娘做好飯菜了,就等着你們回來了。”說罷眯眼斜着惠之,隱隱含着威脅之意。惠之不甘示弱,頓時眯着眼恨回去。隱之一人糊了一巴掌,無奈道:“趕緊洗洗吃飯吧!”
兩人頓時如蒙大赦,王平安一溜煙的跑沒影了,惠之拉着許念往前跑:“師姐,我還以爲你們趕不上過年了,結果今天就回來了!今天王伯打了兩隻兔子,再不走王平安那崽子指不定偷吃多少呢!”
許念也學着隱之的樣子在惠之腦袋上糊了一把:“還說別人呢,你這小崽子!”
“快走快走!”惠之瞪了許念一眼,但大敵當前,她懶得計較這些小事,拉着許念一路狂奔,準備從王平安嘴裡截下兩隻兔子。
路上的雪只掃了一般,踩在腳下咯吱咯吱作響,掃把被好吃懶做的王平安扔到了路邊,半邊已經陷進了雪中。靈臺山的風帶着冷冽和乾淨的味道,許唸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