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秘辛

新年將至, 東京城裡一片熱鬧景象。相國寺裡裡外外三條街熙熙攘攘的全是人,街上雜耍、叫賣和吆喝的商販呵出的白氣盤亙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彷彿驅散了幾分冬日的嚴寒。

但宮裡儼然跟外面不同, 碧瓦朱漆的宮牆隔離了外面的人聲鼎沸, 圍出了一方四四方方的孤島。

皇帝林琮大病初癒, 精氣神還未完全恢復, 斜斜地歪在牀上, 一句三斷地跟牀邊的人說話。說了不到兩句林琮就驚天動地地咳起來,守在一邊的老太監頗有眼力地快步上前給林琮喂水順氣。

“咳……”林琮顫顫悠悠地把茶杯放在桌上,手伸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最後索性用力一砸,茶杯在桌上跳了兩跳, 咕咚一聲翻倒, 茶水灑在桌上, 明黃的桌布洇溼了一大片。

“父親……”林決有些忐忑地上前扶住林琮。

林琮的手抖得厲害,本想甩開林決, 但實在是力氣不足,只能死死扣住林決的胳膊,勉強撐直身子,老太監墊上一個軟墊之後默默地退到後面當起了雕像。

林琮靠着軟墊狠狠喘息一聲:“你就是……是這麼辦事的!”

他雖然還在病中,甚至一句話都斷斷續續地說不完整, 但眼神仍舊是清明而又犀利的, 直勾勾地望着林決。

林決不由地縮回了手, 林琮對他一直都是和藹而又疏離的, 關心而又剋制的, 很少有這樣明顯外露的情緒。作爲兒子,林決跟林琮相處一直維持着恭敬順從的態度, 他已經習慣了父子間這種這樣始終差點什麼的相處模式。

在這樣的目光下,林決陡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自他有印象以來林琮一直是鎮定的,即便是生氣動怒了,也只會用陰測測的眼神盯着或是出言不遜或是自以爲是的臣子,而後硃筆一揮,該怎麼整治的怎麼整治,絕不會大發雷霆妄動肝火。

林決滿懷錯愕和驚詫的望着林琮,這眼神讓林琮手一頓,隨即鬆鬆地放了下來,收斂了怒氣,面色不善地望着林決。

林琮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林決望着那個徘徊在不惑和知天命年紀的父親,心中的忐忑不安頓時被愧疚和心酸代替。林琮病得突然,直到此時林決纔有機會仔細端詳躺在龍牀上大病初癒的那個人,他本來就發白的臉色此刻更是白得像紙,沒有一絲血色。鼻樑上不大不小的幾塊老年斑顯得格外顯眼;眼角和額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長滿了細細密密的皺紋,隨着林琮的一喘一嘆舒張開合。被子下的身軀依舊高大,卻瘦得格外脆弱。

父親真是老了啊,林決想。

他的心裡彷彿有一面牆轟然倒塌,所有的石塊噼裡啪啦地砸在他柔軟又堅強的心上。只有這時他才意識到,恍然之間他已經離開皇宮很久了。

林決鼻子有些發酸,辯解和疑問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有低頭認錯:“我知錯了,父親小心身子,切莫動怒。”

林琮看清林決忽變的神色,語氣也不禁軟了幾分,顯得更加的有氣無力:“令符若是……若是丟了還好,落入有心人……手中,後果……咳……”

身後的老太監眼觀鼻鼻觀心,將獻殷勤的機會毫不吝惜地讓了出來,林決忙端上一杯新茶,遞到林琮嘴邊。

林琮喝了兩口,火氣已經去了大半,接着說道:“後果是什麼,你可曾想過?”

林決答道:“我正要跟父親說,關於令符……我有一些疑惑。”

林琮望着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林決接着道:“我懷疑……令符是假的。”說完擡眼望着林琮,本以爲林琮會驚訝質疑甚至是訓斥他胡說八道,但林琮只是定定地望着手裡的茶,平靜得不像是一開始摔碗摔杯的人。

林決以爲他沒聽見,又提高聲音喚了一句:“父親?”

半晌,林琮“嗯”了一聲,含糊道:“朕聽見了……知道了……”

這一句話說道後來聲音已經越來越小,林琮的眼皮也耷拉下來,彷彿下一瞬就要睡過去,林決忙衝後面揮了揮手,快生根發芽的老太監忽的活動起來,扶林琮小心躺下。林決轉了一圈,把種種猜測以及爲許摯將軍平反一事都咽回肚子裡,囑咐了幾句便出宮去了。

林琮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再受刺激,而這事兒又不能跟監國的太子說,林決在宮門口站了片刻,決定過完年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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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琮的身體還沒好利索,他的身體雖然說不上強壯,但也絕不虛弱,這些年來兢兢業業起早貪黑地忙碌,鮮少又生病的情況。這場突如其來的病給林琮乃至整個後宮都敲響了震耳欲聾的警鐘,提醒他們這個坐在龍椅上的真命天子是一個也會生老病死的人。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林琮深知自己要想早日執掌江山就需要好好將養,因此他也毫不猶豫地把監國大權交給太子,自己只過問一些重要事宜。

雖說太子林冼完全繼承了林琮那副喜怒不外露的樣子,聽到消息的時候還是着實驚喜了一番,不過林冼很快便壓下眼裡的喜悅,跟林琮鄭重其事地表了一番忠心。

林琮這個皇帝把手中的權利握得很緊,即便是太子,分到得也不比別人多了多少,有時候雖然名頭響亮,但實際只是充當一個吉祥物的作用,林冼的太子之路其實很坎坷。現在監國的權利交給林冼,正是讓林冼學習的好機會。

林琮的病不會養太長時間,斷則十天半月,多則兩三個月,屆時林冼已經熟悉了朝中諸多事務,也到了年後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雖然對權利有着不可言說的貪婪和渴望,也難免感到疲憊和厭倦。林琮不擔心他的權柄收不回來,以退爲進,這一點對他的大兒子很適用。

過了一個循規蹈矩而又索然無味的除夕,便迎來了新年。正月十一,朝廷的沐休結束,雪片似的奏摺堆在林冼的桌上,朝廷上面又是吵吵鬧鬧的景象,林冼一個頭兩個大。

而林琮則躲在後宮裡悠閒地靜養,他的病好了大半,只是還時常感到疲倦,所以謹遵醫囑還未上朝,林冼事必躬親,批過的奏摺還要一一拿給林琮過目,林琮每日就看看奏摺,聽聽林冼的彙報,他樂得清閒,甚至還有時間關心起了馮昭儀滑胎一事。

按理說這件事引得皇上發了病,牽連皇后受了罰,是件不折不扣的大事,不過按照慣例和林琮以往的做法,只要他表明一個態度,然後把事情交給皇后查問,到時候只要給他一個結果就行了。至於怎麼審,審誰,事情怎麼一波三折驚心動魄,林琮都絲毫不關心。

揪出罪魁禍首,該打打該殺殺。

因此這次林琮親自參與陳皇后的審問倒是令後宮衆人都吃了一驚,隨即事情變得複雜起來,有嫌疑的幾個仗着皇上的寵愛都躍躍欲試地到林琮面前哭天抹淚——陳皇后的路子她們是走不通的,現在可以從皇上這兒下手。

陳皇后感受到了跟她親兒子一樣的頭疼胃疼渾身哪兒哪兒都疼:正好好的查着呢,皇上非要興致勃勃地來添亂,偏偏她還不能把人趕走。

查來查去,查到了一個宮女的身上,這宮女雙翎是容嬪宮裡一個不大不小的侍女,最近剛升了等級,跟在容嬪身邊伺候。雙翎年紀已經有二十六七了,早年便入了宮,洗過衣服掃過地,熬到如今的位置實屬不易。做出謀害皇子這等事情是令衆人萬萬想不通的。

一開始陳皇后本能的懷疑是容嬪指使雙翎乾的,甚至還在林琮的默許下嚴刑拷打了一番,不過容嬪死不承認,況且她一向得林琮青睞的就是知進退,不是拎不清輕重緩急、見人懷胎便下毒手的人,況且雙翎跟着容嬪不過幾年,到不上爲了主子捨生入死的地步。

審了一番,審出的結果令人大吃一驚。原來這雙翎年紀大,野心也跟着大起來,被皇上誇獎過一次手巧,便起了不該起之心,上位還沒來得及,就把手伸到了懷胎的馮昭儀身上。據雙翎所言,這是因愛生恨、因愛生癡了。

林琮大驚,他實在想不起曾經誇過這樣一個宮女,也不覺得她對自己這個九五之尊有多麼的情根深種,心理扭曲倒是真的。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宮女,還沒來得及爬牀,就開始謀害皇嗣了。

可笑,又可恨。

雙翎很快便被收押待行刑,陳皇后留了個心,把雙翎父母祖籍、進宮前的來歷都查了一遍,很快便查出一些事情,她不敢耽擱,火速報給了林琮。

林琮此時已經大好,收回了林冼的監國之權,不過已經把吏部一些事務交給了他,因此陳皇后某種程度上也受到了安撫——皇上正在向太子逐漸放權,太子母家也更有底氣了。

因此陳皇后去見林琮時是暗自有些得意和自信的,林琮果真誇獎了陳皇后一番,又給母子倆賞了好些東西,由此可見這個消息有極大的重要性。

雙翎的父母早逝,都在前朝宮裡當差,她自小跟祖父母長大,前些年入了宮,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很巧的是,雙翎的母親的品級不低,她正是國破家亡時自焚而亡的三皇子劉炅的奶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