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起日落,月落日出,翌日晨。
年初五。
北邙關,南去數千萬裡。
白雲依舊朵朵,風清仍與天晴。
六隻結伴而行的黑鴉,疾掠白雲上。紅晃晃的小眼睛,沒有過多的神采。唯一絲堅韌與此間萬物成映影。映影再化流光碎影,正與疾風同行。九天下眺,人間變幻無常。山林川流,城鎮百態,皆瞬息消逝…
快,快至唯念。
南下。
南
大唐南,岳陽。
岳陽南,城南。
城南之南,南亭別苑。
大年才過五日,岳陽三千的春意便逐漸開始淡去。來往的車馬行人,多多少少的,都已經脫去了喜慶的紅裝,換上了日常的便服。重新挑起柴米油鹽的擔子,川流在街巷上下,慢熬着普通百姓的日子。
而此刻,清秀的南亭別苑,則還尚有些紅火的意思。
高雅的院府大門,仍貼着喜慶的紅紙。紅磚砌牆,紅木做門,門上擺着塊偌大的鐵木牌匾,上書南亭苑,三金漆大字。兩朵豔麗的大紅花,沉甸甸地掛落四角,搖擺着花穗,春意尚在盎然…
“大哥…恭喜發財呀。”
“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小小薄禮不成敬意,圖個喜慶…喜慶…”
“……”
牌匾下,沿着石階,六位掌棍漢子上下守立兩邊。絡繹不絕的訪客,攜家眷,提紅布厚禮,順着大門進進出出。無論上階入門者,還是出門下階者,這些訪客身後跟着的僕人,總忘不了,爲守門的六位漢子,送去一個小小的紅包…
無它,禮數使然。正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說的就正是這道理兒。
可是,
這別苑裡頭的閻王,又哪是說見就能見,那麼好見的?至少,今兒來這的人,就沒一位見着過那閻王咯。
或許是他太忙,也或許是,來人背景太貧,夠不着他那,大唐南域商道之巔的門檻。總而言之,今日的訪客呢,是連主廳都沒進着,便被這苑子裡的幾位管家喝停了步子,隨之敷衍幾句,留下厚禮,便請出了門去。
門外…
“連個大管家都見不着…”
“誒,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吶…”
一位打扮得正式的中年商賈,垂頭喪氣地由大門走出。
“大哥…恭喜發財…圖個喜慶嗨。”
“……”
跟在商家身後的家丁,非常識趣地從袖子裡掏出六個紅包子,分發給守門的六位漢子。而,這些漢子也不客氣,臉不紅,心不跳,理所當然地就伸手把遞來的紅包收入懷中。從頭到尾,連一道笑容也沒還回去過。
實在囂張。
不過,,對於這些門衛的作態,這家丁很顯然是早就習慣了。
“老爺,今年這禮,連谷管家都不敢收,我看咱們襄陽那邊的生意,還是先歇歇吧。”
笑臉盈盈地哈腰點頭一番後,這位家丁方纔跟上離去商賈的腳步,在其身後恭敬地低聲建議道。
“襄陽不能罷了,這禮咱們還是想辦法再送送吧。回去後,幫我和廖賬房通聲氣。”走在前方的商賈老爺,輕聲說道。
“是的老爺,可是…”
家丁聞言,似仍有不甘,繼續說道:“可是,這禮連谷管家都不敢收,廖賬房通氣恐怕也不會又作用呀。咱們要是把襄陽的買賣停了,還可以保下些虧損。咸陽和岳陽這邊,咱們仍可以做做百姓買賣,不至於吃老本。只要熬過些時間,這事估計也就過去了…”
“哼。”
家丁的提議,似乎惹毛了這位商賈老爺。在走出別苑大門一段距離後,他突然冷哼一聲,停下了腳步,猛地一回頭,指着家丁的鼻子就大罵道:“你懂什麼!襄陽是我們布行的根基!要把那停了,明年我吃西北風啊?”
“……”
商賈一番喝罵,直嚇得那家丁慌忙低頭弓腰不語。
“咦?”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位正準備上馬車離去中年男子,被這邊的喝罵引起了注意…
聞聲稍稍轉過頭來,不由一笑:“喲,這不是鄭兄麼?”
“……”
商賈聞言,順聲看去。
是他?
此人,商賈認得。雖不算熟絡,但也是有些買賣往來。他做的是布匹買賣,此人做的是染坊配料的生意。所以,一年半載的,總會打上那麼些交到,認得個生臉。
他拱拱手,提一抹苦笑,朝着那人回禮道:“是啊,陳掌櫃,今兒真巧,都碰一塊了。”
“呵呵…”
被叫做陳掌櫃的男子,收回踏上馬車的小腿,側身轉向商賈拱手走去,邊走邊笑道:“是很巧呀…”
話說一半便停住了。
他走至商家身前,方纔繼續低聲說道:“鄭兄,應該也是爲今年上供的那批皇商來的吧?”
“……”
商賈稍稍詫異,收起行禮的雙手。
這裡說的皇商,不是別的。正是每年由京都禮部起草的一份採購文書,採購內容多爲皇家供品。按理說,做染坊材料生意的陳掌櫃,與此事是八竿子打不着纔對的。可是,現在他卻出現在了這裡,還問出了這個問題。這事,似乎就有些蹊蹺了…
“莫非陳掌櫃,也是爲了此事而來?”
陳掌櫃搖搖頭:“我們這些小老闆姓,哪能指染這些大買賣呀。我是爲今年店裡的蠶子而來。”
商賈更詫異了:“難道說,你們店子的渠道生意也出漏子了?”
“呵呵…何止我們?”
陳掌櫃掀起一抹濃濃得苦笑,笑得是比哭還難看。接着,他又側着臉,深沉地看去那座訪客不絕的苑門一眼,方纔輕聲說道:“包括你們布行在內,這整片南域的衣食住行四大行當,千百分支,大大小小都出大漏子了!”
“都出事了?”
陳掌櫃別有深意地點點頭:“這南域六大家呀,今年恐怕都會翻一翻賬本咯。”
“嘶~”
商賈聽完陳掌櫃一話,不自覺地,倒吸一口涼氣,磨蹭起了兩隻保養尚好的手掌。是壓制不住的慌張…
“你哪裡來的風聲?”
思量片刻後,商賈不自信地說道:“不會是這風聲有誤吧?這些年不都好好的麼?這說翻賬本就翻賬本,是不是太突然了?”
“哎…鄭兄,你此言就差矣了。”
陳掌櫃擺擺手,稍稍吧腦袋靠近商賈一些,聲音壓得更低地說道:“這風聲,就是我們那老爺子放的呀。他都那把年紀了,已經很少放話的了。這次能放話,事情就肯定得有個準信兒。”
“可是幾年前,從京都退下來的那位段老爺子?”商賈問道。
陳掌櫃,眯着眼睛,肯定點頭:“正是。”
“……”
商賈磨蹭着的兩手,不由加重了一些力度。略帶忐忑問道:“段老爺子,高見如何?”
“早有預謀。”
說着,陳掌櫃相似在做些不見得人的事兒一般,鬼鬼祟祟地瞟了四周一眼,而後一手搭過商賈的肩膀,埋過腦袋,低聲述說道:“這南域六大家是早就有預謀了。就在年前冬末開始,這布衣南家斷布行衣道,獨吞今年江南市場。咸陽沈家壓南域地價,伺機收各城閒土。大食郭家蠶食南北糧倉,很可能是待嚴冬至,百倍出手。而,千里朱家則更狠,瘋擡百獸禽騎…”
話說到這裡,陳掌櫃便止住了嘴巴,不再往下說了。
細細聆聽的商賈,正是聽得有些入神時候,不由急問:“瘋擡百獸禽騎之後呢?”
陳掌櫃擡起另一隻手臂,舉至兩人眼前,突然大力一握!
“待戰起,天價充軍!”
“呀…”
此話一畢,商賈頓時一驚,雙眼一瞪,連忙執起雙手捂住嘴把,不讓自己叫出聲來。這一介商賈,雖然比平民百姓好上那麼些許,但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些站得高些的蛤蟆罷了。這,井口外的事情,露出一絲,也能把他們嚇得個半死了。
見着商賈這狼狽得樣子,陳掌櫃無奈一笑,化拳爲掌,安撫地拍拍他的胸口,說道:“鄭兄莫驚,這也只是我們那老爺子的瞎猜,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好一會兒,
受驚的商賈,哆嗦了好一陣子,方纔稍稍鬆開捂嘴的雙手。
“那…那…金銀兩家呢?”
陳掌櫃搖搖頭:“這兩家的行事風格向來神秘且霸氣,連我們那老爺子,也都不敢猜測他們的想法。但,按他們以往的手段來看,這次要做的賬,必然會被其他四家,更可怕數倍有多。”
“那…那…他們就是要翻江了…”
“可能吧…
只要別翻天就成。餓一兩年,死不了人的。”
“如果…”
“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翻天了呢?”
“呵呵,那咱們就得搬家了。”
“……”
南亭苑外,兩人相聊。
時而驚詫,時而沮喪,時而又偷偷瞧看旁邊遠處的院府,聊得入神且鬼祟。
幸好周遭路人不多,也沒人注意到這兩人再鬼祟些什麼。而,原本拱腰站在商賈身後的家丁,在兩人聊入正題的最開始,便非常識趣地遠遠走開了。拿着根馬鞭,獨自坐在爲商賈老爺準備的馬車上,百般無聊地輕拍着馬腿,東張西望,苦熬着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