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鴿起,北芒兮。
千萬裡風雪蕩飄搖。
大唐南北驚鴻一線。
沉寂二十載的震北雄關,在風風火火地列了一輪守陣,敲了一輪刀擊盾後,便又重新歸去了寂靜,繼續沉沉睡去。千陣解,百萬將士卸黑甲,只留下一個即將被風雪掩埋的巨大坑窪,記載着這裡曾經出現與發生過的,人和事。
向南…
雲霄之上,鳥羣與風雪疾飛爭渡。
沒有爭多久,也沒有飛多久,它們便分出了勝負。快的在前,隱入天雲端。慢的在後,伴風雪疾行。陸陸續續地,它們相互之間,便沒有了其他鳥兒的身影,獨自單飛去。
“啪啪。”
唯有六隻巴掌大小的黑鴉,稍有例外。在鳥羣的中段,它們是並駕齊驅,前後相隔最多也就一兩丈餘,分不出快慢。唯兩眼泛紅光,直視前方,皆帶着決絕的冷色,讓人不寒而慄…
向南,
風漸小,雪漸少。
南暖北冷這是天象自然。
北邙關是大唐最北,常年被風雪封山那是理所當然。愈往南,溫度逐漸提升,當南飛的羣鳥,飛出了北茫的地界,九霄雲上的風雪,就自然而然地弱去了許多。若更往南,這天上的雪雲,便會被陽光完全淹沒,春意將會帶着綠意重歸這片天地…
日漸西移,即將入夜。
北茫南去八百萬裡,是大唐拒北的最後一道守關。
關不大,就一數裡小鎮,兩面峻嶺,坐落羣山之中。這裡的冰雪,早已化成了潮潮的溼氣,附在滿山木棉樹梢上。關內的守兵也不多,就數千餘,皆老弱傷殘,無用之兵。相比起屯兵百萬的北邙雄關而言,這裡就真的顯得太落魄些了。
只不過,
這大唐立國數百年來,這裡便是這麼一直半死不活地存在着,年俸年年有,殘兵缺了就補,從未被撤銷過。
這事出反常,就必有其因的。
因爲,他名“信渡”。
如其名,北茫千萬裡沿線,無論急訊、書信還是戰報,必經此過,也必從此處四散入大唐八方。所以,這鎮子的作用,其實更多是戰時的傳信往來,而非守城重鎮。倘若有朝一日北人南下,有幸能到此關,那也就證明着,大唐守北的防線已經全面崩潰了。既然如此,那這裡再守也多餘,不守也就罷了…
能有些人兒遞遞書信,也就成了。
“啪啪…”
最後幾十只,北來南去的信鳥,拍着小翅膀,陸續飛過了信渡的上空。在此它們沒有繼續直徑南了。而是多多少少地轉了些角度,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分飛四去…
“啪啪…”
其中一隻小白鴿,則比較特殊。它沒有像其他鳥兒那樣,轉角四散。而是拍了拍翅膀,朝着羣山之中的那座小城鎮,逐漸低飛。
這隻小白鴿,雖然特殊,但是它的樣子卻非常普通。和普天之下的白鴿一樣,都是白的羽毛,黑的眼睛,黃的爪子。如若,把它丟到一羣白鴿中,絕對不會有人,還能把它認得出來。
“啪啪…”
輕盈的小白影,輕易地便掠過了山林的阻攔。順着小鎮裡那些破舊樓宇的屋檐,一路輕飛至鎮子最中央…
鎮子的最中央,
那是間小土屋。
長寬四五丈,黃泥巴砌的屋牆,老柳木做的窗,草杆疊枯枝鋪的房頂,十分簡陋。
此時,土屋門外,一位六旬老漢靠着黃泥牆,坐在臺階上。兩手把着根手臂粗細的竹筒煙槍。輕哼着調子,虛眯着眼睛。不時一口吸入,不時一口吐出,接着便是一輪白煙繚繞。
看他的樣子,那必然是非常享受這座小鎮子,所給他帶來的小日子了。
“啪啪…”
飛至的小白鴿,輕拍着翅膀,落到老漢跟前。
“吱吱…吱吱…”
緊接着,它便非常着急地仰起腦袋,朝着老漢張開了嘴巴子,吱吱地慌叫了起來,非常有靈性。似乎是擔心,正陶醉在煙雲世界中的老漢,沒察覺它的到來一般,這叫得急促。
“誒…你這小傢伙。”
陶醉的老漢,是被叫醒了。
他懶懶地睜開迷濛的老眼,吐出一口醞釀了許久的濃煙,看着小白鴿,笑說道:“跑這麼慢,還好意思呱噪?若真到了打仗的時候,要你來送信呀。那是人家打到咱們鎮子了,你估計都不能把信送到咯…”
“咔…”
說着,老漢先是小心地把煙槍放在臺階上,爾後一手輕輕地抓過小白鴿,從爪子上,取下那根小小的捲紙。
一套動作纔剛完成…
突然!
“呼呼…”
突然有風起!
非常突然!
風從北邊山上來,由北向南刮,是一股迅猛疾風!風之疾,那是北方的天氣不能有,唯南方沿海,暴雨來臨前方可以見着!
這風,有問題…
“你瞧,這不說來就來了麼,人家跑得比你還快了…”
對於這股突起的異風,悠哉悠哉的老漢似乎早有所料。此時的他一點都不顯得驚訝。在小心地放下白鴿後,他方纔眯着老眼,微微擡頭,朝着不遠處,那座綿綿的峻嶺看去。
“痞子就是痞子,狗改不了吃屎。都這把歲數了,還跟個孩子一樣…誒。”
順着老漢的目光,瞧去…
綿綿數十里雄山峻嶺峻,層巒疊嶂,怪石嶙峋。高細的木棉樹,密佈整片山林。山林的深處,便是這股迅風的源頭!
它是移動着的…
由北向南,橫刮數十里峻嶺山林,起起伏伏。
速度極快,亦極猛。雖然風之所過,是刮不斷林木荒草,但這瘋吹之下,那是硬生生地把細高的木棉樹幹子,吹得東歪西倒。
“呼呼呼…”
“修爲倒沒有落下多少…
憑他的資質,二十年初境入巔峰,也不算太慢了。”
迅風的源頭正快速往小鎮靠近,刮來的狂風,愈來愈大。土屋前的老漢,把地上那根寶貝的煙槍,往自己的身後,移了移。兩隻老眼,眯得更細了一些。
“呼呼呼…”
很快的…
迅疾的狂風,便刮過數十里峻嶺的一半路程。小鎮裡的所有居民,都陸續注意到了山那頭的異象,紛紛帶着驚色,逆風仰望…
望。
風愈狂…
數裡小鎮漸慌。
人兒慌色,馬兒慌踏。簡陋的屋子,經不住風颳,紛紛飄起了枯枝泥渣。
“呼呼…”
風,來得真的很快。
十里…五里…半里…都只在數個呼吸之間。
最後…
“縫!”
“啪啪…”
一陣狂風大作!
風到了,卻也過了…
因爲,迅風的源頭,並沒有刮向山下的小鎮。而是沿着陡峭的山崖,越過了小鎮,直徑朝南疾去。這風來的快,去得是更快,鎮子裡的人,只是見着了一道巍峨的殘影,含在狂風中,一閃而過。
一閃過了之後,
鎮子裡,幾間年久失修的危房倒了,幾座簡陋的畜欄塌了,風也就止了,之後就沒之後了…
“誒…”
風過一會。
土屋前的老漢,微微睜開一分老眼。看着遠處山林間,那道遠去的巍峨背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漏一絲苦笑。
“這臭小子是長大了,但這脾性是一點沒變。不就過個路麼,非得弄得路人皆知才舒服。誒…真讓人操心呀。”在說話的同時,老漢緩緩站起身來,轉身邁步,就朝着土屋的木門,走去幾步。
這木門很普通,只是腐朽得實在不成樣子,也不知道剛剛那陣迅風,爲何沒把它給刮飛咯。門沿頂上,掛着一隻臉盆大小的鏽銅鐘,一根粗麻繩繫着鐘擺,垂落到門邊。
“來人吶,來人吶…”
“噹…噹…噹…”
老手抓起麻繩,隨意地晃動了兩下子…
麻繩即刻牽動鐘擺,撞擊出沉沉的鐘鳴聲。鐘聲不大,於普通人而言,最多也就聽出個數百丈範圍。而老漢的喊話聲就更小了,有氣無力地,是完全被鐘聲給蓋過去了。
“噠噠…”
不過,這過多久,
稍遠處的土屋背後,便傳來了些急促的腳步聲。
那是七八位皮膚黑黃且乾瘦的男子。皆穿着一身,標配的大唐軍皮甲,從皮甲上發黃的布紋可以看出,這必然是已經穿了好些年頭的舊物了。
“鹿爺…”
“鹿爺好…”
“鹿爺…”
來者幾人,急步走至土屋前停下。相繼單手扶胸,行一軍禮。禮畢後,一位稍微年長的男子,往前走出一步。
急問道:“鹿爺,可是要打仗了?”
被稱作鹿爺的老漢,擺擺手。朝着說話的男子,遞出手中的小紙卷,隨和地說道:“打不打仗,那也不關咱們這些小卒子事呀…
吶,把這玩意,拿去拓印七十三份,送北域各個驛關吧。”
“是。”
男子恭謹地雙手接過紙卷,想了想。
“鹿爺,你看要不要給各大城主府也…”
“不用了。”
話沒說完,老漢又擺了擺老手,止住了男子的話語:“你們就安心做事吧,這小命肯定是丟不了的咯。走吧…”
“……”
這位老漢,在這個邊關小鎮的地位,似乎很高。男子被斷話後,心中的猜疑,是一時難以再出口了。又猶豫了片刻,他微微點頭,不再多嘴。非常乾脆地轉過身去,朝着一同前來的幾人,做了個離開的手勢,便領着人由來路返回…
“你也走吧…”
衆人走後。
老漢順勢揮揮老手,朝着傻愣在地上的小白鴿,做出一陣驅趕的手勢。
“啪啪…”
這小白鴿雖傻愣,但腦子還挺靈光的。見老漢擺手,它便識趣地一扇翅膀,扶搖而起…
莎莎…
人走了,鳥也走了,周遭漸靜,迅風的尾巴也完全消了。就剩下些被狼狽刮落的枯枝枯草杆,凌亂地鋪在小鎮四處。此間再次恢復到原先那般。
“嘎嘎…”
老漢拿起煙槍,貓下身子,重新靠坐在土牆邊上。
伸出老手,由懷裡掏出打火石,點着被迅風吹熄了的菸蒂。再同時深深吸入一口濃煙,含在嘴巴子裡,也不吐出來。像似深沉地醞釀着什麼…
“都二十年過去了,老也老了,還爭個啥子呢?”
“哎…”
老漢的兩眼,渾濁且深邃。靜靜地,遙望着,南方山林裡,那些被迅風颳得一時挺不直腰桿的木棉樹。
“師兄就是師兄,隨便喊個徒子徒孫出來,都能擺出這麼多道道…”
濃濃的白煙,隨着話語,由乾癟的嘴角絲絲泄出。徐徐化淡,扶搖九天上…
“翻手雲,覆手雨,鬼謀算天機。”
“咱們這些老骨頭,可再也勸不動了呀…”
“誒…”
九天雲上,千萬裡外。
白雲朵朵,風清天晴。
六隻黑鴉,結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