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章:彎弓藏,亂紅顏

“雪生,”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亂民、官兵,突而轉頭望向面無表情的雪生,緊緊地拽住他的袖子,心裡越來越恐慌,“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然而,雪生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回答她。他只靜靜地看着底下的人們,靜得彷彿很多年以前他們也曾站在很高很高的凝煙閣,俯瞰着一切,出於世外一般。黑夜染黑了屋檐磚瓦,同時也染亮了這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雪生便如同一個誤入人世的神祇,靜立於這一場亂世戰火之上,漠然鎮定地俯瞰着一切,事不關己。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瞳孔微微擴大,一點點緊縮,旋轉成一汪洶涌幽暗的深潭,漸漸地轉換着殘月的輝影,明滅難尋。趙容宜順着他的目光,朝人羣中的某一處望去,似乎望見了誰,又似乎只是一瞬息的幻象。她恍惚地看着那一瞬息的幻象在黑暗與火光交織的碎影裡似真似假似無有,又恍惚間皺眉呢喃:“我怎麼好像看到了——”

琴聲、簫聲、角號聲、鼎沸人聲、戰馬嘶鳴聲、兵刃相接聲、烈火如歌聲,聲聲交錯,你吞沒了我,我遮覆了你,譜成一曲震耳發聵的國殤,驚憾了兵戈,震裂了城牆,破碎了山河,凌亂了大地,攪和在殘月下血腥裡,濃郁抑人,薰得人頭昏腦脹。那臺城的兵荒馬亂裡,殘月如鉤人似蟻,萬點燈火燎箭原,是鳴鏑雨落,還似天花漫放、星辰棋佈,竟照亮了一世人間,迷離了三世因果。

然而這一刻必死無疑的困獸猶鬥,在風過無痕間,化爲下一刻的九死一生,便如那一句:“司馬宸中流矢而卒,範楊直率殘兵北亡。”的突兀,震撼了臺城,震撼了東州,亦震撼了尚在途中的五萬援軍及千千萬萬關注這一戰的世人們。彼時豔陽高照,雪生站在蕭索的城樓上看着城外一望無際的遼闊原野,手裡攥緊了今晨趙頊給他的那一張紙條,那據說是從城外綁在箭簇上射入城樓的——“傾歌爲搏紅顏笑,退兵臺城二十年。”夏風如火,燃燒着最後的炎熱,而公子獨立風中危樓的蕭瑟,便也如那一城的殘敗,只餘最後一口拼命求來的喘息。他的目光一點點被荒原之廣吸散,一點點似乎又望見了昨夜的慘烈與悲壯。和趙容宜被衝散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麼呢?他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恐懼,矛盾於自己絕望賭徒般的卑鄙與陰謀家陰鷙的毒計,在心裡悲聲哽咽,容容,此生便如此罷,——死生契闊。而來生,再也不要讓我投生在這血與火的人世間。公子使了輕功,躍至趙容宜身邊,靜靜地等候着這一場生死豪賭的結局。結果,他贏了,然而,又輸得很徹底。——時光倒流,倒流至昨日午後的涼亭,倒流至那少年一句——“既然這是她想要的,我便成全她。”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人,放下仇恨,用六年的時間去陪伴你,又用這一場生死豪賭的敗退,給了你一個你永遠都不會知曉的承諾。趙容宜,你知不知道二十年意味着什麼?你知不知道讓一個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死於非命意味着什麼?你知不知道讓那遠道而來的數萬北兵傷殘而逃意味着什麼?你又知不知道,這一句詩、十四個字意味着什麼?而傾盡一首冬歌,傾盡一生的執着,爲的只不過是一個可能再也不能夠親眼見到的笑容。而你,終是什麼也不知道,你這個傻瓜。雪生目光慘淡地望着天地間的曠遠,突然間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他永遠都不會告訴她範楊直下令退兵的真正原因,就像他永遠都不會告訴她範楊直便是冬歌。既然、既然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便讓他在你心中留下他全部的美好,一曲完整的、已經唱盡了的冬歌。就如同,在昨日的混亂裡,那一夜的清寂決然的簫聲。

戰後的臺城,瀰漫着死亡的陰影和濃厚的血腥氣息,就像一個數被重創的傷口,寫滿了歷史的控訴,卻始終等不到最後的審判。臺城似乎一座被詛咒過的城市,承載了太多的厄運,而始終在將將得到救贖與希望之後面臨在一場繁華幻滅。然,這一場混亂,也許是不會被載入史冊了。只因了範楊直一念之間的無可奈何,一生唯一的一意孤行。

至晚,雪生回趙府時,趙頊仍未歸來,而趙容宜便早已做完了一切她認爲需要做的,在府門前靜靜地站着等候。殘月如鉤,彷彿昨晚的,彷彿前世的,既近且遠,近在眼前,遠在似乎很多個春秋以前。那胭脂色裡的朦朧倩影,那一剎然相望時的百感交集,宛若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於燈火闌珊處的一眼千言。忽而,趙容宜嫣然一笑,便如殘月燈影裡的迷霧,不真實起來。“浮生長恨歡愉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容容,這便是我的答案。”可惜這個答案再也沒有辦法說出來。彷彿很多年以前,那個元宵夜,趙容宜耍賴般坐在河邊的亂石上,脫口而出:雪生,你娶我好不好,我們一起去塞上牧羊,去西域看舞,去江南看煙花,去海外尋寶,去這世上所有美好的地方,好不好?彷彿那時一樣,雪生沒有辦法回答。只是那時候的不能夠,終究是與此時的不同了。那時候的蓮燈,一朵一朵順着江水漂流去,和煙花的絢爛倒影交錯,不知是迷了誰的眼、誰的心。

“你回來了。”趙容宜提着提燈慢慢走下臺階。

“我回來了。”雪生點頭,微笑着望着她,一步步走近,並拉了她的手,往門內走去。

“等一等!”趙容宜扯了扯他的手,止道,“雪生我們一起等等二哥好不好?”說罷,見雪生只默默地看着她笑,便又道,“二哥自昨夜後便沒有回來歇息過,我想在這裡等他,你陪我好不好?”

“好。”雪生笑着答。

二人靜靜地坐在府門前的臺階上,便如很多年以前趙容宜所幻想的那樣。“可惜沒有下雪。”趙容宜頭歪在雪生肩上,一隻藕臂透着寒露在殘月下瑩白如玉,手懸在半空,空空的手心朝上,卻什麼也接不到。她就這樣執着地伸着手,喃喃自語,“如果這裡是閬寰臺的石梯,是北國的冬日……”幻想終歸是幻想,卻沒有人指望一切可以重來。趙容宜心裡悶得慌,總覺得這個世界大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深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一個這麼渺小的人,到底應該做些什麼呢?“雪生,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日你在禁殿打坐修習,我爲了干擾你,不停地說老生薑的壞話和修煉的壞處,還有做這天底下大俗人的好處妙處,我還說了一句話,我說,‘中州沒有楊柳畫船,也沒有燕子銜泥,沒有杏花春雨,也沒有江波上的歌謠,可是怎麼辦呢?只有這個地方,纔有雪生。有雪生的地方,纔有趙容宜,那趙容宜便不去別的地方了。趙容宜要永遠永遠都跟在雪生後面啊。’那個時候,我真像個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我只想,如果能夠每一天都這麼快快活活就好了,哪裡用去想許多呢?再後來,我行走江湖,見識了許許多多不同的人生,悲歡離合,喜怒哀懼,我漸漸地開始明白,我真的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所以,我每到一個地方,儘可能地去幫助別人,併爲此感到快樂,以爲這樣就足夠了。然而這一場戰事,又讓我明白,一個人的力量真的太小了,隨時可以灰飛煙滅。”

“一個人的力量,有時候也很大。”雪生突然說了這麼一句,便沒了下文,而趙容宜雖然不甚明白,卻沒有追問,只靜靜地靠坐着。

兩個人便沒有再說話,一直到夜色深濃,趙容宜漸漸地靠在雪生肩上睡去。而雪生,側頭望了望那略帶疲倦的面容,笑了笑,便輕聲道:“不許喚我師傅‘老生薑’。”

然而,轉眼間,那笑容凝滯,一點點凍結,循着他的目光,在夜色深處有一個騎着馬渾身狼狽的少女遠遠朝這邊過來了。雪生不着痕跡地伸手點了趙容宜的穴道,又將她抱起,準備離去,而那騎馬遠道而來的少女,遠遠便喊道:“葉衡——趙容宜——”須臾,那少女摔下馬,方踉踉蹌蹌站穩了便朝二人跑來。

“柳璩?”雪生試探性地道。

“葉衡、葉莊主,好久不見,”原來那渾身狼狽的少女正是柳七七,她扶着腰粗喘着氣道,“太好了,我終於、終於找到你們了!”言罷,見那懷中不省人事的趙容宜,眸光黯了黯,又指着她問雪生,“她這是怎麼了?”

雪生只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柳七七:“你有何事?”

“啊?”柳七七一愣,繼而笑道,“可不可以進去再說?”

“不必。”雪生不耐地掃了她一眼,“有話現在說。”

柳七七沒料到這麼短的時日內表面爲人謙和的葉莊主竟會變得這般不假虛飾地冷漠刻薄,一時心裡有怒,欲待怎樣,卻又不能怎樣,便目光閃爍,有些拘束不安地強笑道:“是這樣的,自那日莊中一別我隨趙郎離去後,經了些時日,我又與趙郎分別。再後來,我一路尋他至北周,得了他的蹤跡——”柳七七趔趄着後退了兩步,顫慄於雪生眼中的冷冽肅殺,猛地眨了眨眼,頭皮發麻地嚥了咽口水,顫道,“呃,我和範——趙郎、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知曉他是趙四小姐的弟弟,所以、所以希望來,可以……希望可以請趙四小姐幫幫忙。”說完,只看着沉睡中的趙容宜,心思百轉千回。

“你走吧,”雪生冷冷地看了她最後一眼,轉身離去,“我會轉告她。”

夜深人靜,殘月淺淺,薄霧漸漸地開始瀰漫,便如一層披了夢魘的輕紗,帶着神秘詭譎的幽冷寒涼,在無人的地方四處流浪漂泊。柳七七一襲蒙塵的破爛衣衫,沾染了這座城市的腥氣,連昔日白皙清靈的臉上都覆了一塊一塊塵埃泥土,像是火燼,又像是燈光的陰影,斑駁裡猙獰悽哀。她怔然無措地望着那白衣人影消失在朱漆木門後,又看向那面無表情的守門人,終是嘆息一聲,轉身牽了馬朝黑暗中走去。她想,還是等明日再來吧,那時候趙容宜醒了,她可以直接去找她。孤獨的少女獨自牽着一匹瘦馬走在夜色裡,疲累地走啊走,似乎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此時的臺城,還很亂,亂至於你走在這般寂寥荒敗的街市上,圍繞你四周的是埋於灰燼的斷壁殘垣或者滿地凌亂的物什,分不清是什麼,便更像是峭楞楞張牙舞爪的鬼魅了。戰禍、逃難、火箭、內亂——短短几日內,一座城市毀於一旦,毀於它自己的弱懦和恐懼,卻留下這麼多的悲鳴,傳入這個過客的耳裡,令她寒顫。可是,在天盡頭,在稀薄的月色輕霧裡,似乎有個人影,也輕薄似霧、明淨若水。柳七七疑惑地看着那人影由遠及近,似漂移濃夜的白無常,似一陣風霧,漸漸地朝這邊來了。瘦馬突然瘋了般咆哮起來,在寧謐裡顯得極爲狂躁,又掙脫了她的控制,瘋狂地朝遠處逃也似地跑了。而柳七七顫慄地後退着,待看清了那人提着一把劍,殺氣畢現地望着自己,便猛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顫聲叫道:“你、你——爲什麼?”那人風一般提了劍躍過來,只瞬息間,那劍尖便至眼前,伴隨着清風拂過般的一聲:“抱歉,你必須死。”劍入心,穿胸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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