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趙二公子與雪生聽人傳報說四小姐去了南城狗兒衚衕時,趙容宜正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婦人,心裡五味陳雜,便上前拉了她的手,啜泣道:“大夫說你只要好好調養了就會好起來的,你便不要再哭了,好不好?”那婦人蠟黃着一張臉,全然沒了生氣,愈發教人心疼,只低聲喘道:“我心裡知曉自個兒的身體,這回怕是真的捱不過……只可憐了我的孩子們,要怎麼過活……”言罷,又哭了一回,漸漸地也沒了眼淚,便掙扎着要起身。趙容宜忙和那喚作芷羅的女孩一起將她扶坐起。江靜宜便從枕頭下掏出一個木盒子,又命女兒去點了火盆子來。趙容宜正不解,便見她打開盒子從裡面拿出一摞信稿,顫聲嘆道:“錦書空對雁斷,鯉魚不傳尺素,奈何奈何!”言罷,將那信稿連着盒子一併付之一炬,又倒在榻上,兩眼無光,漸漸地念道:“君屠南城壁,妾自長深閨。十四過君前,一眼成此殤,十五爲君婦,鶼鰈收退香。爲妾退身熱,不辭冰雪寒。爲君生阿虎,幾把命兒喪。十六得芷羅,東房糊新窗……擬將身心死,奈何小兒郎。君軀已許國,妾魂何所往。”一時,聞者莫不淚下。
多年以後,當趙容宜在渝州和襄南侯秦暻把酒暢談時,將會收到趙二公子和何芷羅的婚帖,並回憶起多年以前的這一刻。那時候的趙容宜,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也終於在和雪生經歷了無數的生死磨難後,明白了多年以前這一刻江靜宜的心情。只是那個時候的她,怎麼也想不到最後留在二哥身邊的那個人,會是多年以前南城狗兒衚衕裡那個只有九歲的小女孩。夏日的陽光照進這間破敗的茅屋,照在阿苦嫂一點點冰涼的面頰上,如同在召喚着一個悲苦的靈魂歸於天際,又如同在哀悼一場沒有結局的愛情與婚姻。趙容宜靜靜地看着伏在那婦人身上哭泣的小女孩,看着離去的大夫和一臉悲憫的小廝,還有陸陸續續從外面趕回來的另外兩個孩子,覺得這一切好陌生,好陌生,竟陌生得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可怕。她渾渾噩噩地將自己埋葬在那哭聲裡,拖着疲憊的身軀,一點點朝門外走去,一點點像是一個幽靈般飄去。
“容容。”突然一個聲音不知道從何響起,彷彿這清夏的一曦晨光撲面迎來,將她從這恍惚的世界裡拉出來,趙容宜猛然驚醒,朝那喚她的人奔去。而雪生一襲白衣,靜靜地站在爬滿靛色喇叭花的籬笆牆邊,靜靜地望着她。他一聽說趙容宜隨那孩子去了阿苦嫂家時,便匆匆地趕到了這裡。那時候他的腦海裡一面是趙容宜不在自己身邊,一面是北周的隨軍裨將範楊直潛入了臺城……自從與趙容宜於蘇州重逢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與恐懼,陌生又熟悉。此時,看看她好好地,毫髮無傷,且奔向自己,雪生終是鬆了口氣,雙手微顫地將撲入懷中的人緊緊抱住。這些天以來的寧和,似乎突如其來地被打破了,雪生幾乎是顫聲地喊着那兩個字。
“雪生,我好難過。我的朋友死了,她還有三個小孩子,該怎麼辦?”趙容宜哭道。
“我知道,是阿苦嫂,你二哥都與我說了。”雪生嘆息道,“死者已矣,生者卻還要活下去,是以不必太過傷懷,反違了他們的遺願。”
趙容宜只是哭,末了擡起頭看着雪生,一臉悲慼:“那時我問她,‘阿苦嫂,苦不苦?’她笑着對我說,‘不苦,只要每日回到家裡,見到我的孩子們,我就很快活,其餘的都不重要了。’可是我知道她心裡還是很苦的,因爲她還想着她丈夫。說什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一旦遭逢國難,罹患戰禍,誰說不會‘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從此生死與各,天涯不相見?雪生你知不知道,阿苦嫂的年紀比我還要小一歲。她還這麼年輕,還有一身的才華,還有滿腔的希望,還有三個懂事的孩子,還沒有見到她的丈夫回來,還……這不公平,老天不公平……”
雪生復將趙容宜摟在懷裡,輕聲安慰道:“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生死,苦樂,強求不得。”——可是容容,我們何其有幸,能夠在這亂世裡相互擁抱,還能夠去看明日的太陽,去感受下一場覆蓋人間的冰雪,還有融冰時的溫暖。雪生緊緊地抱着趙容宜,忽然後悔起隨了她的意一起來到臺城。他的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執妄的念頭:我應該讓你恨我,而不是讓你來這兵荒馬亂的臺城。可是趙容宜並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她還沉浸在江靜宜的死亡之中,那枯槁的面容,那冰冷的體溫,那決絕的詩句,那滾燙的眼淚——死亡太可怕,又如此之近,近得讓一個天真的孩子觸摸到了、也感受到了它的殘酷。
江靜宜死後,雪生和容宜帶着那三個孩子到了趙二公子家,準備和趙二公子商議對策。可是,北兵攻城之計詭譎,城中又混入了敵將範楊直等人,趙頊便一整日都在四處視察,因而這事便暫時擱置了下來。翌日,趙容宜在府中照看大小虎、芷羅三人,雪生隨了趙頊去城樓。那時仲夏天氣,因了前日夜間的鳴鏑火簇,整個北城區一片零星火海,死傷無數,房屋焦毀,狼藉畢現,至今尚未完全恢復,四處便散發出各種異味來。雪生與趙頊站在城樓上,遠遠地望着城外叫陣的敵軍一字排開,嘆道:“臺城雖是固若金湯,易守難攻,但如此按兵不動,總歸不是上上策。”趙頊亦嘆:“我如何不知曉這道理?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敵將亦知臺城之固,極難攻之,非謀取而不可與,所以自久攻不下之後,便退守亂石磯,按兵不動,卻密令範楊直潛入城內,是想內外相連,共破我城啊。”雪生問:“既知之,該如何?”趙二公子忽而皺眉嗤笑:“他自玩他的‘夾攻計’,我自用我的‘聲東擊西’,看看究竟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雪生低眉略一思索,便笑道:“可是已有援兵在來此途中?”趙頊笑而不語,只擡手擋着烈日覷着眼望那周兵陣勢,雪生便知曉是猜中了。
再說趙容宜在府中照看江靜宜的三個孩子,也着實頭疼得緊。那最大的男孩,喚作何紀,諢名虎子,只十歲,倒是個老成的,哭了一回也就漸漸地淡了;那小女孩芷羅,是個水般的小人兒,一個勁地哭個不停,也帶了那最小的小虎哥哭,他兩個孩子是醒了哭,哭了睡醒了還是哭,教趙容宜恨不能丟開了不管,偏生趙二公子府上就找不出兩個可以哄孩子的女眷來。這會子剛剛哄着三個孩子午睡,趙容宜便累得動也不想動了,只一個人尋了個荷塘涼亭一面等雪生一面打起盹來。仲夏的午後,知了躲在暗處不停地叫着,便比這世間任何的歌謠還要催人入睡。陽光落了一池窸窣搖曳的亮綠,光影裡這連着長廊的涼亭在石壁的柳蔭下宛若是海市蜃樓裡的庭掖,蒙上了一層淡泊的胭脂紗幕,偎紅依翠。恍惚間,她似乎看見了冬歌,那個總喜歡穿白色衣裳佩着那杆碧玉簫的孩子,那個總喜歡沉默和微笑的孩子,正站在迷夢邊緣,靜靜地望着她,不知是在說些什麼。她想要跟他打招呼,想要說話,卻焦急地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蘧蘧然不知所蹤也。
安靜地長廊裡,雪生冷冷地看着亭中的兩人,用一種近乎陰鷙的聲音冷笑道:“別來無恙,範將軍。”
“原來你都知道了。”而那立於亭中的少年,只是微微笑着,不辨喜怒。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雪生一步步朝涼亭走去,眼角餘光掠過靠在亭柱上熟睡的趙容宜。
冬歌只是笑望着他,等到他走近,方後退了兩步,若無其事地道:“我打不過你。”
“你知道我不會當着她的面殺你。”雪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可你也知道我點了她的穴。”冬歌笑道。
“所以,我並不介意你死在除我之外的人手裡,”雪生展冰綃一笑,“如果你再出現的話。”
冬歌不言,斂了那亙久不變的謙和溫潤的笑容,沉沉地看着雪生。而雪生,只涼薄如冬風般輕輕笑着,冷漠地回視。飄着胭脂紗幔的涼亭,圍在一池仲夏的碧荷間,藏在石壁垂柳的葉簾下,又在知了長鳴裡安安靜靜宛若一個酣夢,夢見同樣廣袖白衣的兩個公子,夢見同樣的風華絕代,也夢見趙容宜夢裡一望無際的飄雪與森林,以及她鼻端似有若無的清荷馨氣。兩個人就這般靜靜地對視着,直到趙容宜發出一聲,似是夢囈,但卻是足以打破這平靜的咕噥聲,只兩個字:冬歌。那一聲如同蝶翼撫弄落葉的輕響,一直傳到兩個人的心裡,匝出巨大的波瀾。雪生的臉色一下子便如同烏雲鋪天蓋地瀰漫,便如漫天的冰雪凍結了一切,要毀滅這大地與人間。冬歌后退兩步,戒備地望着他,微笑道:“你不會真的要當着她的面殺了我吧?”
然而,便如幻境煙消雲散般,那一剎然的戾氣忽然間被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驅散,雪生忽而看着冬歌戒備的眼神聲無波動地道:“若你存心來找死,我也不必髒了自己的手;若你還想離去,以後便不要再出現。——這已是我所能忍受的極限。”
“何必呢?”冬歌嘆笑着搖頭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放心吧,我會走。而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我來過。因爲,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冬歌這個人。”
“我不會告訴她。”雪生冷冷道。
“我知道,就如你不告訴她你是北周已故大將姜雪興的遺腹子,也如你不告訴她當年致使你將軍府移族之難的罪魁禍首是大名鼎鼎的東亭侯,或者,”冬歌看着雪生的面色一點點蒼白如雪,心裡便似有說不出的快活,“或者,我是不是該懷疑你與她在一起的目的?”
“你——”雪生的聲音有些顫抖,定定地盯着冬歌,那冰冷的面龐上似乎染了霜雪,一點點變得透明。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冬歌挑眉笑着打斷他,又道,“你說的。”
“你想如何?”雪生靜靜地盯着他,眼裡的寒冷遮蓋了彌散的殺氣。
“你太小看我了,姜衢,”冬歌微笑,“我從你的眼裡看到了恐懼,你怕我將事實告訴她。——不,我不會。我爲她停留了六年,以還她一個冬日的溫暖。而她卻用十年的時間,去尋找一個可能根本就已經不在這世間的人。既然如此,既然這是她想要的,我便成全她。”一襲白衣的少年,優雅而從容地立於欄杆邊,與他身後的荷塘碧海廊檐寰宇融合成一幅絕美的圖,卻又絲毫不沾染了那繽紛的色彩。偏頭看向那熟睡中的女子,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心道:姐姐,我以爲我不會再見你,結果我還是來了,這算不算是我的命?時光在腦海裡倒流,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的離別,那白衣少年目送着自己的執念,一步一步走出六年的時光,一步一步走出一場沒有結局的永別。
雪生無言地看着面前這個容貌俊秀、淡泊風華的少年,最終也沒有再說什麼。或許、或許所有的言語在這一番話前不過是廢話罷了。他的嫉妒,他的恐懼,他的慌亂,以及他的哀痛,似乎在那麼一刻破冰噴涌,再也止不住了。他靜靜地看着那少年凝視趙容宜熟睡的面容,靜靜地望着他俯身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卻只能這般靜靜地,蹙眉望着。——我爲她停留了六年,以還她一個冬日的溫暖。而她卻用十年的時間,去尋找一個可能根本就已經不在這世間的人。——他的腦海中翻覆着那少年所說的話,翻覆着罪惡和仇恨,最終卻化爲一片虛無。因爲,“趙容宜,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你都是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