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置了酒器,清笑道:“二哥雖無掛礙,有人卻偏不依了。——一日我問容容,‘你侯府中兄弟姐妹何其之多,你爲何偏偏只粘你二哥?’她與我說,‘雖如此,只有二哥最懂我。’末了又道,‘但是二哥終究太偏執了,把世事看得太透,到現在身邊也沒有個人,我總是不放心,要去鬧他一鬧的。’”
趙頊聽完不覺莞爾,自斟自飲又自嘆道:“頊生也狂狷,寧缺毋濫。弱水三千,若無一瓢可飲,不如望而卻步。”
雪生聽罷,心內一動,乃執酒敬嘆:“至此,我總算明白爲何她獨與你如此親近了。二哥,小弟敬你一爵。”
趙頊笑着飲了,又款款敘道:“我趙頊雖生於公侯之家,卻奈何有命無運,潦倒十餘年,無人問津。那時,四妹於我而言,雖有親緣,卻無交葛。她是侯府裡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嫡女,無憂無慮;而我則因了自己孃親的緣故,一個人孤苦伶仃被棄置在偏院裡,看盡人情冷暖。直到有一日,她不知怎的發現了我出府的秘密,便從此纏上了我,總要我帶她出去玩。一日,我下學回去,她又跑來找我,還問我道,‘二哥,他們說你不學無術,成日裡走馬觀花,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你真的是這樣嗎?’我見她一臉天真,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便哼道,‘是又如何?小爺我舒坦,你要是嫌棄便趁早——’誰料,我還沒說完,便聽她咯咯地笑了。她雙眸晶亮地望着我說,‘太好了,二哥!’我不解地望向她,心裡疑惑,便又聽她說道,‘你也帶我走馬觀花不學無術吧,我也要做紈絝子弟,和你一起四處玩兒。’我心裡震撼,良久才摸了摸她的額頭問道,‘宜兒,你是不是生病糊塗了,或者成語沒學好?’她便拉了我的手笑道,‘你胡說什麼呢,我好得很!再說了,我這麼聰明,怎麼可能不知道那幾個詞語的意思?我就是喜歡隨性而爲,就是討厭和姐妹們困在園子裡繡花繡草,就是要和二猴子一起扮豬吃老虎,做個天天開心的小猴子。’我呆呆地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模樣,心裡五味陳雜,但甚是高興。自那之後,我和四妹,便成了同路人了。而後我亦因了她的引薦,得了父兄賞識,出入宮廷,她便時常化成我的小廝,隨我一起。”說至此處,趙二公子忍不住大笑,“因而也鬧出不少笑話來……在你到中都的前一年,一日我和幾個朋友吃酒,也帶了四妹,那日她見了章南王府家的世子秦睿生得俊俏不比常人,又見我那段時日與他交往甚多,幾次提到他,便以爲他是個和我們一路的人。因而便不知道,那小世子是個真正的錦衣紈絝,我與他交結也只是因了父兄之命不可違罷了。那小世子素來喜歡暗地裡褻玩長相俊秀的小廝男伶,那日更是趁我中途離席之際對四妹言語戲弄,惱怒了她。還好我後來及時回席救場,不然不知要鬧到哪般田地。我時常想,果真是什麼樣的人便和什麼樣的人靠近罷。四妹只道我懂她,其實她比我幸運,因爲這世間懂她的人終究是比懂我的人多的。她從小便與一般閨閣千金大有不同,只因了家裡人寵她寵得實在不像樣,而後來又被我帶偏離了道,終是養出個無法無天、離經叛道的異類出來了。我以前總是擔憂,以她這樣的性子,將來嫁了人該如何是好——還好有你。還好她總算是找到你了啊!”
“不好。”雪生悶悶地飲了一回酒,搖頭嘆息道,“我終歸是欠了她十年。”
趙頊一愣,繼而笑道:“這話怪了,你欠她十年?不如說你們互相欠了十年罷。——這十年間,她偶然也來臺城,每每我見她有些微變化,但卻還是她。一日我問她,你尋了這些年,後不後悔?她只搖頭笑道,‘情愛人間傷心事,驀然回首不自知。’二哥你知不知道,我這句詩還換了十兩銀子呢!我訝然問她,‘莫非這幾年你以賣詩爲生?’她驕傲地笑道,‘非也非也!豈不聞,中州趙四小姐是女子中的異類,吃喝嫖賭,攀牆上樹,書劍酒棋,本領多多。豈止是賣詩,我還曾在渝州一夜豪賭賺了三千兩黃金呢!’”
“只怕惹的麻煩也不少吧。”雪生莞爾,目光中閃爍出的柔光,便比春日融雪的太陽還要溫暖。
趙二公子搖頭嘆道:“混跡江湖的,麻煩多,朋友多。總要得到一些,也要失去一些罷了。她那個性子,哪有萬事順心的?不過也因了這性子,倒是也結交了不少朋友,總算是不至於落魄潦倒。那時的賭局便是襄南侯秦暻名下的,那秦暻本也是個豪爽之人,不僅替四妹解了賭坊的危局,還將她奉爲侯府上賓,留在渝州好些日子。再後來,四妹在江湖上混得久了,漸漸地混開了,也算是小有名氣,還結交了一些武林上的英雄女俠。我聽說她曾在靈鷲山救了一個孩子,取名叫冬歌,那孩子後來習了武,亦常跟在她身邊,也是極好的,只可惜我總是與他無緣一見。起初我在臺城收到家裡來的密信,說四妹離家出走,侯府亂成一片,那時我心裡便總是擔心她在外面吃苦受累,後來知曉了她的蹤跡,得了她的信,而她自己也來臺城找了我,我漸漸地也知曉她在外面的那些事蹟,便漸漸地也放寬心了。四妹這個人,天性爽朗,人緣極佳,你只看着她笑她鬧,便是再抑悶的心情也會開朗起來。”
這時,雪生不知是忽然想起什麼,飲酒自笑道:“那她有時也有氣死人的本領。”
“譬如說,——”趙頊詭異一笑,道“見了美人,無論是男是女,都跟丟了魂似的。”言畢,見雪生正無奈地嘆氣,便知是有幾分猜中他心事,乃與他敬酒一回,又莞爾道,“這麼多年了,只這個習性總改不掉。我還記得當年她對我說的話,她說‘天地生萬物,人最靈秀。我見了美人,不論男女,都只覺得渾身舒爽,愈發敬服造物主的奇特了。’我便佯裝生氣地道,‘那你見了二哥豈不是要大罵造物主不公’?她拉着我的袖子討笑道,‘當人還是心比面重要啦。二猴子有心地純良之美,世上之人難出其右,自然不能以皮相論之,而小猴子便只和這樣的人交好。’雖如此,到底是個女兒家,若總是見了個生得好的美男子便盯着人家發傻,也會惹人嫌。長輩們也曾教導,但她哪裡又聽得進去了?”
雪生撫額嘆道:“若是聽得進去,現在也沒了這麼一個人。”
“正是這個理。”趙二公子笑道,“那襄南侯亦曾來信,說這世上的書生,或求千鍾粟,或求黃金屋,或求顏如玉,或求聲明顯,卻唯有‘酒肉書生’趙小四一人,所求不過是平安無虞、隨心所欲,可於一夜之間豪賭穩賺三千黃金,亦可於一時興起剎那間散盡一切,瀟灑自如,來去恣意。我自那年受那‘元宵公案’牽連以來,飄零在外,爲官十載,所見奇女子亦不在少數,只這世上,便只有一個趙容宜,獨一無二的趙容宜。”
這夜二人把盞言歡,不知不覺便至次日破曉。晨曦漫透窗櫺,微光落滿公子一身,似夏夜的精靈夢囈,唯有酒氣滿室馥郁,靜靜地香。一時,前院忽然有小廝來通報說阿苦家的芷羅在門口跪着求見大人,趙二公子皺眉,只命人打發了大夫跟去瞧瞧。這邊雪生不解,便聽趙頊嘆道:“只這樁公案,着實教人頭疼!——適才與你說過,我在外多年,所見奇女子不在少數,這‘阿苦家的’便是其中一個。她自孃家姓江,聽說閨名喚作‘靜宜’,倒是和四妹重了諱。這江靜宜本也是書宦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卻偏生看中了城南一個屠豬宰牛的屠夫,死活非他不嫁,偏生那屠夫名字還喚作‘何苦’,真教人匪夷所思。後來那江靜宜爲了嫁給何苦,和本家斷絕了關係,心甘情願做起了屠夫的妻子,還生了三個孩子。前年朝廷大肆徵兵,那屠夫何苦亦應徵入伍,本想着建功立業,搏個封妻廕子,卻不承望一去便從此音信全無,只苦了那孤兒寡母的,況家裡還有個六十多歲的老母。那何江氏爲了生計,四處給人做活,人們便喚她‘阿苦嫂’。先說那阿苦嫂是書宦世家出來的,生得清秀雅緻,又有股子嫺靜的書香氣,彼時又一個人在外做活,難免會惹些風流韻事。只那書宦世家的女子,心裡大多有些傲氣罷,阿苦嫂又是個極爲難得的,只願守着婆婆和孩子過活。當時有個土紳喚作章馮,仗着家裡有勢力,便要強娶了阿苦嫂去。阿苦嫂自是不願,便惱了那章家,他家便找人去玷污了阿苦嫂,還和她那見利忘義的婆婆串通了拿了證據約好要來官府告阿苦嫂與人通姦,不守婦德云云。偏生那日阿苦嫂沒去做活,在園圃裡摘菜,聽見她婆婆在屋裡大叫,進去一看,她婆婆卻倒地不起,似是中了毒。當時人贓並獲,都道是阿苦嫂與人通姦被她婆婆知曉了,惱羞成怒便下了毒手,而阿苦嫂也沒有證據,這案子竟是毫無懸念了。”
言至此處,趙二公子長嘆不已。雪生便問:“後來如何?”
趙頊便又嘆道:“你也知曉,偌大一個臺城,便只這一處辦公之所,每日案積如雲,便是終日不眠不休了也不可能將這些案子全都及時處理完,更何況每樣案子不重,若遇上那般棘手的,竟是要去城防處借兵纔可。當時,我們便按照規矩,先將那阿苦嫂收押在案,欲待手頭的先處理完了,再輪到她。只是,普通百姓到底不知這判獄官司的諸多難處,阿苦嫂那三個孩子,哎,也真是三個難得的孝子了!——那三個孩子,四處訴冤,四處遞狀,還驚動了州總督,令上頭髮了批文命我們儘快查清事實。我們也是兩頭爲難,手上的案子還沒處理完,便要全放下,將這個案子提至最先。 偏那三個孩子還說動了江家,江家又是有些勢力的,不久這個案子還未開審便已鬧得滿城風雨,越來越多的百姓都聚到衙門前來鬧,說什麼的都有。可這偏生是個懸案,所有的證據都對阿苦嫂不利,可以證明她與人通姦、謀殺了自己的婆婆,可以說是鐵證如山。當時阿苦嫂身心每況愈下,我去探望她時,見她言辭懇切,不似作僞,心裡便愈發想早些查清這案子。再後來,四妹來臺城探我,非要插手這案子,我們便從章家入手,終於找到了些蛛絲馬跡,並最後還了阿苦嫂清白。但那已是三四個月之後了。那時阿苦嫂的身體已然不大好,而她又因了再嫁問題和江家鬧了一番,生了一場大病。我和四妹見她家裡貧窮,又沒個男人,又沒個可靠的親戚,還有三個孩子要照看,便派人送了些錢財藥物,但她一概不受,便只拖着病軀在家紡線織布賺錢……哎!這一年多以來,每每有人來報說‘阿苦家的哪個孩子來了’,我便知必定是阿苦嫂的病又不好了。只是她是個很要強有很執拗的人,每每總是挺了過來,不出四五日必是又在外頭做活。人們說她傻,她卻總說怡然自得,說她丈夫遲早要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