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與容宜離去的第二日,江南迎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梅雨。雨點落在清荷裡,打在芭蕉上,濺在紅扇邊,時而珠玉滿盤,時而檐角飛星,時而絲絲入窗,千姿百態,抒盡綠水江南里絢爛如歌的生機。那日二人駐腳驛站,不能成行,便穿了蓑衣去城外不遠處的山寺荷塘聽禪賞雨。古剎山坳裡,一池老荷殘零,塘邊石壁之上,有座枯亭,雪生容宜二人遠遠望見亭角,便繞了石階入得亭內,解下蓑衣,見裡面一老禪師與一羅衣公子正心無旁騖地對弈,便並不作聲,只在一邊靜歇。這時,趙容宜見那羅衣公子面熟,皺眉略一尋思,竟認出他是那日蘇陵行船上將全素素推入水中的鐘諫,不由得吃了一驚,再細細打量,見果真是他,只是數日不見,這人清減甚多,此刻靜坐舉棋沉思,倒也顯出些秀雅來,難怪她尋思半天才將之認出。雪生見她這般模樣,心內煩鬱,冰凌刃長,乃拉了她的手,讓她轉身望壁下荷塘。
“春陰不散流螢暖,殘塘枯亭聽雨聲。”身後一陣感慨傳來,趙容宜認得那聲音,渾身一僵。
“詩詠之事,總是不宜過於計較。我方悲秋,此時你卻傷春了,”那老禪師笑嘆了聲,又喚道,“欄邊兩位小友,如何來了也不說話?”
聽聞此聲,雪生便拉了趙容宜的手轉身望去,見那兩人都朝這邊望了過來。趙容宜只狠狠瞪了一眼那鍾諫,便不肯言語。只雪生客氣地答道:“方內之人,恐攪擾了二位雅興,故只小憩片刻,正待離去。”雖如此,見那羅衣公子只定定地瞧着趙容宜,復冷冷道,“樊南生的殘荷聽雨,固然是好,若錯了時節,到底有些不倫不類。”此言一出,三人俱驚。趙容宜並不曾見雪生如此刻薄,便驚奇地朝他看去,只見他面色冷寒,竟有不豫之色。老禪師笑而不語,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雪生容宜二人,而那鍾諫則略顯尷尬,扔了白棋,將目光轉向雪生,媚眼如絲線般眯起,笑道:“樊南生的詩雖多有刻意雕琢,但亦不常失婉約清雅,令人惆悵,只那句‘留得殘荷聽雨’便出人之上了。此時荷葉繁茂,未見其衰,已有新雨摧之,豈不令人感慨?”言語間,那目光有意無意瞥向趙容宜,便顯得一番話是別有深意了。偏生這公子生得玉樹臨風,頗有世家子弟風流,教人怎般都看不順眼。雪生不言,須臾,冷笑而辭,乃爲趙容宜繫了蓑衣,拉了她的手冒雨而去。
“喂,慢點!”趙容宜見雪生慍怒,乃叫道,“你這又是生哪門子悶氣?”雪生聞言止步,立於雨中,見林中風葉窸窣,不語。趙容宜便繞到他跟前,仰首皺眉笑道,“那人便是鍾諫,我先前跟你說過的,我很厭惡他。”雪生定定地看着她,面色稍緩,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謔笑道:“既然厭惡,何以目光都被他勾了去?”趙容宜一怔,只呆呆地望着雪生面上的神色,不知作何回答,那雪生便又拉了趙容宜的手往山上走去,“你以後不可再這般。”
這日至晚,雨勢漸大,竟將兩人困於山中。而那鍾諫,亦留宿山寺。然,因了雪生的緣故,趙容宜便沒有再見到那人。很多年以後,趙容宜在渝州聽聞“江南名士鍾光瑜,身死蘭臺爲驚鴻。”的摺子戲時,將回想起多年以前她最後一次見到鍾諫時的那一幕,公子似嘆非嘆地詠了一句“春陰不散流螢暖,殘塘枯亭聽雨聲。”並怎麼也想不出這樣一個沒個正形兒的風流少年,是如何得遇顧緋雲並拜倒在其石榴裙下併爲之“枯瘦藍橋而亡。”世事難料,滄海桑田,趙容宜便漸漸地相信了那句“各人各有自己的造化”了。彼時,趙四小姐一身僧衣,頭髮微散,立於廊檐下,伸手接着雨水玩得不亦樂乎。雪生看見了,便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那些雪天,還是眼前這女子,也喜伸手接雪,並唧唧喳喳地自說起些不相干的事。他兩人,便這般一個玩着,一個看着,一個說着,一個聽着,倒也顯得十分和洽了。
雨淅淅瀝瀝地從天上落下,而逝去的光陰便也如斯靜謐,劃過人生的空幕,宛若雪生那一幅一幅寄回蘇州的山水畫。
數日之後,二人到了台州境內。那日天朗氣清,和風潤物,紅衫青衣交錯,共騎一乘白馬,行在往城內的郊外官道上。夏日的黃昏,如烈火鳴歌,悠長嘹亮,在山川間流蕩,全然沒了江南的溫婉清麗。趙容宜靠着雪生笑道:“江南的美,是蘇虞卿的琵琶,是全素素的紅衣,是柳璩的執念,亦是顧緋雲一翁經了荷蕊氤氳的清茶。而臺城,這裡兵荒馬亂,這裡烽火狼煙,卻有着天底下最赤城的愛國之心,還有彈指一揮間笑傲紅塵的二哥……他們都是極好極好的。”雪生笑而不語。澄霞靜如練,渺遠延伸至看不見盡頭的山巒間,落在行人臉上的餘暉,便也沾了那出於世外、傲世人間的澄淨般,明豔不可方物。只是行不多時,忽而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吵嚷聲,那從前方的山坡後,又陸陸續續地現出些車馬牛羊來,竟似是一羣百姓在逃難般,托兒攜女,牽牛帶羊,車馬混雜,浩浩蕩蕩地徑往南邊。雪生與容宜遠遠便望見了,便都猜到是城內形勢不好。及策馬至那隊伍邊,問一老嫗道:“請問老婆婆,你們如何這樣匆匆趕路,這是來自何處,去往何處?”那老嫗嘆道:“周兵來了,城內混亂,咱們這是逃難去啊。”趙容宜心驚,搶問道:“周兵破城了?”老嫗搖頭:“今日不破,明日也要破了。”言罷,嘴裡顧自唸叨着逃難等字眼,撇了二人繼續跟上隊伍去了。趙容宜站在牽了馬的雪生身邊,望着這浩浩蕩蕩逃難而去的難民,心裡一陣難過,便道:“雪生,你看到了嗎?這些人活得真苦。滄海浮生一粟,不知何來何往,真教人傷感。”雪生見趙容宜鬱結,便輕聲道:“天下蒼生,莫不如是,你若逢人便傷,那真得傷心死了。”趙容宜不悅道:“哼,真沒同情心,真不知道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可見那些喜愛你的人,都是見你徒有其表了。”雪生問:“那你呢?”趙容宜笑道:“我當然也是其中一個。你不知道當年中都人怎麼看待你麼?都道是‘江漓街上驚滌纓,恐是天神蒞凡塵。’還說是‘冠古絕今,只此一人。’還說宮裡頭的帝姬都爲你傾倒,我聽說如此如此,便一定要央了二哥攜我去見上一見,結果好不容易混到國宴上,他們卻說你沒有去……”雪生見趙容宜又開始說個不停,便無奈地嘆道:“你先消停片刻,我們且上馬去,邊行邊說,可好?”趙容宜悶悶哦了一聲,乃依言而去,不提。
自古臺城帝王洲,有六朝盛況,亦是歷代兵燹加身禍患之所,不知承受了多少興衰,多少歡顏與血仇。雪生與容宜抵達西南城門時,夜色漸起,天上星辰棋佈,於靜謐蕭瑟裡,突從那無邊天暗處,傳來鋪天蓋地震耳發聵的鳴鏑絕響,似鐵騎倥傯,若冰刃鏗鏘,源自九天蒼穹之上,勢如破竹直下,令人瑟瑟顫慄。策馬數步,仰首細看,千千萬萬難以數計的火星子密密麻麻布滿了北方天空,便如世上最璀璨迷離的煙花綻放,於剎那間帶來洪荒般的肅殺蕭索。雪生與容宜皆驚,便知是北兵在連夜攻城了。
二人入城之時,因了門禁,差點被扣,所幸其間有幾個守城小兵,是幾年前趙容宜來臺城尋趙二公子時曾見過說過話的,此時雖見趙小四換了女裝,倒也還認得,遂而放了行。入得城內,但見街不成街、道不成道,四處凌亂,一片狼藉,竟像似遭了劫一般。又有些官兵模樣的人,舉了火把在四下裡清整,到底是有了些生氣。趙容宜見這般蕭瑟頹敗之景,想數日前江南的一派豪華靡麗、盎然生氣,兩相對比,一暗一明,竟似是地獄天堂之分,教人感慨萬千,嗟嘆連連。就連雪生見了這般,也嘆息道:“戰事禍人,人卻總爲慾望而戰。苦的總是尋常百姓!”那邊官兵見街上有人,還是一對騎着白馬的男女,不由地吃了一驚,過來攔問道:“汝等何人?”趙容宜遂說了緣故,又遞了舊時信物。那人聽見如此,便也還客氣,點了一個小兵引二人去府衙見趙大人。卻說那時趙頊在府中議事畢,正待前往北城督察,忽見小兵飛馬來報,說雪生容宜二人來訪,一時且驚喜且憂慮,只得先遣了親信往北城,自己在衙門口親迎二人。不多時,遙遙望見那匹白馬馱了二人前來,而趙容宜又飛快地跳下馬朝這邊飛奔而來,不由搖頭苦笑,心道,想你來時偏不來,這時怕你來你又偏生來了,真是個長不大的野猴子,儘教人操心!感嘆間,趙容宜已經飛撲入懷,又哭又笑地直叫“二哥”“大猴子”“二猴子”等語,令趙頊等哭笑不得。原來這趙頊乃侯府姨娘所生庶子,又因了相貌不雅、性格怪癖而不得衆人喜愛,自小便養在臨街的偏院裡,無人問津。那年趙容宜九歲,一次在園中玩耍,忽見趙二公子形跡可疑,遂屏退丫環婆子而獨自一個人跟蹤他,因而發現他從偏院一處隱蔽的狗洞裡鑽出府外玩樂的事來。那時候的趙四小姐,是府中的珍寶,粉玉糰子般人見人愛,又深得老太太疼愛,便連那東亭侯也時常爲之感到無可奈何。她自小便是玩心極大,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野孩子,所以碰上一向不與人往來的趙二公子偷溜出府玩耍,便起了好奇心。後來的事便可想而知,他兩個“臭味相投”,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遂日益親厚,竟教旁人感到驚奇不已。那些年裡,趙二公子也因了趙容宜的緣故,得了許多益處,又因他自己圓滑世故,心思極敏,遂逐漸爲父兄所賞識,出入宮廷,結交了許多京都名流子弟、世家紈絝。這時見趙容宜來,趙頊一時高興,對趙容宜又是摸頭又是捏臉,又是讚歎又是嗔怪,竟全然忘了旁邊還有一個雪生。
雪生對趙二公子的印象並不好,此時便更甚,是以待趙二公子發覺他時,便看到他那冷得滲人的木頭臉,只覺渾身不爽利,連話都不想多說。趙容宜見他兩個彼此不待見,遂而拉了趙二公子的手指雪生紅着臉笑道:“二哥你看,我終於得願以嘗找到雪生了!喏,你怎的見到雪生也不說話,他現在啊,可是你嫡親嫡親的妹夫啦!”雪生聽如此,便拉了趙容宜的手,對趙二微微一笑:“二哥。”趙二還處於怔愣中,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那廂便已然顧自將趙容宜拉着入了府門去。趙頊呆呆地立於門口,直到小廝喚他時他才清醒,便怒氣衝衝地朝那二人追去了。
這日夜裡,司馬宸率領的北兵連夜攻城不下,損兵折將,終是退守亂石磯。戰報傳來時,臺城城府大人府上,就在趙四小姐酣然大睡時,趙二公子與雪生徹夜把酒長談。
“如此甚好!甚好!”趙頊聽完雪生一席話,又有趙容宜先前所言,心裡的巨石總算是落下,便也沒了先前對雪生的諸般憤懣與不喜,乃執酒相敬,“今日敬君一爵,還望好生照看小妹,從此我趙頊便也沒了掛礙了。”言畢,二人對飲,相視一笑,大有冰釋前嫌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