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靜靜地聽着她說,眼神便隨着那話語一點點波動,時而高興時而憂傷時而心痛時而忍俊不禁。當他聽到趙容宜說起冬歌時,便忍不住生醋:“你真的便只當他是你弟弟嗎?”趙容宜愣了一會兒,才聽出其中酸味,又在雪生懊惱的冷視下止住笑意,將自己當時贈簫時的想法統統說了。如此兩相言談敘情,三言兩語難能敘盡,只過了晚飯時刻亦不知曉,這日便又說至濃夜,過了五更天方纔漸漸累得睡了去,不提。
話說自那日兩人交心以來,又過了數日,雪生與容宜便天天膩在一處,彷彿有說不完的話。然,似乎仍只是趙容宜一個人在說罷了。這日午後,從全素素那裡用過午膳後,趙容宜聽聞雪生在書房內作畫,便辭了晴冉翩翩二人,獨自徑去藏墨軒找雪生。入了書房,打了聲招呼便朝桌案行去,忽然見他畫的是一隻鸛雀落在老牛背上,旁邊是一條小溪,便笑嘻嘻道:“喏,我便像是那鸛雀,你嫌我唧唧喳喳,而你又要做老牛了,脾氣又臭又冷又頑固又沒話說,真是貼切啊。”雪生但笑不語。這幾日以來,趙容宜似漸漸地變回了以前那個活潑開朗的趙四小姐,他今早不過見她又不好好吃東西,便隨口說了句“好好吃飯,別恁般話多”,她便一直記在心裡,非要扳回一局似的。雪生遇上趙容宜,便早已敗得一塌糊塗,哪裡還有別的輸贏可扳回?擡筆沉思片刻,乃在留白出題跋:
落拓江湖行,酒肉對歌行。
一蓑煙雨行,兩任平川行。
赤足瀚海行,草鞋泮冰行。
對詩才俊行,懷擁美人行。
書生筆桿行,且歌兼且行。
趙容宜一見,臉一紅,登時擡起頭,無意間望見雪生那脣上的傷口,又想起雪生前日裡突然說要娶她做妻子的事來,便似炸毛般叫道:“誰讓你又提這個了,牛頭不對馬嘴的?我都說了,這不過是那時喝醉了酒胡亂念得打油詩,你便聽了一次就記得了,真是——”越說越不對調,索性閉了嘴便去搶那畫。雪眼疾手快,早將畫拿了,趙容宜憤懣,便偏要搶。兩人一躲一搶,倒給這靜謐的書房頻添些鬧意來。這幾日,兩人相處便是這般融洽,倒似是重活了一回,兩人返老還童了般。卻說前日趙容宜突然提議要去看老夫人,雪生不允,解釋了些理由,又說:“若你成了我的妻子,大概便可以見她一見的。”趙容宜登時紅了臉,愈發覺得雪生與往日不同,竟學了些道貌岸然的不正經話語來,一時既震驚又欣喜又鬱悶,便開始饒舌:“那日夜裡你那般對我,今日卻還不肯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嗎?”雪生見她眼圈紅了,心裡一慌,面上卻不動聲色:“大禮之時,你可見她。”趙容宜見他目光有剎那的躲閃,便繼續饒舌:“哦,原來要拜堂才能見。你既不肯承認我是你妻子,那我不見你孃親好了。你若誠心娶我爲妻,便也學學裴航,找個玉杵臼來,否則我的仙藥要爛在箱子裡了也不稀罕你。”雪生然,密遣人去尋了些酒肉來,笑道:“有酒亦有肉,逍遙江湖行,便是最好的‘玉杵臼’了罷。”趙容宜跺腳:“你尋我開心?”雪生但笑不答。趙容宜見此,便唸了那詩不成詩、句不成句的,又哼道:“我還是去江湖上做我的‘酒肉書生’好啦,有酒有肉,還有才俊美人,說不定那夜我們已然珠胎暗結,他日我還可後繼有人呢……”雪生見她又捂着肚子大笑,越發說沒了個形兒,便一把按住她,以吻封緘。趙容宜糊塗,便聽雪生脣齒間道:“說的話還是這般恬不知恥。”趙容宜嗚嗚哀鳴,一時惱恨,又掙脫不得,乃狠狠地咬了回去。此間旖旎,難以言盡。只一日趙容宜與全素素遊園,全素素聽趙容宜說起往事,便問:“已經過了十年這麼久,你怎麼心裡竟似真的毫無芥蒂似的,成日笑得跟個猴子似的?”趙容宜有些吃驚,因爲全素素向來給她的印象便是豪爽,此時因了與葉衡之間的矛盾,竟也有了愁緒來,真教人費解,於是笑道:“既然有芥蒂,爲何不排除?我與雪生兩個人,已經錯過了十年的時光,爲什麼還要爲了這些不太重要的東西去浪費時間?全大美人,如果你真的心悅葉衡,就要好好珍惜,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很短暫的。這世上,又能有多少個十年可以肆意揮霍呢?”全素素聞言,狀似恍然大悟,趙容宜也沒有多問。
花神節後,北周與西秦聯姻,迎沃爾翰公主入鬆城,同時興兵南下,奇襲燕雲數州,整個皇朝便都處於一種惶惑之中,而這其中似乎又不包括歌舞昇平的江南。那日趙容宜聽聞邸報及傳言,得知敵國大將司馬宸及其裨將範楊直新近率軍佔了青州,直下臺城,便吃了一驚,急急去見雪生,說二哥據守臺城,恐有危險云云。二人閉門合計一番,便決定離開蘇州,往臺城。
這日,葉衡設宴爲二人踐行,葉老夫人亦沒有出園,只遣人送了一串念珠與趙容宜,望常念雪生十年之苦,好好待他。趙容宜素知那老夫人藉口在後園吃齋唸佛而不肯見她,必是不喜歡她,這會子也只當是老人家多少有些牽掛雪生,只得收了禮道了謝,又教小丫鬟如何如何答覆,並不顯特別在意或不在意。雪生見如此,亦放下心來。再說全素素,自那時葉衡要娶她做平妻以來,便似是變了個人似的,變得不愛說話,即便滿面笑容也是強作歡顏,每每讓趙容宜擔憂不已,卻又似裝了餃子的茶壺般什麼也倒不出。這會子,更是因了派去接嫀步的人遭劫而嫀步不知所蹤一事鬱鬱寡歡,憂思過甚,生了一場病臥牀不起,不能來宴中。酒至三旬,趙容宜藉故看望全素素而去,這偌大的宴廳,便只剩下葉氏兄弟二人及斟酒佈菜的婢子們了。
葉衡素知雪生喜靜,見趙容宜離席,便揮退了衆人,只與雪生兩個把盞對飲。明晃晃的燈光明明滅滅照在兩張無甚差異的面容上,一個醉意微醺、雙眼迷濛,一個便只面色清冷地坐着,時而優雅地擡手斟酒,時而低頭陷入沉思。初時,兩人並無話語。葉衡漸漸地喝高了,便開始說道:“大哥,你明知此去兇險,爲何還要陪着她發瘋?——哦,不用說,不用說,我都明白,你們兩個,便是天底下最傻的人,哈哈……”
“念興,你醉了。”雪生靜靜地看着他,卻沒有阻止他繼續自斟自飲。
“你說得對,我醉了。只是,一個像我這樣的殘廢之人,不該將時間浪費在醉酒上,真是可恨、可惜。”他的笑聲有些淒涼,微醺的眼眸,便如沾了寒意的殘月,孤獨蕭瑟,“那日夜晚柳璩問我,爲什麼要選她。我說,因爲你幼時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去,是我娘陰差陽錯救了你。那時候你爹知曉我的宿疾,但爲了報恩,他向我娘提出了這門姻親,交換了信物。柳璩又問,我以前聽說‘葉郎張顏看,城西璧成雙’的童謠,說你喜歡張朝顏,那時你爲什麼不娶她?我說,因爲我不愛她,也因爲他爹孃太愛她,而她和我一樣太聽信自己的父母。柳璩笑了,她說,可見我們都是性情中人,可是你也不愛我,就像我完全不愛你一樣。我說是,但是我必須娶親,必須在我大去之前要一個孩子,這是我孃的願望。——大哥,你知道嗎?我聽到柳璩問那姓趙的白衣少年,‘你既不愛我,爲何偏要冒死前來劫親?’那白衣少年說,‘我姐姐希望如此,我便要如此。’柳璩忽然又笑着對我說,‘葉莊主,你是一個孝子,我卻可以爲了這個並不愛我的人背叛我的一切。我還是不能夠成爲你的夫人,死也不能。’我看了看那兩人,突然想到白天見到的那個青衣少年便是趙四小姐,終於還是下令放了他們離去。那時候我在想,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柳璩,我總還能找到別的受過葉家恩惠的女子來替代她罷。可是爲什麼偏偏又教我愛上一個人,爲什麼偏偏是全素素?爲什麼……浮生數年,卻總歸逃不開那張網。”雪生聽及此,執爵仰首將其中淡酒一飲而盡,眼中閃爍着燈罩裡散出的光輝,神色複雜莫名。接着便又聽葉衡說道:“她那般美好……便如她說的一樣,她是個美麗的謎題,每當我更進一步,就發現更多的傳奇和驚喜,卻也有更多的不甘和不捨。爲什麼我要愛她?爲什麼她要那般、那般……我怎麼可以娶她?而你們又怎麼可以將我的病告訴她,而——”
不說葉氏兄弟如何餞別醉談,單說趙容宜辭去後和晴冉翩翩二人去探望全素素,走至西暖閣雪夢樓內,有小丫鬟來報說全姑娘在西邊耳房去了。趙容宜先是一驚,繼而疑惑,便在那小丫鬟的帶路下又轉向去西院尋之。那時整個園林,在燈火點綴下,如同一夜星辰星星點點棋佈,靜極了。而那幾個和着提燈光影穿梭在迴廊裡的倩影,便似流霰飛星般,精華難掩。趙容宜找到全素素時,全素素在那間黑屋子裡看畫。
“你怎麼來了?”全素素聽到通報,笑吟吟地立在華燈下,望着趙容宜。都說燈下看美人,燈下的全素素,褪去妝容,添了病態,倒顯出一股婉轉的孱弱風流來,態比西子,韻勝洛神,教趙容宜一時看呆了去,半晌無話。全素素見她故態萌發,乃笑道:“嚯,幾日不見,還是這副色樣,若非穿回了女裝,豈不是又教人將你當成‘登徒子’?”
趙容宜回過神,訕訕道:“扮男兒扮久了罷。——也不說說你,什麼時候倒成了紙糊的了,三天兩頭病,連我要走了都不去看看,竟一個人跑這裡來看我的畫像!”
全素素笑了笑,指着一幅畫說:“你以爲人人都和你一樣躺雪地裡都還能活蹦亂跳啊?我可是凡人,不像你——”話鋒一頓,全素素忽然轉過頭,沉默須臾而平靜地說道,“我沒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我只是心裡難過,非常難過。我把阿步弄丟了,而你又要離開了,還有葉衡,我也——我自己也生着病,渾身不舒坦。”
“對不起,素素,”趙容宜見她感傷,便搖了搖頭,走近她,拉了她的手嘆道,“我不該帶你來蘇州的。” шшш_ttκan_¢ o
全素素轉頭看她,忽而眼睛一亮,便似是恢復生機似的,又朗笑道:“當我是什麼人呢!嚯,我可是一丁點都不後悔,你在那裡瞎感傷個什麼勁!我只是難過罷了,沒像你這樣要死要活的,哼!再說了,我很快就會成爲全夫人,這裡的女主人,我要開開心心過每一天,比你們每一個人都過得好。以後等我閒下來了,我就去闖蕩江湖,哈哈……”全素素一個人大笑着,見趙容宜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眼裡流露出擔憂,便反手拉住她往外走:“別傷感了,走,我們喝點小酒去!”趙容宜只是任她拉着往外走,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全素素便比個愛哭鬧的孩子還讓人不省心,因爲孩子會哭會鬧,而全素素總是用笑來僞飾太平,什麼都不會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