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數日光景,便似是換了一場人間,教人啼笑皆非。一頓沉默的早膳而已,堆了些清粥小菜而已。趙容宜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又尷尬地偷瞄了眼一旁的雪生,再是對坐的全素素和虞卿,打橫的葉衡和周邊佈菜的丫鬟們,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我方纔在閣裡找到些點心,現下不餓,你們——”人還未站起,話還未說完,便被雪生一拉,被他冷冷瞅了一眼,自動打住,愣在原處,渾身發寒。這樣的眼神,便是生氣了吧?雪生生氣的時候,真的很嚇人,那是趙四小姐一生中最害怕的兩件事之一。她如芒在背地想着,上一次雪生生氣是什麼時候呢?可是,那沉思突然又被堆入碗裡的菜餚打斷,趙容宜有些受寵若驚地發現雪生替她加菜。若是他臉上添上些表情,趙容宜想,那該多好。 這廂趙容宜與雪生之間各有所思,那廂全素素與葉衡之間不知是在彆扭些什麼,因而四個人都沉默得出奇,倒使得蘇虞卿有些坐立不安了。所幸只是早膳,並沒有太多規矩,而這幾人裡除了全素素和趙容宜真的是餓了之外,其餘的人怕都是或多或少先用過的。終於捱過了點兒,蘇虞卿便藉口告辭去了。趙容宜早坐不住,只擔憂地望了望全素素,欲言又止,終於也藉口離了去。而雪生便跟着她。
兩人並肩走了一程,趙容宜停在的一片荷塘前,轉身看着雪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似說什麼都很尷尬。終於,她暗暗嘆了一聲:“顧姐姐走了。”說完,又有些後悔,暗暗罵自己笨,便紅着臉轉身去看一望無際的荷景,小心翼翼地沉默着。
雪生見她這般摸樣,終於不能再冷着一張臉,只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嘆息,想那個膽大妄爲、死皮賴臉的趙四小姐終究是變了。光陰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就連他自己也變得不再像是他自己了。他將目光放遠,也望向這一天一地的清荷碧海,款款解釋道:“十年前的一日,師父奉命煉丹,走火入魔。我爲了救他,便試了不該吃的藥,以致後來昏睡癱瘓多年。在這些年裡,是緋雲一直在照顧我。我當她是妹妹。”
趙容宜訝然扭頭去看他。上午的初夏日光打在荷塘裡,打在他臉上,如蒙了一層金輝,熠熠明麗。她猛然發現,雪生在向她解釋,雪生這是第一次主動同她說這麼多的話,又是在他們兩人重逢之後第一次打破了那些貌合神離的寧靜。心裡的震撼覆蓋了其餘的一切情緒,就這般看着他的側臉,看了許久,趙容宜才漸漸地回想起那時的情形,一點點,聲嘶力竭般皺眉低吼:“是嗎——我還記得那日我做了杏花冰糕約你品嚐,你卻忽然派了小廝來回話說你有急事暫時耽擱了,把約定的時間推後。可是,可是後來你也遲遲沒有前來,便是爲了老生薑這件事?還有後來孃親傳話說你來了在枯樹亭等我,但是你爲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卻要與我絕交,還對我說出‘趙容宜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這樣殘忍的話?雪生,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這質問突如其來,便連輕風都微微凌亂了陣腳。
然,看着那雙明亮澄澈的眼睛因了哀怒愁怨而變得幽深混沌,雪生毫無猶豫地說了謊:“後來我去晚了,夫人說你已離去,便讓我在枯樹亭等等,她遣人去尋你。”輕風吹亂他的髮梢,而他那神色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即使是在聽到那子虛烏有的‘小廝回話’,即使是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對着她說謊。而這個謊言,卻偏偏沒有絲毫漏洞,天衣無縫一般。那個時候,是趙夫人收買了那個小廝,是她告訴趙容宜改了時間,而她自己便在約定的時間替趙容宜赴約,等候那場請君入甕的戲碼,並一手造成這十年的困局。只是,這並非是她想要的結果罷了。雪生極快地想着,忽而淺笑自若,彷彿唯有這般表現,一切才能盡顯真實:“那時我已近毒發,命不久矣,不想教你知曉了傷心難過,只希望你好好過日子。”
“原來、原來竟真是這樣麼……可是,難道你瞞着了,又說那樣一番狠話,決然離去,我就不傷心難過了?難道你希望我好好過日子,我便真的好了?”——難道沒有你,我就可以好好過日子?難道你以爲雪生只是趙容宜隨意抓在手裡的一件玩具,等玩膩了便可以毫無留戀地扔開?還是你以爲趙容宜於你而言只是個被世俗禮教捆縛的蠹碌、在你離去後可以尊崇父母之命隨意嫁給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雪生,你從未相信過我!你是何其殘忍!何其自私!趙容宜心緒複雜地望着他,心裡便猜到是爲哪般,只仍然忍不住難過。她就知道雪生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他們之間一定有誤會,否則他是不可能會突然說出那般決絕的話來傷她的!他是不可能離去得那般突然的!可是明明猜到了,但是現在又親耳聽到,便仍是難過,難過得想死。這些年積累的情緒,這兩日暴風雨前的虛飾太平,還有那些自己不甘觸碰的傷疤,彷彿突然一下子從暗處被昭示在大庭廣衆之下,一點點爆發、激宕、疼痛。趙容宜的眉皺得極深,與這和風初夏極不協調。就算是明知道他是在爲自己着想,便仍然不能釋懷,因爲他從來沒有想到同她共度患難。一想到他就那般決然地離去,消失了十年,在病痛裡捱過了十年,她就像要窒息似的,整個人困溺在原地,不得動彈、掙扎。
“對不起。”雪生忽然伸手將她拉入懷中,以躲開她神傷積鬱的目光。他緊緊地抱着她,忽然發現她靠在自己胸前哽咽着哭了,那低微似極力壓抑的啜泣聲,貼着衣衫傳入他心裡,疼得他渾身麻木,便只能更緊地擁抱。在他心裡,她便是最絢爛最溫暖的陽光,是最璀璨最明麗的星辰,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至寶,不能夠有一絲傷懷和愁緒,因爲她只屬於無憂無慮和笑容,而那用無憂無慮和笑容造就的她,便是隻屬於他的,就彷彿他自己的血與肉、他這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是他這一世唯一想要擁抱的慾望。而他擁抱着她,便覺得自己終於是完整的了,終於得到了靈魂的安定和救贖。趙容宜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雪生有多麼愛她,這一刻她沉浸在一個美麗的謊言裡,顧自爲了自己的哀傷而哀傷,只感到雪生將頭埋在她的脖頸間,那呼吸便灼燙了她的皮膚:“容容,不要哭。”他說,“原諒我,我很自私,”——我不能忍受你難過。然而,這話卻適得其反地讓趙容宜嚎啕大哭起來。雪生嘆息了一聲。這一刻,終究是來了。陽光愈加濃烈,他卻冷熱交替着;荷塘愈加深綠,而江南園林裡這兩個相依偎的人影,便在青草如茵裡微微顫抖,如同深綠的陰影,如同被風吹動得顫慄。雪生雖然沉默寡言,卻並非是不擅言辭的人,只是彷彿在對着趙容宜的時候,所有的言辭都變得畏畏縮縮和小心翼翼起來。他看上去若無其事,冷峻的表情裡卻暗藏着沒有人能夠探尋得到的情緒,仇怨、哀傷、欣喜、激動、彷徨、無措、恐懼,複雜得難以一一釐清,便彷彿他在接受葉衡提議的那一瞬息,在西暖閣遠遠望見趙容宜目光遊移的那一瞬息——唯有那顆激宕起伏的心臟,才無法將一切虛掩。似乎,似乎趙容宜不知何時已經成爲他的一種習慣但他還未完全適應。失而復得的驚喜和對得而復失的恐懼,便是這世間最折磨人的酷刑,將他的心一點點凌遲,又一點點治癒,又一點點凌遲……在這短暫的重逢的歲月裡,周而復始。
初夏的風搖曳了一湖如傘的碧波,驚了呆雁,漸漸歸於平息。後來,兩人到葳蕤樓用了午膳,便一整個下午都待在一起,共述這十年來的兩地相思。時光沉寂極了,午後的太陽照在小樓裡,落成一地溫暖的剪影,便是巨樹的傑作。
趙容宜說得累了,便推了推雪生,嗔道:“喂,你怎麼不說話?我也要聽你講。”
“說什麼?”雪生將將抽回溺於她的回憶中的沉思,微微笑道,“我要說的,都已說與你聽了,便不提也罷。十年來,我都活在夢裡,清醒的時刻並不多。”
“那顧姐姐呢?”趙容宜忍不住問。
雪生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食指颳了刮趙容宜的鼻子,笑道:“我中毒後,以爲自己命不多時。是她救了我,帶我四處求醫,又照顧了我十年。我非草木,豈不知她的情意?只是我清醒的時候並不多,又全要用來思你,哪裡能夠顧得了她的心?”須臾,雪生又嘆道,“她是個極好的人,性情溫和,超凡脫俗,卻爲我付出太多,終是沾染了風塵。——然,我亦只能辜負了。”
趙容宜亦嘆息不止,忽而皺眉,又似想起什麼似的,疑惑地叫道:“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你分明身中劇毒而去,爲何又會折回來找我?只是爲了將碧簫送還給我嗎?”問完,她見雪生突而神色不對,眸光閃爍,便有些心慌地低聲補充道:“那日我去閬寰臺找你,國師大人閉門不出,還使人將我攔在外面。我在臺階上坐了一夜,後來又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夢到你踏雪歸來。等我醒來時,那碧簫便躺在我懷裡了。”
雪生點了點頭,微微撇開目光,就在趙容宜以爲他不會再說什麼時,便又聽他似嘆非嘆地道:“那毒是慢性的,我便在離開前又回去了一次。——若那日我不曾回去,將碧簫留下,你還會不會離京尋我,一直尋我十年?”
“當然會!”趙容宜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忽見雪生神色莫名,竟似是鬆了口氣,也不及她多想,就又面容自若,乃嘆道,“我一定會去找你問明白,不然我心裡總是過不去這個坎,也許孃親說得對,我就是太拗了。你知道嗎,雪生,那時候我在中都找了你很久,我還去找你師傅了,那個老神棍,老生薑,連他也不肯見我。我在心裡暗暗發誓,雪生,就算是傾盡我趙容宜一生,我也會找到你,讓你爲你那日的狠絕付出代價。可是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沒有人告訴我你爲老生薑試藥,也沒有人告訴我你是身中劇毒離去,我也不知道這十年來你是如何過的。我就一直找啊找,總是相信有一天會找到。但是我心裡也很怕,怕我真的只是自作多情,更怕我找不到你,怕我的時間不夠,怕有一天我老了,再也走不動了,我要怎麼辦呢?……我還記得那時候你走了以後,帝都的人們都不知道原因,還以爲是我父侯想將我嫁進章南王府,所以趕你走了,他們覺得我父侯貪慕權貴,放着這麼驚世絕俗的滌纓公子不要,偏要將女兒嫁給秦睿那個紈絝。我很難過,一刻也不想待在那裡,便悄悄留書逃走了。我料定這件事不會傳出去,侯府的人一定會說我病逝或者別的,但是沒想到竟然沒有。有一年我聽說秦睿迎娶六妹,便偷偷溜回中都,才發現中都流傳說‘國師大人收了趙容宜做女弟子’,還說我遁入了空門,什麼傳言都有,你說好笑不好笑……那日在蘇州看到葉衡娶柳七七,我將他當成了你,我很難過,我以爲在這十年裡你過得很好,你早將我忘了,你要娶別人做你的妻子,你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個雪生了,我回憶起很多以前發生的事情,發現十年真的改變太多太多……”